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 第四十一節 重生

作者 ︰

一夜風雨,百花零落。唯有院子正中的那棵梧桐,仍舊高舉著華蓋,不肯屈服。

楊辰獨自站在樹下,抬起頭望著那像刀劍一般刺入天空的樹枝。女子不應該被比作花,花開總是有時節,一朝春盡,零落成泥,這一生便就此結束了。女子應該像樹一樣,腳下有自己扎根的土壤,頭上有自己擎舉的藍天,風霜雨雪不為所動,即便歷經寒冬,枝葉落盡,只要春風一過,仍能綻放出蓬勃的生機。

她要做一棵樹,不依附,不卑微,不隨風飄搖,不自怨自艾。她雖扎根在這污泥中,卻永遠不會停止向上的腳步。

「楊辰,快點,該走了。」

五更的天色還是一片黑暗,遠處一點燭光,是浣衣局的周穆兒在招呼她同行。

「來了。」她最後望了那梧桐一眼,轉身快步追上她。

黎明前的天空沉悶而陰郁,掖庭局內的奴役們陸續走出,趕在天亮前去往各雜役司點卯。窄巷中幾點幽幽的燈火,楊辰與周穆爾皆是低頭沉默地走著。

周穆爾與楊辰同屋,是周娘的女兒。周娘入奴籍前曾是大將軍裴行儉長安府內的繡娘,及至裴行儉被斬,府人貶籍流放,周娘因為懷有身孕,特準留在掖庭。奴隸的子女只能是奴隸。周穆兒在長安大明宮的掖庭出生,在洛陽掖庭長大。對于她來說,這道窄窄的巷子,就是她所認識的整個世界。

浣衣局前已有宮人列隊。楊辰和穆兒走入隊列當中,低頭等待著。

此時天空已泛出淡淡的魚肚白,烏木大門開啟,掌事太監手執名冊走出,開始點卯。

剛打出的井水倒入盆中,猶帶著九泉之下的寒氣,冰涼扎手。楊辰低著頭一下一下揉搓著手中的衣服,不一會兒雙手就被搓紅了。

「你這樣洗,什麼時候能洗完?」耳旁一個聲音。

周穆兒坐在她身邊的位置,木盆里早已經有四五件洗好的衣服了。

楊辰看了看她,問道︰「你怎麼洗得這麼快?」

周穆兒挑眉,道︰「我這還叫快?是你洗得太慢了。」

楊辰抬起頭看著她,問道︰「你是怎麼洗的,能教教我嗎?」。

周穆兒有一絲錯愕。她知道楊辰是富貴人家的女兒,只因落了難才會出現在這種地方。掖庭局內有著許多和楊辰身世相仿的女子,她們說話時的語氣中總帶著疏離的冷漠和鄙夷,行止處都恨不得將自己與其他宮婢分別開來。周穆兒雖不知為何,可心里總是不舒服的。今日見楊辰如此向自己「求教」,周穆兒心頭一暖,微笑著走到她身邊,說道︰「你這樣,兩件衣服一起洗。」她說著,拿起一件套在楊辰的左手上,又拿起一條羅裙套在她右手上,放在水中浸濕了,又取了些皂粉撒在衣服上,說道︰「你就這樣蹭,然後再換一個面,又快又干淨。」

楊辰學著她的樣子,雙手一陣猛揉,拿起來一看,果真比正經洗得要干淨。她挑眉道︰「真的啊。」

周穆兒一笑,道︰「我還會騙你不成?」

她走回自己的木盆前坐下,說道︰「你們這些從外面來的,說起來好像什麼都會,其實什麼都不會,看什麼都新鮮。」

楊辰一怔,繼而雙眸微亮,緩緩說道︰「你說得對。我以前總以為自己什麼都會,什麼都懂。現在看來,真該從活一次。」

周穆兒聞言,以為她惱了,急忙說道︰「楊姐姐,我不會說話,你別生氣。」

「怎麼會,」楊辰含笑,道,「我還要謝謝你。我今天終于能在天黑前把活兒干完了。」

忽然身後一個尖細的生音說道︰「好好干活兒別說話!」

兩人嚇了一跳,急忙底下頭去。直到掌事太監的拂塵從眼前飄過,兩人才偷偷抬起頭,相視一笑。

日落時分,明堂的鐘聲敲響。眾奴役映著夕陽回到掖庭。陽光散在灰石鋪就的地面上,如同一片水波粼粼。楊辰微微眯起眼楮,看著那暗紅的夕陽緩緩墜下屋檐。轉眼,竟又是一天過去了。

夜涼如水。窗外已敲過三更,巡查的太監們都已經回去了。楊辰獨自披衣而出,緩緩在狹小的天井內踱著步子。忽然身後一聲響動,她回頭,就見宋雨晴正披著袍子立在門邊。

兩人在天井的石凳上坐下來,頭上明月皎皎,在她們身前投下兩個虛無的影子。

「還記得那次內文學館的書庫內,我們第一次說話麼。」楊辰含笑,緩緩說道,「當時你還說我虛偽做作。」

「你當時確實虛偽,」宋雨晴淡淡說道,「我卻沒說你做作。」

楊辰低頭一笑,道︰「你說得對。從小先生就告訴我做人要謙遜,我便謹記著這一條,即使自己心里得意到了極處,表面上也還是要假裝著跟人家客氣一番。如今我才明白謙遜該是由內而外的,當時的我,確實虛偽。」

宋雨晴微笑,說道︰「你是聖賢經傳讀多了。那些東西,只會捆住你的手腳,讓你忘了自己是誰。」

楊辰點頭說道︰「以前我總是恪守著那些規矩,妄圖做一個聖賢口中的賢婦淑女。現在看來,那些孔孟之道都是放屁。什麼成人之美,舍身取義,都是他們酒足飯飽後拿來消遣我們這些讀書人的謊話而已。」

宋雨晴聞言,哈哈大笑,道︰「說得好。」

楊辰側頭看她,說道︰「知道麼,我一直覺得你是個俠女。」

「俠女?」宋雨晴挑眉,「何以見得?」

楊辰說道︰「采選大典上,你為了幫趙茹,把吉品讓給她,自己卻落在這掖庭受苦。如今,你又如此盡心盡力地幫我。你身上有種俠氣,這種俠氣並非來自刀槍劍戟的裝點,而是一種赴湯蹈火兩肋插刀的豪情。」

宋雨晴側頭看她,忽而輕笑一聲,道︰「我看你是誤會了。我把吉品讓給趙茹,只是因為我不想成為太子嬪妃而已。掖庭的日子的確艱苦些,卻比那些藏污納垢之地好了太多。身體上的苦楚我尚能忍受,可那些爾虞我詐的髒東西,我實在是見不得。至于你,我則完全是出于敬重之心。」她眸光淡淡,緩緩說道,「我進入掖庭不到一個月,便被褚先生點了名要到了內文學館。閑暇時和先生談詩,先生曾提到過你的《春秋》一詩。我惜你的詩才,敬你的豪情。這浮華之世,能真正靜心為文的人太少。我幫你,完全是出于惺惺相惜。」

兩人相視,靜默無語。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總是很微妙的。認識一個人可能只要一天,真正了解卻可能要花費一生那麼長久。可是這個世界上就是有著那麼一個人,不需要太多的時間,不需要太多的交流,也許只是一句話,就足以讓你從靈魂深處產生共鳴。這一剎那相見恨晚,然後彼此驚訝于一瞬間的融會貫通,卻什麼話也說不出,只能沉默。這是一種寂然的欣喜,仿佛漫漫黃沙的路上多了一個旅伴,從此就再也不會寂寞。

千金易得,知己難求。就是如此。

這一刻再說什麼都顯得多余。

抬起頭,中庭寂寂,月色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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