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 第四十二節 紈扇(上)

作者 ︰

連日的陰雨之後,洛陽終于迎來了一個晴天。

七月是內文學館曬書的季節,上萬卷的書冊都要在這一個月之內從各個藏書室取出晾曬,修復殘頁,重新裝訂,再分門別類送回各個藏書室。內文學館忙翻了天,便從掖庭借了些人手過來。宋雨晴作為掖庭執事宮人,特意點了楊辰來幫忙,算是將她從浣衣局繁重的勞役中短暫地解救了出來。

內文學館前有一百步見方的廣場,與崇文館前的廣場相同,都是做曬書用的。廣場不大,無法一次將所有的書都曬開,故而將八個藏書室編了號,輪番搬出來曬。頭頂陽光熱烈,手中的書頁微微發潮,空氣里滿是紙墨的香氣,楊辰忍不住狠狠吸了一口。這味道,真真是久違了。

「楊辰,你來看。」宋雨晴坐在不遠處,手中捧著一卷書冊,低聲喚道。

楊辰提裙,踮著腳尖踩著書頁間的空隙來到她身邊。宋雨晴將身側的書推開,給她騰出一個坐的地方。楊辰斂裙跪坐,身下石板被太陽曬得微暖。宋雨晴將手中的紙頁遞給她,含笑道︰「你看看,你可還記得這個?」

楊辰接過來一看,唇邊浮起一絲笑意。那是她在清涼殿待選時抄錄的《道德經》,此時再見,竟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強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楊辰輕聲一嘆,道,「果然,有些事不是講就能講明白的,非得親身經歷方能體會。」

宋雨晴含笑看著她,道︰「你可是大起大落之後,終于得道了?」

「你休笑我,」楊辰含笑說著,忽而一頓,道,「上官婕妤。」

宋雨晴一愣,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廣場上只有滿地的書冊和躬身整理的宮人們,便問道︰「在哪兒?」

「不是,」楊辰道,「我是說,剛才那句話,是上官婕妤曾經說過的。」

「你見過上官婕妤?」宋雨晴問道。

楊辰點點頭。

「真好,」宋雨晴微笑,道,「我也曾見過她一次,卻只是遠遠的看了一眼。」

「什麼時候?」楊辰問。

「好像是上個月吧。上官婕妤來拜訪褚先生,我當時在藏書室內抄錄書冊,只隔著廊子看了她一個背影。」宋雨晴說道。

一個念頭閃過,楊辰猛然握住宋雨晴的手臂,說道︰「雨晴,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宋雨晴望著她,問道︰「什麼事?」

「我想見褚先生。」楊辰說道。

宋雨晴靜靜看著她,說道︰「好,我會幫你通傳。不過最近內文學館要舉行策試,可能會忙一些,你要耐心等等。」

沒有推月兌,沒有詢問,如此果斷而干脆的回答倒讓楊辰微微一怔︰「你不問我為什麼?」

宋雨晴淡淡說道︰「我們之間,何必相問。」

楊辰望著她沉靜的側顏,心下一嘆,上天待自己畢竟不薄。人生在世如同蜉蝣之于滄海,遇到這樣一個相知的姐妹,能做的也只有感激和珍惜。

「對了,我想著過幾日和掖庭令說說,把你調來內文學館。雖然只是做些灑掃的工作,可總比在浣衣局輕松得多。」宋雨晴說道。

楊辰望著她,點頭道︰「好。」

既然相知,何必言謝。

宋雨晴是言出必行的。五日後,掖庭便傳下指令,派楊辰入內文學館做灑掃宮婢。楊辰離開浣衣局,最不高興的就是周穆兒了。幾日相處下來兩人已有了些感情,這一分開怎麼受得了。周穆兒免不得又哭了一場,倒讓楊辰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你楊姐姐只是去別處做活,又不是不回來了。你倆還住在一起,有的是相處的時間。再說,你楊姐姐是讀書寫字的人,去了內文學館也是得償所願,你也該替她高興才是。」最後還是周娘這一勸,周穆兒才終于止住了哭泣。

清晨的內文學館仍在沉睡當中,楊辰獨自執著掃把立在中庭,手中的帚苗一下一下拂在青灰色的地面上,每一下間都有著短暫的停頓,像是水墨畫中刻意的留白。庭中生著一棵枯樹,一束的枝干高高地印在淡清色的天上,像是瓷器上的絲絲裂痕。一行早歸的大雁緩緩掠過,沉默地宣告著秋日的回歸。

灑掃的工作並不繁重,每日清晨和晚間整理院落,這之中便是大片空閑的時間。楊辰便從藏書室內尋了書,坐在後院的廊檐下靜靜閱讀。她開始迷上了戰國古卷,那些晦澀而睿智的文字,唯有屏去喧囂,方能體會。

這一日又下起了雨,潮濕的風吹得檐角的銅鈴琳瑯作響。楊辰坐在雨幕之後,手中捧著一本《鬼谷子》,書頁已被蟲蛀,字里行間有著細小的孔洞,仿佛是來自千年前的欲言又止。她蹙眉沉浸在那詭辯的言辭當中,絲毫沒有發覺身後漸漸臨近的腳步聲。

崔湜負手立在廊下。他今日本是來此尋找褚遂良的詩冊,卻不想被這場雨困住了。雨密密麻麻地下著,空氣里滿是涼薄的氣息。周圍靜到了極處,唯有中庭那棵枯樹,靜靜佇立在雨中。

他的目光穿過雨簾,落在對面廊檐下的女子身上。她穿著交領麻布短襦裙,手中捧著書冊,頭微微垂著,雪白的脖頸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崔湜緩步走到她身後站定了,低身看她手中的書。楊辰正看到一句,句子中竟有兩個字都被蟲蛀掉了。她眉頭緊蹙,不禁抬手點在那一句上,口中念道︰「故謀必欲周密,必擇其……什麼……」

忽然身後一個男子的聲音接道︰「必擇其所與通者說也,故曰︰或結而無隙也。意思是說,施行計謀必須考慮周到,布局慎密,對游說得對象首先要做到對他的心思了如指掌,才能天衣無縫。」

楊辰正在迷惑中,聞言心中豁然開朗,微微點了點頭。隱約覺得有點不對,忽然後背一涼,她身後居然有人!大驚之下,她猛地跳起來。

崔湜正彎著身子看她手中的書,她起得太猛,一下撞到了他的胸前。兩個人都是一聲呼痛,楊辰跌在一邊,崔湜捂著胸口倒退了兩步。

楊辰捂著頭站起來,一眼看見他,驚道,「是你?」

崔湜捂著胸口,說道︰「你的頭是石頭麼,怎麼這麼硬。」

楊辰一見他火就不打一處來︰「你干嘛躲在我後面!在人背後鬼鬼祟祟,小人行徑!」

崔湜一怔,怎麼每次這個小丫頭訓他都一套一套的?他挑唇一笑,說道︰「你是不罵人就不會說話麼?」

楊辰余悸未平,哂道︰「我從來不罵人,我只罵你。」

崔湜張口結舌,半天,方才笑道︰「好一副尖牙利齒。」

他側目,繞著她緩緩走著,目光在她身上流連。楊辰穿著最普通的葛布短襦裙,裙角沾染了些雨水,陰出月牙形的暗影來。崔湜則是一身雲錦敞襟短袖袍,襟前袖口都用三色絲繡著精致的暗紋。如此兩個人站在一起,身份貴賤,當下立判。

楊辰方才氣急了,一時忘了自己的身份。掖庭罪奴沖撞朝廷命官,以下犯上,板子是跑不了的。她低下頭,貝齒咬著下唇,不知該如何是好。

崔湜繞著她走了兩圈,緩緩說道︰「我想起來了。你父親是並州司馬。並州謀反一案,也牽連到你了?」

中書省主管草擬詔令。他是中書舍人,聖詔皆要經過他手,自然清楚。

崔湜望著她,忽而輕聲一笑,道︰「真是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雲。一轉眼,這楊家大小姐竟變成了掖庭戴罪之奴。」他湊到她耳邊,輕聲問道︰「怎麼,你那臨淄郡王殿下,沒有為你求情麼?」

再次听到他的名字,竟恍如隔世一般。楊辰低著頭,緊緊攥著自己的裙角,抿唇不語。

崔湜在她身前站定了,笑道︰「對了,我府里還缺個干雜活兒的。不然我去跟神皇陛下說說,讓陛下把你賜給我?」

她知道自己身份低賤,卻也容不得他如此作踐自己。楊辰怒而抬頭,卻正撞上他那雙含笑的眸子。她一怔,怒道︰「你耍我?」

崔湜哈哈大笑起來,忽然伸手在她額前一點,說道︰「丫頭,你都淪落到這個地步了,你這脾氣,也該收斂點了。」

他轉身,笑道︰「不陪你玩兒了。告辭。」

楊辰怔怔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廊道盡頭,一口氣堵在胸口,說也說不出,咽也咽不下。這個人,實在是討厭!

狠狠吐了口氣,楊辰方才低下頭。剛才一驚之下書冊月兌手,低頭一看,那本書竟掉在了中庭的水窪中。她大叫一聲,急忙伸手去撈,然紙頁早已濕透,墨跡層層暈開,什麼都看不到了。

楊辰咬唇,又氣又惱,轉身往藏書室走去。剛剛到轉角處,猛地和宋雨晴撞了個滿懷。

「哎呦,」宋雨晴急忙伸手扶住她,說道,「你這是做什麼呢,慌慌張張的。」

楊辰蹙眉,嘆了口氣,道︰「書濕了。」

宋雨晴低頭一看,道︰「什麼大不了的事,再抄一本不就得了。你快跟我來,褚先生要見你。」

楊辰一驚︰「當真?」

「我還會騙你不成?」宋雨晴將她手中的書拿過,隨手放在窗台上,說道,「快跟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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