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卯年正是昭朝徽寧七年,政通人和,歌舞升平。
次日六月初十,安寧帝姬戚景玉生辰,宮內依例需有慶儀。戚氏皇室歷代子嗣不興,故帝君是極寵這些皇子帝姬的。說來,擺宮筵,宴諸妃,賀帝姬生母華妃,記事于檔,頗是有一番忙活。午時昏昏欲眠,覃金顏卻執意不去歇息,只歪在內殿假寐。她素日睡覺是極輕的,門口才有些聲響,便被驚醒。含了些惱意抬眸,看清眼前人,卻強自壓了下去。是端怡皇貴妃昭環姝身邊的人,她依稀記得是叫做情結甚麼的。「情結見過華妃娘娘,端怡皇貴妃同端寧皇貴妃有請,請娘娘往凝碧池畔听雨軒小敘,並賀安寧帝姬生辰。」覃金顏心下訝異,不得已頷首道,「還代謝過二位皇貴妃,稍待片刻,容本宮整裝,即時便去。」更衣時琢磨許久,覃金顏卻模不清這二人是甚麼意思,卻只得喚紗轎前往。「承幸了,難得二位得空,」因是無可準備,覃金顏只得方下轎子便福了一福道,「皇貴妃萬福。」凝碧池在近慶陽宮太妃居處,甚靜不過,全無旁人,覃金顏到時只見了兩皇貴妃同其婢子。「午時將華妃叫來,著實是勞煩了。朔蘭,賜座。」昭環姝危坐于一堆漆鏤花椅上,亭下陰濃處,笑意自得。「並不勞煩,謝皇貴妃關懷。」覃金顏亦含笑坐下。「便請娘娘開門見山,有事說事便可。」蘇浣翳听得她語氣,心下有些惱,面上卻無半分不快。那朔蘭侍候覃金顏坐下時,眼中閃過一絲奇異,便垂下眸。已得風聲,召此密議便是為那季軒鸞。不透露于她又如何?若此番真置她于死地,對自己反是個好消息。昭環姝略遲疑,「先當面賀一句恭喜華妃,余下的……」「既是如此,便問華妃可知一典故。」蘇浣翳目光灼灼。「臣妾雖不才,書亦是讀過些的,願聞其詳。」「苦肉計。」……
聞得此次將宴席定在了只次國宴歡筵宮的笙歌殿,帝君更金口點了絳彩苑幾大台子戲,季軒鸞便微微蹙了眉。不知緣何,總覺著這安寧帝姬生辰非比尋常。
日輪漸暗。她早上才請了安,見了帝君,拜會幾位素日走得近的妃嬪,回來描花樣子描了一時辰,之後親選裁新夏裝的料子、吩咐宮人帝姬誕辰各司其職莫出亂子,便又是半日,此時方覺有些倦,喚婢子來服侍她休息。
明日一早出了宮,便需去上陽宮給帝君請安賀喜。此時華妃覃金顏可是主角兒,必是隨著帝君的,卻免了往延福宮再跑一趟。旋即是隨著眾人去絳彩苑,晚膳用于笙歌殿,余下的听憑安排便是。
天氣有些熱,先前還不覺得,一躺下卻燥得難過。她起身點燈,又喚人開了嚴嚴實實的窗子,放下紗簾,滅了香爐,添些冰塊,才復睡著。窗外園子里載了些花兒,是幾日前王美人贈的陝南君影草,便隨口喚人栽了下來,備著過些日子收起來制香。君影草開花如玉,一串一串銀鈴般的,香氣能在寢殿中隱隱嗅見,很是沁人,比之上好的香料亦不差。
起時仍是天光熹微,這日要見帝君,又有宴席,更需防著華妃說道,旁人必也是要早起身打扮的。季軒鸞這日著了黛藍夾玄色的彩繡百鳥紋花軟綾單絲羅裙,邊角瓖著祥雲紋;一色的薄羅錦衫,套了一件靛藍錯青暗花蟬翼紗彩繡邊長袍,瓖邊的料子與裙子是同種花樣質地,是去年一套做來的,都是半新。
半新不舊的衣裳看著極合身,穿著舒適,也毫不顯舊。母親總說新衣穿著瞧著像個假人兒,很是硌眼,她便不像民間女兒似的將新衣服看得多寶貴,世族出來的女子,許俱是這樣的。
便綰了頗繁復的縷鹿髻,用了瑞壽長福金燒藍步搖,墜著鏤花綠松石點翠珠子,青藍間色,葉襯花顏。金邊雪青點翠菱花雙合長簪,一雙水滴形蕉月色銀胎燒藍柱子鏤空墜子,銀鍍金掐絲藍琺瑯鐲子已足。
申時又曰夕食,宮宴自是極循禮制的,雖笙歌殿中人只廿數卅幾,季軒鸞卻覺沉在思緒中有些不可自拔。
早上絳彩苑便唱開了,皆是宮中女伶唱就,盡是些帝姬生辰當有的劇目,華妃陪著安寧帝姬看得亦無甚異樣,各自在絳彩苑中用了午膳。晌後的戲卻古怪起來,甚麼斬馬謖、西廂記、打金枝、貴妃醉酒一類。小孩子是不懂的,只知看個熱鬧,省得有趣兒,在大人眼中又是另一番意味。與其說是這些是給安寧帝姬戚景玉點的,卻不如說是給宮中諸妃點的。帝君離苑、華妃陪帝姬小憩去時,端寧皇貴妃蘇浣翳隨口一句話,更是這日最意思莫名的,而之後便未見她,說是乏了,自回宮歇息。
「這些戲都一個套子,開口都是書香門第,必是尚書宰相家愛如珍寶的小姐,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的絕代佳人,只一見了清俊的男人,必會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書禮竟都忘了,哪一點兒是佳人?既說是世宦大家的夫人小姐都知禮讀書,這樣子的小姐不少,伏侍小姐的丫鬟婢子也不少,戲里怎麼就只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鬟?這樣的,一是妒人家富貴,求不遂心,編出來沒得污穢人家。二是有人看書看魔了,也想一個佳人,才編了出來取樂。他如何知道世宦讀書家的道理!听來卻是叫人氣憤不過。」
這話兒是怪寫戲人,怪帝君點這戲,或怪少不更事的帝姬暫不提,想時成帝戚元落座,宴已開了。
為帝姬生辰,原就奢麗的笙歌殿更仔細裝飾過,張燈結彩,綺迷華美,北國進貢來極精致柔軟的毯子鋪滿了一宮大小的大殿,陳設俱是檀木質地,綢緞襯墊,夜明珠與長明燈映得殿中亮若白晝,珍饈玉味同美人般川流不息。
一飲過後,歌舞驟起。宮內不變的主題永是勾心斗角,雲譎波詭。仿佛是個不可抗拒的漩渦,縱是有些疲累,季軒鸞不由自主地,心甘情願地被吸進去。
深宮中便是容再絕色,才再高華,族再顯赫,寵再榮盛,想如何不想如何,仍不是自己說了算的,這些絕色佳人,無非是這天朝大昭太平盛世高貴華麗的裝飾,僅剩的權力是以所有能用的力量爭奪權勢,以權勢飽滿枯竭心緒。
命只由人不由己,老天都管不得,紅顏薄命竟成了一句讖言。
季軒鸞周旋間微微松了氣,看來也無甚麼大事,許是自己多慮而已。
然隨一語輕呼,旋即繁華頓破,戚元面色鐵青。
——安寧帝姬戚景玉不知何故,嬌小的身子委頓于椅上,面色潮紅,瞳孔擴大,精致的小臉上有淡淡紅斑。
殿中沉寂肅穆下來,仿佛方才的歡言喜語不過是錯覺,人人面色戚戚,仿佛都是為戚景玉憐般。
實則或笑或嘆,不可言兮。
早有人去喚太醫,戚元一時也無可奈何,只冷笑瞧著諸人,雙手摟著安寧帝姬。
那是安寧帝姬,戚元曌與覃金顏多少年前就說好的,若是男孩,就封安康,若是女孩,就封安寧。安寧帝姬面容有七分像覃金顏,乍看去卻神似戚元,聰明伶俐,才方五歲,便能誦不少詩詞,讀了大半部《禮記》。
華妃的神色有一瞬的猶豫與復雜,旋即淚水漫濕雙眸,掩去種種。
一番忙亂,「稟聖上,安寧帝姬是為君影草中毒,方驗出有君影草鮮花瓣混入了此例蜜餞果子中,所幸服食不多,飲過鎮靜湯藥後已無大礙。」
「查。」戚元眸光似能凝為堅冰,炎炎夏日仍如斯寒冷徹骨。覃金顏仿佛一點注意都沒有,只知倚著他直哭。
季軒鸞听得君影草一名,仿佛靈光乍現般,霎時如墜冰窟,難怪總覺這日必不安生。
「臣妾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說。」昭環姝笑意微不可查,面上甚是憂心忡忡,患慮遲疑。
「朕不喜多言。」戚元微微一哼,語氣稍柔。
「前些日子,王美人歸省回宮,帶了一批陝南的君影草,臣妾得知其與宜文姬交好,只給了宜文姬一人。」
「王氏此時在何處?」選秀時因利害關系進宮來的,戚元大多連名字都不知。
「回宮後便抱病,帝姬誕辰亦無人問津看護,若非其為之,此時應在其宮中。」
季軒鸞听她此言,已知何意。
原來如此。無非是證了非那美人所為,便是自己。想來那女子必定無此膽量,必是有人羨慕嫉恨,指使所謂王美人,毒害帝姬,陷害于己。此類話不需多說,點到為止,帝君必會猜到此處。而有動機者,也只自己一人。
只得佯裝不知,觀態而為。
「傳來。」
……
昭環姝不動聲色瞧著眼下情景,從冷視那王美人慌忙進來行禮,到最後有宮女哭泣認罪,果如先前安排,最後直指那宜文姬季軒鸞。
季軒鸞立在大殿中,諸人早在她身側讓開一片空地,身姿婷婷,花容盈盈,驀地竟笑了。
「當真是巧。長袖善舞,軒鸞自愧弗如。」
空氣仿佛微緊了緊。數不清的怨、嗔、恨、怒,都直指著她,卻毫不慌亂,隱有鋒芒,果毅堅韌不似個宮中女子。
「帝君可派人去查,我宮中的君影草必少了這帝姬膳中的劑量,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而去審問,必有我身邊的一個小婢子哭著認罪,說是我的指使;去御膳房查,必有宦人侍婢招供;闔宮審問,必有下人瞧見我或我宮一婢子行蹤詭秘,往御膳房去了。事巧,更有人心思奇巧。」她知曉,自己如此直白點出,已是犯了禮教中含蓄的大忌諱,然不得不說︰蘇浣翳當初比之自己無視規矩更甚不知幾許,不是仍能耀武揚威?
覃金顏瞧著仍在昏迷中的戚景玉,淚水如珠。
苦肉計,苦肉計,一切是親手所為罷了,昭環姝、蘇浣翳尋她去便是為此,她熟知藥性,且無人懷疑,而她二人將一切早已安排妥當。
甚至那君影草花,是她親手采下,洗淨,切碎,撒于蜜餞中。
只為置那季軒鸞于死地,只為他,只為戚元那一回眸,一憐惜。
華妃,萬人之上的華妃娘娘仿佛有些顫抖。
與昭氏、蘇氏合謀,同譜劇本,暗害宜文姬,便是如此。帝君轉眸離去,想來那季軒鸞失寵便在此刻。
親手將那毒藥送入女兒口中,是何等痛楚?
只得闔眸誡己,不足惜,不足惜。
戚元盯著季軒鸞良久,臉色異常平靜,不知是有一次呼吸的時間,有一炷香,還是有半個時辰,死寂。
「罰俸三月,原位降半品。」
成帝似是累了,聲尾露出些倦怠,拂袖而去。
殿中又喧鬧起來,昭環姝瞧見她微垂眸子,沒有言語,便心下默念。
如今三足鼎立,成帝看似弱勢,權力架空,而這些人心下都清楚,只是成帝想要一個平衡。平衡之道,方為帝王之道。這平衡不能破,旦破了,便必有大亂子了。細想想,真正的大權,哪一樣不真真切切落在帝君手里?所以,這宜文姬,不能動,點到即足,適可而止。
他的眸子里沒有一絲情意,只有冰冷的利益權衡,她清楚,季軒鸞必也看得清楚,再清楚不過。自己這些人,何嘗不是?意下如何,又能如何。
他是這樣一個人。為了昭朝,為了權力,為了皇位,父子親情,夫妻之情,早就不要了。
他總是這樣的。
昭環姝苦笑起來。
他真是這樣的,則自己,甚或所有妃嬪,只得亦然。
留在諸人之後踏出門檻,季軒鸞仰臉望著半滿的上弦月,強忍清淚。
想來,華妃是要復得寵了罷。她,她們,當真下得去手。
自己如何不能?
寧機關算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