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天地都在旋轉,他的胸腔像是被千斤的重鐵壓著,喘不過氣,彼時年幼的他還不明白世子之位意味著什麼東西,只知道他敬愛的姨娘,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東西,要殺他。
然後他又像是缺了水的魚,開始劇烈的抽搐了,泛著雪白渙散的瞳孔,最後一眼,他看見姨娘的手牢牢捏著她親生兒子的雙肩,拼命的搖晃著,哭著笑著吩咐說,‘煜兒,我的兒子,你知道嗎?天下間所有人都看不起你,所有人都覺得你地位低賤,娘親卻愛著你對你好,娘親不這樣覺得,你要記得沒有什麼是天生該有的,沒有什麼是天生配有的,慕容傾雪該有的,你也配有,你一定要當世子,知不知道,無論如何都要當世子,知不知道,啊,你不當世子娘親會恨你一輩子的,娘親死都不能安心的,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是了,慕容傾雪最後終于知道,姨娘的願望實現了,他的弟弟,曾經像月亮繞著太陽一樣,繞著他的弟弟,永遠的離開了他的身邊,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心只想要他死的陌生人,盡管他一直不願意相信。
「我原本只想著好好護著阿尤,方正我也活不久了,其他的任何事我都不想關心,不會插手,別人怎麼待我都無所謂,只要我死了這位子可以是阿尤的,其他的自然有人,比如我的父親會做的,我什麼都不能給阿尤留下,我只能給他留下這個了……」
他吮吸著她身上的香氣,恍然記起了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她身上有濃濃的奇異的香味,但是隨著她身體的好轉,她身上的那股味道漸漸沒有了,現在幾乎是淡的尋不見了,不過,這樣也好,她不再是以前的她了,以後,也許可以只是他的。
他嗅著,笑了,「可是,我卻遇見了一個人,我的心其實早就死了,可是卻因為這個人活過來了,以前我不在乎的那些事情,那些傷害,像死灰一樣堆在我周圍的東西,全都變得叫我介懷了,我不想她受到任何的傷害,我想她留在我身邊,好好的開心的活著,甚至,我想同她一輩子,我想著,為了她,這個傻姑娘,我總要再自私一回,即便是我滿手是血、罪孽深重也是值得的……」
夜離影已然說不出話了,隱隱間已經明白了他的話……慕容傾雪,你為什麼要將自己貶低到這樣的位置,為了自己心愛的人,究竟有什麼錯呢?為什麼要說這樣讓人心痛的話呢?
……又為什麼……她張了張嘴,「我不值得。」
「阿離,只有你是值得的。」他直起身,撥了撥她額前的碎發,極輕的吻了下,又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他淺笑,「傻丫頭,看你驚得……等我這樣久了,累了麼,不如我們進去罷。」
他牽著夜離影朝要朝花樓里走,卻怎麼也扯不動她了,她就像冰雕一樣僵在原地,那手輕輕的松了他,「雪,對不起,我還有事,你先進去,阿尤在里面等你。」
她抬腳欲走,人卻被他攥住了,他說,「我曉得了,你是不是餓了,那我們進去找阿尤一起回府。」
她朝他笑了,白瓷的臉上因寒氣泛著淺淺的暈紅,輕輕的搖了搖頭,「雪,阿尤過生辰,我估計等不了好好陪他了,你要好好陪他,我是真的有事。」她說著,胳膊緩慢的卻堅定的從他手中抽出,轉身離開。
「阿離,」他忽而叫她,她本能回頭,原本繁華喧嚷的街市早就成了死寂的空城,唯有白雪還在紛紛然生動的飄落著,像是揚了漫天的冰消杏花,很是美麗,可是,他們的眸里卻只是裝著彼此的身影,他朝她走了半寸,抓住她衣袖,清晰的說,「‘點絳唇’不在雲頂樓,那里從來都沒有‘點絳唇’,這是我為了引左相動兵想出的計謀,沒有人不知道我父親有多看重‘點絳唇’,這是我父親唯一的弱點,同樣是左相致命的弱點,所以,沒有什麼‘點絳唇’,阿離你也不必去找了。」
那隱在心中的一句,也不要試圖離開我身邊,好麼?
是白雪凌亂了視線麼?夜離影猛地低了頭,良久,復又抬起,甩開了他的手,「慕容公子,我們還是進去說罷。」
慕雪望著她的背影,手掌握了握,朝身後那些提著尖刀,整齊劃一的威武士兵,道,「這在守著罷。」
他隨著阿離身後,她走的很慢,是他從未見過的慢,雙眸一直望著地面,仿佛那里是布滿荊棘的叢林,不得不叫她小心翼翼,那地面本是桃木怍的,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響聲,像是一個人內心掙扎的聲音,到了一處廂房,那門口懸著玲瓏五彩水晶珠簾,她絲毫未覺步入,他伸手替她撩開,她恍恍回頭,看著他,突兀說,「你究竟知道些什麼?」
她沒有動,他也沒有動,只是互相望著,但他手中的貼著肌膚的冰涼珠子,冷的刺骨,他微微的松了手,一串串的珠子交錯著砸出丁東聲,他便在丁東聲中張口,「幾個月前,我遠游到了四方城,恰巧那里要舉行難得一見的‘煙花艷’,便稍作了停留要看看的,包了一個城中的一家客棧小住,有那麼一天,我身子不大好就在屋中休息,無意識的透著窗子朝外面的大街上看,那時候街市被塞得滿滿的,十分熱鬧,有車有人,那人是些雜技人,有踩著高蹺唱曲的,有舞著獅子、龍樣吆喝的,還有舉著彩色紙傘跳舞的,我正看著不遠處一柄打著旋的藍色紙傘,一個紅衣女子忽而就飛到紙傘上,她仰著臉笑了下,對舉傘的人說了什麼,居然就用腳尖在紙傘上跳舞……」
慕雪望著她,笑說,「她就那樣輕盈的舞動著,像是一只無拘無束的蝴蝶,盡興的跳著,然後,全街的行人幾乎都被她吸引過去了,都在給她鼓掌吶喊,她全然沒有羞赧,就那樣迎著眾人的贊賞目光,在傘上跳著,直到最後,停在了客棧的樓下,她方才從容的跳下了傘,走了進來……」
之後的事情夜離影都曉得,她進了客棧取東西,有貴公子包了場,她就擺了臉色狠狠的捉弄了老板,最後抱著酒壇子心滿意足的離開,然後是在‘煙花艷’上跳了青花繞,在畫舫上殺了池穆風,在破廟里傷了方九朔……最後,被眼前的人救了,她也曾經問過他,他也說了是一直都跟著她的……
夜離影忽然覺得恍然大悟了,「所以,你知道我很多事。」
他朝她點頭,「前前後後,林林總總的許多事聚在一起,我大概可以知道了許多,阿離你其實是蝶谷神香的弟子罷。」
夜離影笑了,身側的五彩水晶珠子映著她的笑容,那像是一陣彈指可破的霧氣,她淡淡說,「你居然早知道,對了,我就夜百里的徒弟,我一心想要替師父報仇,我想要殺方嚴,但他死了,然後我就去殺池穆風,我是真的殺了他,我想著殺了他我就去殺你的父親……」
「我知道你不會。」他說。
她又笑了下,「是不會了,池穆風死的那一刻告訴了我,師父不是你們殺的,我……信他,那時候,我又以為自己快要死了,所以,放棄了找你父親,不想報仇,連點絳唇都不想找了,你相信麼,那東西它真的不在我身上……」
身側的水晶珠子,丁東雜響,刺得她耳痛,琉璃顏色,更是晃得她眼痛,「可是,我現在好了,所以‘點絳唇’我是一定要找的,害了師父的人我也是不會饒過的,唯一的線索就是那鍛紫色衣料……」她暮然伸手抓了搖晃的水晶珠子,定定的看他,一字一頓,「慕容傾雪,我也是有眼楮的,真的就跟你們沒有丁點的關系麼!」
慕雪的臉色霎那間就璽白了,胸口仿佛是被什麼堵住了,呼吸有些困難,「我……」
「阿爹,娘親……」有女圭女圭歡呼雀躍的聲音,夜離影去看的時候,阿尤已經蹦著她的腳步抱住她一雙腿,然後,她听見自己喃喃不真切的聲音,「阿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