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 第三十九節 奴籍

作者 ︰

直到十天之後,楊辰才終于弄清楚了事情的始末。

澤王遺子李義珣聯合並州官員,意圖發動叛亂。乾元殿天顏震怒,楊辰的父親身為並州司馬,被判斬首,姨娘和弟弟流放潮州。而她,則從此成了掖庭局內的戴罪之奴。

大周子民分為三等,一為士大夫及皇室宗親,是為「貴」;二為農工商等普通民戶,是為「良」;三為官衙、私宅及樂府收押的奴籍罪民和樂籍歌舞伎,是為「賤」。如今,楊辰是從頭一等的貴族戶籍直接貶為賤民,就如同明堂頂端的琉璃瓦墜入泥淖,什麼家世名望、貴重自持,全都跌了個粉碎。

掖庭局內不養閑人,楊辰剛剛能下地走動就被派下了活計。罪民入掖庭後通常會有個考核,擅長針織女工的入尚功局做些細活兒,其他的則被分到農雜司、浣衣局之類的地方做體力活兒。楊辰在家時從來不動針線,故而便被分派在浣衣局,做浣衣女工。

浣衣局內的工作,繁重而辛苦。楊辰每日五更起床,用過朝食後入浣衣局點卯,然後便是一天的勞作。每個地方都有欺生的慣例,浣衣局也不例外。楊辰到浣衣局的第一天就結結實實地迎來了一個下馬威。

那日天陰沉沉的,不見陽光,厚重的烏雲壓得人抬不起頭來。楊辰跟在浣衣監的身後走入浣衣局大院,院子正中是一個巨大的石砌水槽,專門用來漿洗貴重衣物。浣衣女們圍著石槽而坐,每人身邊都放著兩個木盆,一左一右。左邊的是未洗的衣物,右邊的則是已經洗好準備晾曬的衣服。她們全都低著頭,手中棒槌揮舞,一下一下,全是沾著水搗在布料上的聲音。空氣中飄動著潮濕的味道,楊辰跟在太監身後穿過大院,卻隱約覺得有無數雙眼楮在盯著自己。

「這以後就是你的位置了。」掌事太監在水槽前停下,尖聲對楊辰說道。

楊辰一看,只見地上擺著一個四腳矮凳,凳子旁是兩個木盆。左邊的木盆里堆滿了衣物,足有小山那麼高,將木盆都遮得看不見了。楊辰低聲道︰「是。」

太監瞥了她一眼,指著那一座「小山」,尖聲說道,「這就是你今日的活兒。做不完就別回去了。」太監說完,轉身便走了。

用不著威嚇、譏諷或是嘲弄,單是這繁重的勞役就足以挫盡她所有的心氣。其實他們本不必如此,她的心,早就在听聞驚變的那一刻化作死灰。

左右浣衣女們各自忙著手里的活兒,沒有一個人注意她。她望著堆積成山的衣服,嘆了口氣,緩緩在小凳上坐下來。

在家時,她是兩手不沾陽春水。進了宮也都是執筆弄墨,何曾做過這樣的活計?她取了一件衣服浸在水中,還好現在正是盛夏,水不算冷。她雙手捧著衣服用力搓著,不一會兒便覺得兩條胳膊酸疼。

她就這麼埋頭搓洗著,眼前只有木盆和手中的衣服。低著頭太久,她後脖子僵疼難當。她抬起頭,只見天邊夕陽已落,一片晚霞如血。

院子里早已經沒有了人,空落落的灰石大院內架著竹竿,竹竿上晾曬的大幅長裙迎風而舞,仿佛招魂的鬼怪。已經洗了整整一天,她卻連任務的一半都沒有完成。

這灰色的院子就如同一個墳墓,將一切希望和色彩掩埋。楊辰覺得自己仿佛身在另一個世界,眼前一切都是空緲而虛無的。她低下頭,一下一下搓洗著手中的衣服,她的雙臂都已麻木,就如同她的心一樣。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楊辰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出浣衣局的大門。眼前是一道狹窄的巷子,掖庭宮就在巷子盡頭。她扶著牆一步一步走著,身上的傷口又疼起來。她面色慘白,額上滲出細細的汗珠。掖庭宮的大門竟是那般遙遠,她一點一點挪著步子,每一步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卻好像永遠也走不到頭。

落日隱沒在太初宮樓台層疊的屋檐下,明堂天頂燃起燈火,仿佛洛陽天空永不墜落的太陽。

入夜,宮門緊閉,各個宮室的大門也漸次關畢,洛城內不聞人聲。宮城夾道間緩緩走來一隊士兵,皆是一身皂娟甲,內罩著錦緞團紋衫,左手跨刀,右手執著素面宮燈。他們兩人一排,步調整齊踏步而來。這便是掌管宮城禁衛的金吾衛。

北衙內侍省前的夾道狹窄冗長。夜色濃重,金吾衛手中的宮燈只能照到身前三步的距離。夾道內回蕩著鎧甲摩擦時冷冽的金屬聲,金吾衛一路走著,一路檢查著兩側殿門是否關閉。

忽然夾道邊一處暗影,便有衛兵大喝一聲︰「什麼人!」

霎時間長刀出鞘,八盞宮燈齊齊照向牆邊的黑影。待看清楚了,眾人卻都是一愣。

牆邊,一個女子側伏在地,一動不動。

金吾衛中走出一個兵士,銀色頭盔下一張年輕的臉凝重而肅然。他蹲,抬手將女子的肩扳正。昏黃的光影中,女子面色慘白,毫無生氣。

他劍眉微蹙,伸手在女子鼻前一嘆,繼而舒了口氣,對身後人說道︰「活的。」

眾人皆松了口氣。行伍中一人說道︰「這大晚上的她怎麼一人躺在這兒?」

「你管她那麼多。既然活著,便是違反了宮禁。交到內侍省由他們發落得了。」另一人說道。

眾人看著那年輕的兵士,問道︰「上官,你說呢。」

他仍舊蹲在那里,望著女子蒼白如紙的面容,緩緩說道︰「看她衣著該是掖庭局的罪奴,若是就這麼送到了內侍省,再捱一頓板子,怕是就活不成了。」

「那你說怎麼辦?」身後一軍士問道,「你是隊正,左右我們都听你的。」

被稱作上官的男子站起身,說道︰「不如直接給她送回掖庭,反正順路,也省了很多麻煩。」

眾人點點頭,沒有二話。便有兩人從隊列中走出,將女子扛在肩上,列隊往掖庭走去。

那一行燈火越來越遠,隱沒在窄巷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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