江采隻的話,貌似僅點提了一半,並未對采盈言明透。采盈心底雖尚余疑惑,但顧及江采隻既已對其下了「逐客令」,便也唯有惟命是從,作欲姑且退出江采隻閨房去,先行返回自個臥房休息。即便余有何事,也留待天亮之後再說。
孰料,采盈剛推開江采隻閨房門扇,前腳尖尚未邁出門檻去,抬頭便先撞見,門外石階上,竟站著個人。
眼下的時刻,怎說亦已至戌時。烏七八黑的院落中,猛不丁杵立著道人影,委實把采盈嚇了大跳,幾欲失聲驚呼。然而再定楮一看,才豁然發現,門外之人,非是旁人,卻正是江仲遜之時,采盈拍拍胸脯,呲牙咧嘴的噓口氣,方忍不住埋怨道︰「哎呦,阿郎怎地竟在這兒?嚇奴一大跳!」
人下人,嚇死人。這回采盈算是正格的切身體味到,此話的韻味。
江采隻半躺半倚于臥榻上,本打算休憩,驀地聞采盈這番話,登時一個激靈由榻上躍起身,未顧得批件外套,便疾走向門扇方位來。
「阿耶?」待轉過珠簾,親睹見江仲遜果立于門階外面,江采隻匆忙拉開門扇,微微蹙眉道,「阿耶怎生不進房來?采盈,快些搬張憑幾過來,遞予阿耶坐。」
說著,江采隻便跨出門扇去小半步,親自攙扶向江仲遜。
「哎。」聞江采隻吩咐,采盈應著,又折回里間,去取憑幾。
江采隻的閨房,說大不大,卻也分劃為里外兩間,中間則間隔著一道直垂及地板的珠簾。里間為臥房,至于外間,則簡單的擺放著盤花草,以及零星必需物而已。總體描述來,布置既樸質得體,亦古色古香,格局別富有一番溫馨舒雅情調。就像一位身著簡樸衣飾的女子,身上的服飾雖說樸素到不起眼程度,亦不惹人注目,但通體散發的氣質,卻足以吸引人眼球,尤其是洋溢于內里的那股子書香氣息,最為羨煞人。
「采盈丫頭,別忙活了。」江仲遜見狀,忙對采盈抬手緩阻。遂轉朝江采隻,帶笑續道,「阿耶只是睡不著,閑晃罷了。不知不覺間,竟散步來兒房。見兒房內尚有燭光,想來是尚未睡,原不想擾兒休息,未想,還未來得及繞走開,便踫見采盈開門。」
時下江仲遜圓得輕巧,江采隻實則甚曉,事情十之八九根本不會像江仲遜言得這般湊巧,如若不然,這種純粹的巧合性,未免也忒令人驚詫。其實,無需細琢磨,亦可輕易猜知,于當下這人定時刻,江仲遜不在自己廂房休息,卻來江采隻閨房,肯定是有事,特意前來找江采隻的。
如若論「巧」,只不過,巧合之處則在于,江仲遜誠未料,采盈這會竟呆于江采隻房間內。至于江仲遜究竟在房外站了多久了,適才江采隻一直在為跟采盈談心之事,徑自處于鬧心中,倒未留察這點。
「阿郎請坐。」江家父女倆說話的空當,采盈也已麻利的拿了個憑幾出來。擱置好憑幾,于是學著江采隻樣子,伸手扶向江仲遜。前響,江采隻才叮嚀于其,要懂得照顧江仲遜,之于采盈覺悟來,擇日不如撞日,此刻實乃天賜良機,正是其表現體貼與細心一面的最佳時機。
「無需扶吾,吾尚未老矣。盡管活到這大把歲數,黃土已早就埋至脖頸,卻依然未及需人在旁一步一攙扶的地步。」反觀江仲遜,卻是既未接江采隻的攙扶,同時亦未接采盈的討好,竟獨自邁至憑幾旁,撩衣擺,坐。
這下,江采隻倒未有何異樣,采盈則有些失望。好不容易做回暖和人心的事吧,臨末硬功虧一簣,豈不添惜。
「逢阿耶過來,反是省卻兒少跑趟腿。」環瞥噘著嘴皺眉的采盈,江采隻粲然一笑,沖江仲遜頷首作揖道,「阿耶,兒心中掛有一事,想與阿耶相談。」
「正好,阿耶本也有件事,原欲明兒個再說。既如此,兒且先說吧。」江仲遜看眼立于邊上的采盈,亦溫和的接話道。
「這麼多年以來,采盈早已也非外人。兒有話,便直言了。」江采隻自是明了,江仲遜眼梢的余光,之所以夾采盈的意思,遂不動聲色的直白作釋道。既然今夜里江家上下皆聚到一塊了,興許也是時候,明白地交代一下以後的種種繁瑣事兒。倘若如江仲遜所言,一推再推,凡事均拖延及明日商論,還不知會怎樣。盡管各自心知肚明,有些事,仍舊宜早不宜遲是為明智。
「瞧瞧,阿郎可有夠溺愛小娘子。就連這說話的語調,均柔得能捏出抹緞子。」江仲遜與江采隻各懷心事,暗忖斟酌的工夫,采盈反倒看似無狀的從旁打趣出聲。
坦誠講,近些年來,采盈就從未見過,有誰家的父親大人,能有江仲遜待江采隻這副和藹可親的態度。一般情況下,在別人家,不管家業大小,福貴朱門亦或是貧寒人家,慣常可見的,除卻老的板著臉孔的訓斥場面,似乎便是子女戰戰兢兢的唯諾。像極江家慈父的鏡頭,鮮少尋得見。
「少嬉皮笑臉,吾下面要講的事兒,多少亦與你有關。」白眼采盈,江采隻略頓,方復觀向江仲遜,「阿耶,恕兒不孝,今生,恐怕沒法子伴阿耶終老,為阿耶養老了。」
言著,江采隻即屈膝跪于地。
「小娘子……」江采隻此舉,剎那間,卻楞是將采盈閃了個措手不及,張張嘴,也未能結巴出句話,遂六神無主請示向江仲遜。
「兒有何話,起來再言。」相較于采盈的錯愕,江仲遜反而泰然自若。
「就是,阿郎言之有理。無緣無故的,小娘子作甚行此大禮?有話好說嘛,快起來,起來啦!」采盈附和著,隨就俯身,作備拉江采隻起身。其可是未曾見過江采隻如斯拘泥于禮節過,想必,接下來所涉及之事,百分百不是樁簡單事。想來,如果容易解決,江采隻又何須為此煩擾到這等田地。
「阿耶,明日,便為家中貴客言定的返程之日。屆時,兒只怕,須隨諸客同行外出一番。此一去,尚不曉得何時為歸期……」按下采盈欲拽其的手,江采隻勉強擠出絲笑顏,依是跪在地,慢慢述道,「兒不孝,又要留阿耶在家守候。所幸,此番采盈也將陪阿耶留于家里,無需隨吾外行。有采盈圍繞于阿耶身側,兒在外,亦可安心不少。」
「甚、小娘子說甚呢?」對于江采隻說辭,江仲遜尚未生出何反應,采盈反卻先耐不住急性子了,當著江仲遜面,張口就置疑道,「小娘子明個也要出門嗎?要去哪里?再個說,這次小娘子出門,為何奴就不能陪伴小娘子左右,一起外出了呢?反要留于家,那豈不是會很無聊。以往去哪兒時,小娘子不都帶奴?」
采盈徑顧一連串發問,全然未注意到,江采隻與江仲遜臉色均已面有難色。
「兒,可已想好,且打定主意,此行非去不可?」待容予采盈一口氣問畢,直至房內變得安靜下來,江仲遜才略帶慘白模樣的輕詢向江采隻,問了句。
「恕兒刻意隱瞞至此時,才將實相供認出口,未敢及早告知于阿耶。今後的日子里,但求阿耶多多保重,勿讓兒愧念。兒會隔三差五,時不時捎家書回來,以報平安。阿耶如果原諒了兒,到時,便提筆回復兒封書信,權作寬慰于兒吧。」江采隻道畢,未再多加言語,便朝對江仲遜,雙手扣于地,連磕了三記頭。
「听小娘子話意,莫不是,小娘子要入宮為妃?」親睹著江采隻架式,采盈忽而憶及起夕食前刻,發生于堂屋的那一幕畫面,霎時頗顯恍悟道,「難不成,薛王叢那幫人,又逼威小娘子來?奴、奴這就找其們算賬去!賴在江家吃喝不說,竟還這般不賣人賬,世上豈可有這類爛人!忒欠缺人情味了吧!」
事已至此,江采隻生怕采盈激動之下,再做出何過激之事,非但亂上添亂,反更傷了和氣,把事態弄至尷尬不可收場,于是急拉扯住采盈,抬目正色發話道︰「不許胡鬧。你只需听吾的,按吾叮囑于你的行事,代為照顧好阿耶即可。其它的,不需你插手,亦無需你額外生事,吾就已感激不已。何況,這一切,皆是吾自己的選擇,與他人無干。你可懂吾的意思?」
「可是,小娘子……」事情來得過于倉促,采盈乍聞,免不了發懵,情難自禁陡生惶然,欲辯勸,更為不甘。
「無甚可是的,這里已無你事,你且下下去吧。吾尚有幾句話,想與阿耶獨言。記住,不準你去擾可清夢。否則,別怪吾將你攆離江家門。」未允采盈躁畢,江采隻便打斷道。余外,並重復申叮了遍其才言過的話,警告采盈,不許擅自作梗。
「阿郎!」眼見江采隻鐵定心,采盈無奈兼情急之下,惟有把希望寄托向尚保持著緘默的江仲遜身上。自覺沉痛的低喊了嗓。
「去吧。」這時,江仲遜方揮揮手,示意采盈退離。並未應和采盈什麼。
見于這樁事上,江采隻不容分說,江仲遜亦不予表明態,采盈發恨的攥攥拳,氣憤憤悶哼聲,扭頭奔出房門外去。憤懣之中未察覺,在其與江家父女于房內說話的過程里,房外樹影下,實際上亦悄然多了抹頎長的身影,正無聲無息偷.窺著房中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