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楊辰未曾合眼。窗外夜雨仿佛一個多嘴的婦人，不停在她耳邊絮絮叨叨。月光帶著絲絲寒意，透過薄被滲進來。她背靠著牆蜷縮在床上，緊緊閉著眼楮。
就這麼挨到了天亮。今日聖上罷朝，上官婕妤不必晨起相侍，故而整個觀風殿也終于偷了一回閑。薄薄天光透過青白色的窗紙射進來。楊辰推開窗，清晨的涼氣撲面而來，如兜頭一盆冷水，澆得她瞬間清醒。熹微的晨光中，有掃帚劃過路面的聲音從遠處傳來，襯得整個宮室更加寧靜。
忽而一聲木栓聲響，瞬間打破了這一沉寂。聲音似是從廂房處傳來。楊辰將門拉開一個縫隙，就見一個身影正快速消失在廊道中。
合歡？她為何這個時候出去？
「盯著合歡，不能再讓任何消息流露出去。」上官婕妤的吩咐就在耳畔。眼看著那個影子即將消失在視野中，楊辰再沒有猶豫，打開門跟了上去。
此時宮門已開。稀薄的晨光中，幾個僕役正在大院中灑掃。整個太初宮仍舊寂靜，宮道內連個人影都沒有。合歡走的仍舊是那一日的老路，穿過大半個皇宮，直往掖庭而去。
承平院前的大門緊閉。楊辰守在門前的白石之後，靜靜等待著。過了許久，合歡方才出來。她將銅鎖系好，轉身離去。
待她走遠，楊辰從藏身的白石後出來，打開門走進院中。
院子還是像她上次來時那樣。楊辰踏著滿地厚厚的落葉走到枯井前，低身在井壁上模索著。她的手觸到了井壁上的凹槽，往里一探，竟是空空如也。
楊辰心里一懸，尚未來得及多想，便听身後一個聲音說道︰「果然是你。」
楊辰渾身一緊，猛地轉過頭。大門前，合歡一襲暗紅襦裙定定而立，正陰陰地看著她。
耳中一聲炸響，楊辰瞬間明白過來。根本沒有什麼帛書要送。合歡今日這一遭，就是為了引自己來。
可她怎麼會知道自己已經發現了她？難道，是自己假造的帛書出了問題？
合歡提裙，走下台階，一步一步向著楊辰而來。
「你膽子還真不小，竟敢壞我的事。」合歡盯著她，沉聲說道︰「你可知道你在和誰做對？」
她怎麼會不知道？合歡背後是掌控著整個宮廷的太平公主，任何妄圖違逆她的人都無異于以卵擊石。可楊辰不得不反抗，她已經沒有退路了。上官婕妤對自己的寵信已經讓合歡動了殺念。與其不明不白地死了，還不如奮起一搏，或許能搏出一條生路。
可是現在看來是她想得太簡單了。她原本以為只要通報了上官婕妤，自己就有了一份生機，卻沒想到合歡的消息這麼快。如今被合歡撞破于此，自己是斷沒有活路了。
思及此，楊辰反倒沒有了畏懼之意。她下頷微揚，說道︰「你想怎樣？」
合歡看著她，緩緩說道︰「現在該是我問你。」她狹長的雙目眯成一條線，眸中透著凌厲的光，「你到底是誰的人？來觀風殿有什麼目的？」
原來這才是她真正擔心的。楊辰直視著她的雙眼，反問道︰「你以為我是誰的人？」
「嘴還挺硬。」合歡臉上倏然一絲狠厲，與她平日謙恭卑順的神情判若兩人。她看著楊辰，忽而挑唇一笑，道︰「不說便罷了。你是誰的人並不重要。反正從今往後，你也沒法壞我的事了。」
此時合歡已來在楊辰身前，兩人相距不過一臂。合歡突然伸出手，狠狠掐住楊辰的脖子。她這一下太突然，楊辰沒有絲毫防備。她的拇指上帶著護甲，黃銅甲片的頂端彎成一個鉤，陷入楊辰皮肉之中。頸上女敕皮破開，血跡絲絲。楊辰只覺得自己口鼻里的空氣全部被擠了出來，整張臉憋得紫紅。她試圖掰開合歡的手，可是那雙手仿佛銅鑄的一般，無論她如何掙扎就是掙月兌不開。眼前已有些花了，意識越來越模糊。慌亂中她揮舞著手臂，仿佛是溺水之人的最後掙扎……
「啊」
一聲尖叫，脖子上的力道瞬間消失。楊辰摔倒在地，扶著井邊木欄大口地喘息著。她喉嚨火辣辣地疼，眼前卻漸漸恢復了清明。三步之遙，合歡扶著樹干，發髻散亂，手捂著右臉，滔滔的血從她指縫中流出來。
楊辰低頭一看，自己的指甲里滿是血絲，想必是剛才掙扎時抓傷了她。合歡抬起頭，蒼白的臉上血漬縱橫，如同一個劈頭散發的厲鬼，猛地朝楊辰撲過來。
躲無可躲。電光火石的一瞬，楊辰低身一閃，借著她沖過來的力道將她往那枯井口一推。合歡折腰向後倒去，只听一聲尖叫接著悶響，便再也沒有聲音了。
楊辰雙腿發虛，靠在井口木欄上大口喘著粗氣。過了許久，胸口的窒悶方才退去，一顆心卻仍舊砰砰地跳著。她抬起頭，一束朝陽越過院牆射進來。枯井，古樹，廢棄的院落。她獨自一人坐在滿地的落葉當中，頸上，手上，都是斑斑血跡。這一刻，楊辰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
她勉強坐起身，撐著木欄往井下看去。里面黑漆漆的，根本望不到底。井這麼深，應該是摔死了。此地不宜久留，若是讓人撞見，可就真的說不清了。楊辰扶著井口站起來，緩緩地，一步一步地，往大門走去。
腳下的落葉發出簌簌地聲響，秋風吟嗚，卷起滿地殘葉在她身後張揚旋舞。她走上石階，蒼白的手扶著斑駁的黑漆大門，掖庭筆直的甬道近在眼前。
忽然身後一絲細微的聲響。那是一個女子的申吟，通過冗長的井道傳遞出來，在寂然的大院中明晰可辨。楊辰猛地頓住腳步，側耳細听著。
四周霎時安靜下來。許久，又是一聲申吟。楊辰雙拳猛然握緊，轉身折了回去。
合歡還沒有死。現在該怎麼辦？救她？斷然不可不救……
如果就這麼將她留在這兒，萬一那個與她接頭的人來此取信，發現了她，豈不是留了她一條命？她如果活了，那自己可就難保了。
一股血氣倏然上竄，頂在楊辰喉頭。她環顧四周，目光落在院子一角兩個酒壇上。
那酒壇是陶土所制，足有雙臂合抱那麼粗，里面灌滿了酒漿，抬也抬不起來。楊辰咬牙將那壇子拖到井前，使出全身的力氣將它橫到井口的木欄上，繼而雙手將它推了下去。
「噗」的一聲，是重物砸到血肉的聲響。楊辰低頭盯著那黑洞洞的井口，仿佛嗅到酒香混著血臭撲面而來。她猛然退後幾步，轉身奪路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