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不經意,年華常逝水長流。
「鴻宛見過姐姐。」
請安畢,方從景頤主宮未央殿出來,季軒鸞由秋水攙著,信步走向宮外輦停處,卻听得一聲柔禮。
聞聲便知是端才人芩鴻宛,便回眸笑兮,「你我姐妹間不需禮。這些日子卻未見你來請安,是身子有些不適?前些天小妹出嫁,我雖身在宮中,身為長姐難免需仔細著,故也無空去拜會妹妹,妹妹不怪我便已是好呢。」
芩鴻宛听得她言,微垂眸與她執手同行,復道,「為姊總是要給小妹操辦些,鴻宛幸得姐姐忙中關懷。原是身子有些不爽了,御醫言底子便弱,近來多少有些勞神,現已無礙,素日多滋補些便是了。」
季軒鸞微斂了神色,作憂狀,听罷傾忽喜曰,「得曉妹妹無事便能寬心了。這春末夏初的,總是時冷時熱,先年就知妹妹是身子底虛的,當真是難為妹妹了。」
芩鴻宛亦笑道︰「雖是春天過去,百花俱下,夏日卻是一年里的好光景。閨里我就歡喜夏天,宮中的夏更不知多美呢。想來我卻有福,能瞧見宮闈盛夏,姐姐更是福澤深重,到時候必又隨著帝君去行宮呢,叫人羨慕姐姐的盛寵。」
季軒鸞心中有些得意色,卻未外露,只盈盈笑著,行至宮門便上了步輿,二人卻未分道揚鑣,宜文姬的步輿先行,端才人隨後,往毓錦宮去。
一幕幕盡落入守候在宮外的蘇浣翳貼身婢子朱墨眼中,她眸光略一閃爍,便垂首進門。
「娘娘。」朱墨是個二八上下的姑娘,乍一看並不起眼,卻是極耐看且聰穎的,「我瞧著外頭宜文姬季氏同端才人芩氏談了一會子話,一道出的門,許是往毓錦宮去了。」
蘇浣翳正于景頤主宮內殿,與昭環姝擺著棋對弈。時正要落子,聞言素手頓半晌,將那粒晶瑩的墨玉銀紋子丟入烏漆花梨描金棋盒。
「姐姐叫人收拾了這殘局罷,我素來是不喜什麼棋兒子兒的。許久未真與她們說些甚麼,其入宮一年整,去瞧瞧那二人才得生趣。」
蘇浣翳笑言畢便斂了神色,草草禮過,攜著朱墨、青瓷出門去,步履些許匆忙。昭環姝只不動聲色微笑頷首,從案上盤中拈過一只洞庭枇杷,細細剝著皮,不時抬眸望一眼蘇浣翳愈見小的背影,若有所思。
毓錦宮。
季軒鸞與芩鴻宛坐下有一會兒了,卻盡是些無關痛癢的,二人素日非但一派,更極熟稔,半晌已是無話尋話,卻不由得談起些陳年舊事來。
「說起來卻已入夏了。今年是帝君登基第六年,我听聞外頭風調雨順的,帝君也覺著是好兆頭。」季軒鸞雙手交疊,含笑道。
芩鴻宛順目輕聲應了,復曰︰「竟是入宮一年了,當真是白駒過隙。前年這時節,四月底時候,我家才始張羅著過端午呢,那般熱鬧。去年是在宮中過的,今年竟又要五月初五了。」
又靜些許,季軒鸞微沉吟,復嘆一聲,倚于圈椅扶手上,斂眸低聲曰,「及此,我便有些略忿。這事我還不曾告訴旁人︰亦是去年這時候,蘇浣翳平白地送了我一串瓔珞。」
「這卻是奇了,莫不是她……」芩鴻宛微驚閉了口,關回那半句話,漾出淡笑待她下文。
季軒鸞仍靜靜坐著,卻翹起那銀鍍金米珠護甲,微撫著凹凸。「不只如此,那日早上,帝君便點了一婢子來我宮里,就是那你亦見過的思嵐。我原也未將二者想到一處。卻不曾想……妹妹平日里行事,需慎之又慎。」
芩鴻宛不知她何意,手中絞著素色暗花錦帕,垂眸只盯著繡幾支海棠的帕角,「姐姐是想說什麼。」
「幾日後一不仔細,叫那思嵐瞧見了那瓔珞,你知她那時神情如何?」季軒鸞面上淡淡,心下已幾許憤然,「那思嵐只了然似的一笑,卻對我禮道,‘這瓔珞花式婢子瞧著眼熟,細想來卻有些像是徽寧三年時南詔國貢上來,帝君賜了端寧皇貴妃娘娘的七寶琉璃茶盞。婢子原以為這麼大的貓眼石是不多見的,原來主子這里還有一塊。’……我還亦曾思索,原是把杯子摔了,取下來這些給我戴!」
季軒鸞言盡于此,直瞧著芩鴻宛,眸色深沉。
芩鴻宛听罷神色略僵,饒是深諳宮闈大宅中的養氣工夫,也是面上微露端倪。但見她慌忙端起茶杯抿一口,才復如常,默默不語。
「不提也罷。」季軒鸞唇畔含了些許苦意,「我只道那昭氏蘇氏如何此一心,帝君竟不……?」
「聖意總是不好妄測的,先年昭氏被貶,不一樣又鼎盛如今?沒有什麼咱們不知曉的緣由才好。」芩鴻宛隨性曰。
「說來也怪,‘昭’竟能與國號相類。只惜軍、政女子俱不得知,在此隨口說說,也不過說說罷了。」
「我等卻要在此生事自憐。帝君有容人之量,或又有隱情是他亦不知的。」
「呵。」季軒鸞轉眸苦笑,「帝君什麼都知曉,鴻宛,他什麼都知曉。這天下都是他的,無非一個小小的宮,他如何不悉知。」
芩鴻宛神色淡下來,莫明地有些冷,「我原也猜到些,卻不知他如此……」
「听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人皆道女子無才便是德,今日宜文姬與端才人這番談古論今,天南海北,又是哪般?更讓本宮開眼界了。」
一聲音曼然,帶著冷意,響在二人耳中卻如晴日驚雷一般。
烏漆彩琉璃牡丹八扇大屏風後,裊裊步出一青衣簡妝佳人,風華絕代,身後跟著兩侍婢,正是端寧皇貴妃蘇浣翳與其婢子青瓷、朱墨。
還未等二人再言,蘇浣翳睥睨二人一眼,便淡淡道,「傳本宮諭旨。宜文姬季氏婦行有虧,疏悉禮儀,懈怠不工,不思敬儀,妄議軍政,朋黨勾結,罰禁足毓錦宮一月,間不得見客,並需抄十卷宮規三次;端才人芩氏不明禮數,肆聲附和,遣回珞瑜主宮,禁足十日。若旨行有違,上書帝君。」
朱墨領命去辦,青瓷將芩鴻宛「請」回了珞瑜宮,但見蘇浣翳與季軒鸞一個在門口,一個在殿中,遙遙對峙著。
「既你已將話說絕說破,」季軒鸞擠出一絲薄薄笑意,轉眸卻止了下文,「何苦呢。」
殿中俱拉了簾子,有些昏暗,蘇浣翳向前踱幾步,面容映著剛點的燈火,隔著香爐冒出的淡煙與紅燭點燃的火光,模糊不清。
「本宮為位分最高者,有攝六宮事者權,怎還罰你不得。若有異議,便詢端怡皇貴妃娘娘去。」
「你二人很是有趣。」季軒鸞啞然失笑,「昔年端禧皇貴妃娘娘出身兵部望族世家,佳人姿容絕代,與帝君耳鬢廝磨,那時可是寵冠群芳的,如今只落得一個獨守偏宮,一年見不得幾次帝君的地步。我才知曉飛揚跋扈那股子勁頭,原是失了寵也還褪不盡。」
她欺身上前,附于蘇浣翳耳畔,忽的聲帶狠戾,「帝君怎能容你,蘇浣翳,若不是你家,……你活到今日當真不易,了殘生于深宮,可足了?」
此言正戳著痛處,蘇浣翳神色亦冷下來,仰臉鳳眸微眯,直盯著她雙眸,口氣愈發尖利刺人,「這稜角鋒芒露得這般快,竟不知此時攤牌是自尋死路。當本宮真奈何不了你?想來你亦是聰明人,縱季景平是宰丞,他也奈何不得軍部,何況是你?莫以為得幾日寵愛便能為所欲為的,何時季氏傾覆之日,便是你了斷之時,原本宮總想知不知死活何謂,如此而已。」
卻未曾想那季軒鸞收斂了神色,復退幾步,臉色半隱于陰影下,明明暗暗,笑禮道,「臣妾認罪便是。恭送端寧皇貴妃。」
蘇浣翳瞪她一眼,冷笑一聲,旋即拂袖而去,袍裾廣袖翻飛。
季軒鸞仍低著頭,面上掠過一閃而逝的恨色同諷意,起身熄卻那十幾燭火,步至窗前,親手將那芙蓉紋緞簾撩起,勾于金勾上,滿室通明。
果不其然。蘇浣翳立于傾憫宮宮門處,便見端怡皇貴妃的車輦遙遙行來,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我原還想過幾載安生日子,如今瞧你,所謂安生也不過是想想罷。」昭環姝方一下輦,便緊步走來,與蘇浣翳笑執手道。
蘇浣翳轉身與她同入內殿,最後一眼瞥了那車輦。
春末夏初,未幾便需換紗轎了罷。
摒退眾人,昭環姝見蘇浣翳似是沒有精神,便擺起先前的殘局。
蘇浣翳落子多少凌厲不顧後果,昭環姝卻穩扎穩打,雖說是有心不在焉,卻也能瞧見幾分性情。
「……想來我方才去做些什麼你也听聞了。」蘇浣翳凝視著那棋盤,眼見大勢已去,便只等著昭環姝落子。
昭環姝執著雪玉描金子摩挲著,只笑,「若是我亦然,家父此時應喜了,你那一句‘朋黨勾結’正合他心意,帝君最怕的,一曰官僚朋黨,二則後妃勾結罷。」
蘇浣翳全不抬眸,只道,「那季軒鸞卻仿佛成竹在胸似的,全不在意。」
昭環姝微哼一聲,「想來啊,她或是以為你奈何不得她,或是強作的淡然,與她何須太多心思,她正寵盛,宮中亦安穩,許沖昏了頭腦不成。太師是幾乎能左右朝臣的,軍部說白了不是你我家的?季景平也就是那些個苟且尋財尋勢小人來攀附的大樹,至于季軒鸞,來日帝君看不慣了,尋個機會打壓下去,便再無翻身之力了。」
蘇浣翳微微斂了神色,又回復平日神態,卻見她這日戴的護甲短了許多,才一寸許,奇道,「如何指甲成了這般模樣,是磕踫了?千萬叫宮人仔細些。」
昭環姝臉色微變,想不露端倪,卻又不能自抑,一語間竟已有淚掉下來,只得用帕子拭去,掩著眼垂首。
蘇浣翳略驚,「環姝姐姐……你這是?」
「……莫管我這不知收斂的性子。你也知曉,帝君總喜那有二寸多指甲的縴縴柔荑,我便時時也仔細留著,夜夜拿溫水泡了,夾直修理,涂了花油,寢時也戴著綢緞護甲……人都以為我日日見君,實則,實則帝君只每日召我去,卻瞧都不瞧我一眼。我總想,是他不歡喜我了,卻又需給她們做做樣子。這日是當真氣不過,便賭氣剪了」
「你受了氣也不告訴我……多久了?」蘇浣翳蹙著眉。
「已兩月更多了。我原想自己忍著便是,這宮里恩恩怨怨的不是常有的事?今日得寵,明日就能住進冷宮去。」
「說的是什麼話!」蘇浣翳握著她手,有些慘淡的涼,平日端怡皇貴妃的手,何時不是挽著狐皮而暖得微熱?
「那幾日我才知道,哪怕是春末盛年……那二寸許的指甲,連著指尖的溫暖,甲梢卻是冰涼冰涼的,又硬又冷,縱是修剪極圓潤,涂了最鮮麗的丹蔻,也刺得眼暈,硌得臉頰生疼,與他身上的那塊玉一般。」
蘇浣翳眼神黯然,想起陳年往事,又想起早晨季軒鸞的言語,不由得心頭泛起陳年的苦澀,卻只得輕拍著她安慰。
「罷了,罷了,入宮來便需如此。誰人的寵愛,俱是不可倚仗的,既進來,便早該斷了念頭,若成了帝後,便算是足夠了。總歸面上光耀,家族昌榮,無愧于心便是。」蘇浣翳低聲,瞧著她一點點收斂了傷懷,也只得強忍那些不得已,「都是命,環姝,既來了,都是命。」
「常是你安慰我,浣翳,都不知曉當年你是如何咬牙過來的。咱們這些女子,瞧著極盡榮華,心里總是苦的,素是需忍著,需忍著……」
若宮闕無悲歡,何須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