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翠華西閣。
「薛王且在此,稍作等待,聖人很快便會下朝來。」
「給使且去忙吧。」環瞥久違的西閣故景,薛王叢的口吻則不咸不淡,「本王亦有好些時日未入宮來了,本王隨便走走。」
自打七年前遠離長安城,薛王叢便未再涉足過這翠華西閣,與此處可謂闊別已久。
時下的翠華西閣,雖不再及往昔華彩,但于這秋重露濃時節,卻也分外映耀有一層薄薄的朝霧,團隱團現于整個閣間,飄縈而又柔煉,像極是晨曦氣息的沉澱一般。讓人身臨其境其中,確也別有一番滋味品在心頭。
「薛王隨意即好。愚等姑需先行回頭交差,西閣這邊之事,尚暫勞煩薛王也代為照管少許時辰。」
見這群首的給使言著,便點頭哈腰地夾了窺這晌兒亦才隨之同時停靠于西閣內的那頂八人轎輦,薛王叢自是明曉其是為何意,遂承允道︰「給使淨可安之,本王自會待諸位給使返來。」
「且有勞薛王了。愚等拜謝薛王。」
「給使未免言重了。之于本王,這只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區區小事又何足掛齒?」
「如此,愚等姑且退卻。」
江采隻獨坐于轎輦里,靜听著薛王叢在外與人的一席對談,不自禁頓覺安落之際,心下則亦生不屑。安的是,先時前往宮門外恭迎薛王叢與其進宮的這行人等,眼瞅著就要離去復命,怎說亦可于這空當討得片刻的安靜,這對于江采隻來說,切屬難得,畢竟,用不著前腳剛跨入宮門後腳就被人涮洗個淨光卷入被褥中,轉眼間就直接抬往寢殿侍候駕。
如若真變那樣,坦誠講,其也真格地難以接受。然換言之,倘若硬就是那樣安排的,之于其,實則亦是沒轍兒的事情,也唯有且走且看盡人事听天命。
至于江采隻不屑之處,現下則專是針對于薛王叢的那份老謀深算。仿乎每逢至同薛王叢打交道時候,這位鼎鼎有名的薛王概可應付自如,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關乎這一點,尤其是在這刻,江采隻體味頗深。
宮中沒有小人物,多有的只是小人。為此,連日以來耳濡目染于薛王叢做派,江采隻彷佛亦長識到,由今往後過活于這深宮後院之中,絕不可亂得罪于人,哪怕對方僅是個殘了身的小小給使,亦或是個毫不起眼的宮婢。如果意欲依仗于己身頭頂的餃位,而妄圖于這後.宮趾高氣揚橫著走,就連得罪了人亦全然不在乎,指不準哪日這些人便會反過來狠咬你一口,屆時,定然亦足可讓你爬得越高跌得越慘,享有段好日子受。總而言之,與人為善至少好過與人樹敵不無裨益。
「爾等亦下去,于閣外候守吧。待皇兄退朝擺駕西閣,亦或叫人傳有何口諭之時,也便于及時進來通稟本王。」待目送一干給使行離翠華西閣之後,薛王叢這才朝依然留于閣內的數人,小作吩囑,「汝等,也且去速備些熱湯水,少時好提予小娘子稍解體乏。待沐浴更衣畢,趁著聖駕尚未臨閣工夫,及早替小娘子梳妝為宜,以待聖人有傳召。可懂本王意思?」
「僕(奴)謹遵薛王差候。」
聞罷薛王叢這番交咐,眾人于是皆齊聲欠揖,俱應得爽快,即時便壓著碎步埋首而去,匆匆各行其事。
江采隻听著薛王叢在轎輦外為其部署接下來的這一切,忖攪之余,倒也平添出些許感念之情。薛王叢交代下去的這些瑣碎事,如換做平常,看起來雖說不免零碎了點,而一個大男人上心這類事宜,且是個親王,反不倫不類蛻成了個貼身管家奴般,但在當下,確堪稱為亟待行事的要事。
「周遭既已無甚閑雜人等,小娘子也可自行下輦來了。」
江采隻正陷于百感交集狀,亦委實不曾想象過,原來像薛王叢這等人竟也有細心特貼人時,忽聞薛王叢這席示意之諫,江采隻略怔,柳眉輕蹙,遂亦伸手挑掀起輦簾,彎身邁下轎輦。
這轎輦外的景色,實是令人耳目一新。
江采隻原以為,諸如這宮城皇城之列,無不為高大建築,山野的自然美本是甚難同存其間的,切不曾期,眼前這翠華西閣之內,就竟恰環繞有一泓碧水的龍池。且,龍池之中,尚栽種有不少的荷花、菱角以及各種藻類的隱華植物,並于池南岸植有大量可用以解酒性的醒醉草。
放眼凝望,整座翠華西閣,湖廣樓色相會,猶勝仙境,堪稱塵世一絕奇景園。
看著江采隻步下轎輦,腳一著落于地,人便迷神在了這翠華西閣雅麗的美景間,薛王叢細目猝狹,徑自搖啟玉柄折扇,于是打趣道︰「小娘子該不是于轎輦中憋悶過久,怎地連顏頰也紅彤如妍,霞彩猶勝艷紅杜鵑花開了?」
聞薛王叢暗含挑釁性譏諷之詞,江采隻朱唇輕抿︰「薛王此言差矣。花無百日紅,薛王以花擬人,倘使人竊聞見,豈不枉戴喻陟人無千日好之嫌?」
縱然薛王叢一貫倜儻成性,往日里的花名韻事亦昭昭赫然,但眼下已是身處宮闈之下,即使薛王叢可于這宮中盡然肆無忌憚,不止是于言行舉止上輕佻,與人打情罵俏亦習慣性全無顧忌,江采隻卻不可不有所顧及今時今日其與薛王叢彼此之間的身份和地位。既已選擇入宮,且已入了宮門來,江采隻便須牢牢恪守做為一個宮中女人原就理當遵循的本分,且不論日後受寵也罷,臨末失寵也罷,這均早已是其命定的宿命所在,身系之則必須應命,也唯有應命而行的余地。
世人皆知,女子入了宮,那便是天家的女人。倘如耐不住深宮寂寞,一旦紅杏出牆,亦或與人有染,這勢必是在自斷活路,到頭來只會害己更害人。
是以,江采隻深知,入了這道宮門,其同薛王叢間的種種,便也就此同切斷于那扇宮門之外了。以往的不清不楚,偶爾的藕斷絲連,曾經的某點心動,至此,亦理應利刀斬斷情絲,而不去思之念之,亦不容再去為之糾結。
「看來,小娘子甚為適合在這皇宮生存。于這座皇宮中,懂得避嫌之人,才懂得何為皇宮里的生存之道,懂得如何才可在這宮中長久的生存下去之理。」反觀薛王叢,與江采隻良久面面相對視,對于江采隻的駁警,非但未顯惱怒,反而一下下閑搖著折扇,嘴角慢慢牽動出絲絲笑態︰
「小娘子如是潔身自好,本王見之,也就安之若素了。今日天氣蠻不錯,本王欲去這園中逛逛,且不知可否相邀小娘子一並同往閣園,權作陪同本王賞心悅目下這附近的美景?」
江采隻自然鏡明,老奸巨猾如薛王叢者,又豈會听不懂其言外之音。可既已听懂其逆言,薛王叢又何必繼續讓人愈添難堪,仍邀其前往閣園共游。況且,李隆基那頭,何時駕臨本無定譜,前晌才說來這刻極有可能立馬就已到來。江采隻切不可,更不能在均已走到這關頭上時卻依在舉棋不定,搞不清己心歸向誰。
「承蒙薛王抬愛。吾初來乍到這宮里,粗俗的說,是人生地也不熟,薛王有心帶吾熟悉下宮中環境,吾原該欣然承謝才是。」江采隻嫣然笑曰著,縴指繼而撫上額際,「怎奈吾突覺煞是有些倦沉,貪嗜著欲委身在哪兒小憩會兒……薛王莫怪,期希薛王小作體諒,並予以指點,吾當榻于何處蜷歇子,眼下方是為合宜?」
江采隻婉辭畢,一雙美目即狀似無意地斜了眸之前一直呆坐于其內的那頂八人轎輦。此刻既然已經走下轎輦來,就沒理由再回重坐上去。若是有人兀自改變了主意,此時頒下諭旨下令放其出宮,倘須再坐回這頂轎輦,卻是另當別論,其也倒是尚可考慮下,但那絕對是可望不可及的空想罷了。
早先原本伴轎在側的眾人,亦統統被薛王叢暫時分遣走,離開了翠華西閣各司其職去,江采隻當然更明白,其斷不可再與薛王叢長時間做拖延,就這樣近距離迎視著久久獨處下去。故,借故請教于薛王叢,當是再熨帖不過的托詞。只要不余外有甚紕漏地方落人把柄,就算出了何差池之處,那也有薛王叢擔頂,江采隻自也就無甚後顧之憂好掛俱。
「這翠華西閣,乃是皇兄素愛之所。皇兄既肯命人將小娘子接迎入此閣相待,足以見得,皇兄對小娘子寄有深情厚意,情有獨鐘。」薛王叢似有所思間,尾末的「情有獨鐘」四個字,于口吻上似乎格外言得重,略頓,才續道,「既如此,小娘子大可進閣休憩,自然比于這外頭舒暖合宜。」
「吾謝過薛王不吝賜教。」听罷薛王叢所醒示,江采隻遂頷首欠身。
「小娘子如無旁疑,本王這就獨去游園了。想來,小娘子入閣上榻,無需本王從旁加護……」薛王叢「啪」地折扇閉合,仰天長笑一聲,隨就轉身走往西閣以龍池為中心所在的閣園方位。
薛王叢這聲長笑,給予聞者的感覺,貌似亦僅是在譏誚而笑。
江采隻見狀,則微微曬紅了抹素顏。倉促間,二人即已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背道而馳。
「何時小娘子欲寄家書傳往珍珠村,只需告知于身邊的婢奴即可。其等自有套法子,達成小娘子這份心願。」
就在江采隻蓮步移向西閣,即將伸出手指推開西閣那扇華貴的門扇時分,卻聞薛王叢竟又于後道了這麼席話。
剎那間,江采隻的心,驀地亦隨著薛王叢這席話音急遽加速跳了幾下。待其驀然回首,止步循音尋望去,于眼皮子下這偌大的一片西閣閣園之中,卻只尋見薛王叢側影消失于目在即時,最後那一瞬息轉瞬即逝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