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四角燃著燈燭，只照得堂前亮如白晝。太平公主一襲紅錦金絲聯珠襦裙，外披鵝黃色輕紗長袍，髻上金釵玉鈿，灼灼耀眼。她臉上鉛粉厚重，整張臉仿佛雪緞般素白，卻在眼窩中涂了胭脂，絢爛如桃花。
她望著崔湜，唇角一挑，分不清是笑了還是沒笑，問道︰「是麼。敢問一句，什麼樣的女子才能成為崔舍人的妻子呢？」
崔湜哈哈大笑，問道︰「公主與臣談婚論嫁，莫非是想換駙馬？」
殿內眾人皆是一驚。這人是瘋了，竟敢這麼和太平公主說話。再看太平公主，臉上雖有驚訝之色，卻無半分惱怒之情。「大膽！」李隆基厲聲喝道，「公主皇族貴女，豈容你出演輕薄？祖母，請您速速發落此人，以正我皇族威嚴！」
魏王武延基微微一笑。這李家的子孫還真是愚鈍。太平公主的心思，難道他還看不明白麼？
武則天只手撐頭，只是淡淡說道︰「醉酒之人，你與他一般見識做什麼？」女皇緩緩起身，含笑道，「你且讓他說完，朕也想听一听。」
李隆基垂眸，緩緩坐回了席上。殿內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望著那有些醉態的崔湜。
他臉上掛著戲謔的笑容，緩緩踱著步子，說道︰「臣以為，凡女子，貌美者可為歌舞之姬，擅才者可為捧硯之妾。唯才貌兼備，方能舉案齊眉。」
即刻便有人說道︰「世人聘妻，都以德行為先。怎麼崔舍人只論才貌，不講德行呢？」
「陳翰林之言是世人愚見，崔某萬萬不敢苟同」他緩步走回桌前，執起那細腰青瓷酒壺，對著嘴喝了一口，道，「人人皆有愛美之心。貌者，外之美也；才者，內之美也。娶妻納妾，內外之美起碼要佔一樣吧？若是一個女子無才也無貌，只知一味順從守德。對這種丑陋而愚蠢的婦人，崔某是避之唯恐不及啊。」
他這話實在離經叛道，堂下眾人一怔，繼而紛紛大笑起來。武則天亦是捶榻大笑道︰「好一番謬論，好一條三寸不爛之舌。」上官婉兒執杯喝酒，眸中竟有一絲捉模不透的光彩。
楊辰執著酒壺站在上官婉兒身後，蹙眉看著崔湜。從來孔孟之道都是宣揚「女子無才便是德」，沒想到他這個讀聖賢經傳出身的進士，也能有這般心思。看著堂下笑得前仰後合的重任，楊辰卻絲毫不覺得好笑。如此奇思和遠見，如此在廟堂之上大膽陳述的勇氣，倒讓她生出些贊嘆和敬佩來。
仿佛感知到了她的目光，崔湜豁然轉身，淡棕色的眸子帶著一絲捉模不定的光芒。滿堂花醉三千客，听得懂他說話的，竟只有這個小小的婢女。
忽然他一躬身子，急急往殿外跑去，一路踉踉蹌蹌。武則天哈哈大笑，對身邊的太監說道︰「你快跟去看看，別讓他弄髒了朕的殿前台階。」
「是。」太監低身一禮，急忙跟了出去。
楊辰眉頭微蹙，望向大殿門外。不對，他沒有喝醉，方才那澄澈的眸光沒有絲毫醉意。那他為何要如此？難道他佯醉作怪，只是為了博殿上君王一笑麼？
「你怎麼了？」這一聲將楊辰的神思拉回。上官婉兒蹙眉望著她，淡淡說道，「杯子空了，看不到麼？」
「是。」她急忙低身，將杯子斟滿。
殿內又恢復了歡愉的氣氛。樂坊舞姬再次進殿，獻上一曲《玉樹**花》。控鶴監張易之上前進酒，武則天竟拿過他的杯子，含著杯沿飲用。一曲既畢，眾人再看殿上，竟已然沒有了女皇的影子。
趙公公拂塵一揮，尖聲說道︰「陛下有旨，今日賜宴到此結束，諸位請回吧。」
眾人會意，紛紛起身離殿。上官婉兒卻仍舊正坐于席上，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眼看著眾人散盡，太平公主從座上走下來，在上官婉兒面前停住腳步。
「婉兒姐姐不走麼？」太平公主問道。
上官婉兒低頭說道︰「剛剛吃多了酒，坐一坐再走。」
「姐姐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明天游園，還要侍駕呢。」太平公主說完，大步跨出殿外。
殿內瞬間空了下來，放眼處紅燭闌珊，杯盤狼藉。上官婉兒緩緩站起身。坐了太久，下肢已有些麻木，不禁踉蹌了一步。楊辰急忙伸手扶住她，說道︰「婕妤小心。」
上官婉兒扶著她的手臂，緩緩走出大殿。
皓月當空，滿地月色如霜。秋日的夜晚已有了微薄的涼意，透過薄薄的絲麻滲入肌膚。楊辰在殿門處取了宮燈，走在前面照明。越過一處石橋，遠遠的便是麟趾門了。楊辰挑燈在前，引著上官婉兒走過花園內的小徑。那些怪石樹木在夜風中張牙舞爪，幢幢如鬼影。
走到巨石前的拐角處，上官婉兒忽然停了腳步，說道︰「不行，得回去一趟。」
楊辰問道︰「婕妤，怎麼了？」
「我障面的團扇落在麗春殿了。」上官婉兒說道。
楊辰四下看了看，說道︰「這夜涼風重的。不如奴先送您回去，再去取了來。」
「大殿灑掃結束便要關門。再開啟，怕就要等到明年中秋了。等你回去，怕是來不及。」上官婉兒說道，「這里離洞之堂也不遠了，不如你現在去取，我自己回去。」
「是。」楊辰說著，便將手中宮燈遞給上官婉兒。
「你拿著吧。」上官婉兒說道，「好好找找，我不知落在什麼地方了。」
「是，奴知道了。晚上地滑，婕妤請多小心。」楊辰說道。
上官婉兒點了點頭︰「去吧。」
楊辰便挑著燈折返回去。上官婉兒靜靜立在小徑上，看著那一點燈火漸漸消失在樹木深出。
「出來吧。」上官婉兒忽然揚聲說道。
四周靜到了極處。一陣風過，周遭草木簌簌作響。假山石後緩緩走出一個身影。一個男子的聲音說道︰「怎麼這麼慢。」
「我總得先擺月兌了太平公主，才好過來。」上官婉兒緩緩說道，
「不知中書令找我，所為何事？」
月光下澈，假山後的人影緩緩顯露出來。他一襲絳紗長袍，頭戴烏紗高冠，雙目如鷹隼般閃著灼然的光澤。此人，正是中書令武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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