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闕 一五、林下之風詠絮才

作者 ︰

又一季盛夏,烈日炎炎。且說一進這瑛山的地界兒,蒼松翠柏環抱,蔭蔭郁郁,為避暑消夏福地。瑛山是片環谷的低矮山脈,與昭京相去不遠,為三百六十八里,卻著實是清幽處。自昭太祖定都昭京後,此處中心谷地便是皇家的夏季行宮,從而,人都稱「夏宮」,幾將忘卻原名了。夏宮歷代經營,宮闕延至幾百畝地,佔了整個兒山心平原,外圍山峰也闢為園林,呈福祥團喜狀,比之莊穆的大昭宮雅致更甚。

這才剛入夏,宮城的龍幡鳳輦便到了夏宮,那些個兒亭台樓閣、雕欄畫壁旋即多了幾分生氣。帝君帶了車駕儀仗先到,後面的妃嬪皇嗣便坐著軟轎紗車慢慢行來。歷來規矩是帝于清涼宮,後于清寧宮,太後太妃居百安苑,及笄皇嗣居百隆苑,後妃居百花苑。華妃此次不光是隨著帝君到的,更破例賜了清涼宮旁的瑤光殿,宮人俱傳許是帝君對先年不得已的冷落懷疚,許是懷了龍嗣,許是因安寧帝姬,雖無確切的消息,宮中復寵的,不也就是這幾樁子事?

天色微暮。早在半月前,便有幾百下人將夏宮中的甚麼蟬兒蟲兒打掃淨了。瑤光殿是以竹為骨,彩漆燒就的,輕紗珠幕,馨芬繞梁。瑤光殿後,園中竹林涼亭處,長明燈里白晝,有人撫琴而歌,有人擊劍和聲,清清泠泠,卻似神仙眷侶。青竹颯颯,垂柳成蔭,一點明鏡嵌天光,夕霞殘紅,映得傍夜芙蕖爭勝,徐徐清風,幽廊曲徑如畫。

彼年瑤光殿所居還是端怡皇貴妃昭環姝,今卻物是人非。帝君曾冷落一時的青梅竹馬華妃覃氏居此,二人時談時笑,仿佛歲月未改一般。

宮人傳言如何,到底也無非掩人耳目罷了。安寧帝姬剛睡下,二人坐于園中亭下,華妃微笑喚人端來一對雕蓮玉碗,注視戚元頗有滋味地飲著她親手烹的藥膳粥,心思暗轉。國之根本是要顧好的,既是離京幾百里,帝君必是不放心,才要以一連串的賞罰穩住朝廷。而將自己賜居瑤光殿便是以此告誡家父,將那一班朝臣看管好了。將季軒鸞與不甚得寵的芩禮部之女芩鴻宛一並帶來,是怕季黨內外勾結作亂。不是又賜了昭家一片富庶卻在千里之外的「飛地」收買人心?收買之余,統軍征戰的將軍家有,直隸的兵部卻無,是一招離間昭蘇兩家。諸般安排好才起駕上路,帝君心思之深縝可見一斑。家也好,國也好,一碗水總需端平,她深恨此,又心疼他勞神。

戚元內熱,到了夏天更是不適,極畏熱,便胃口不好。她便親自下廚,熬了于他再好不過的粳米綠豆鮮藕蓮葉粥。粥端上時還是熱騰騰的,她便又撒些冰過挖去籽的櫻桃。紅、綠、白,鮮艷惹眼,清香四溢,難怪他胃口大開。

玉碗中還有小半盞,他放下匙子。覃金顏作勢要添,卻被他執了手。一雙紅雲頃刻掛上嬌靨。

「幾時了?」他漫不經心道。

她看他入了神。五官深削,豐神俊逸,舉手投足氣度高華。她能想象出他身著龍袍,正襟危坐于朝堂上的模樣。從童稚到如今,她一直等著。這些年來他始終是諳于城府的,節制,深沉,她卻不怕,無論如何都不怕,更不悔。想想那是怎樣絕世的男子,坐擁天下,君臨天下,天下亦為陪襯;讓天下最貌美最尊貴的女子們一一心折,甘放段,爭寵獻媚,刀光劍影,硝煙彌漫。

研悉青史的佳人,也不由嘆一聲,曠世明君,傾國名花,相歡成魘。

「金顏?」

覃金顏一怔,卻見他笑看著自己,三分揣測,六分溫和,一分難明。她唇畔綻開笑意,瞥一眼廳內的西洋鐘,低聲道,「差一刻酉時。」

「天色還早。既是如此,」戚元正色道,「你替朕瞧瞧,今年後妃的居所如何安排?」

覃金顏心中微驚,卻笑道,「原是歸皇貴妃管的,臣妾插嘴,是僭越了。」

這必是不能亂說的,年年此事俱寓意深長。

戚元微勾了唇,便道,「話是如此,朕安排好,你說‘是’‘否’便是,如何?」

她略僵,見他神色不容回絕,便只得頷首。

「旁人便都居于百花苑內罷︰他處朕總覺來去不便,祖宗的規劃自是有道理的。環姝居牡丹殿,鳳娘居芍藥殿,鴻宛居丹杏殿,昭南……芙蓉殿如何?別人我都未允同來。」

「帝君聖明。」覃金顏斂眸。

「總有不盡如人意的。」戚元目光露了些鋒銳。

「臣妾斗膽……芍藥寓意總不大好,且听聞,端才人是極愛海棠的。」

戚元笑意深沉,「其詳?」

「別名將離,封給妃嬪,總要有個好彩頭,臣妾想著,若是封個‘將離宮’,人心里不願,則是難免生事,而鴻宛妹妹我閨里也是知曉的,素愛海棠……便想著改了好些,帝君莫怪僭越便是……」

「呵,雖說旁人那宮是照住的……,依你便是。你說,改甚麼?」

「帝君聖明。」覃金顏強笑道,「帝君如何拿這些與臣妾玩笑,是玩笑不得的。」

戚元面色淡下來,起身道「不過打個趣兒罷,她們此時早應安頓好了,你得空時去走動走動。說來許久未獨自走走了,歇息罷。」

「……帝君?」

「改日同我去河上瞧瞧,」他不曾回眸,只停住步子,「總躲在這里算什麼,你也不忙,除卻逗逗景玉,反虛度年華似的。依你這身板兒……自己明藥理,便平日都調理著,太醫總不方便。」

他也不喚人備輦,就一個人走開,背影融入愈發深沉的夜色,有嘲諷般的喟嘆傳來︰「浮生長恨歡娛少……」

覃金顏獨自仍坐在原處,垂著眸,也不知想著些甚麼。

他應是知曉景玉中毒,是自己親手下的,否則何須提甚麼風牛馬不相及的「鳳娘」「明藥理」。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

願只願,且向花間留晚照。

戚元獨自走著,也不看路,顛顛倒倒,卻似醉了一般。

醒耶,醉耶,冷暖自知。

今日莫名,只覺熱血沖顱,便想甚麼也不管,縱意一回︰這些年的自己,原統不是自己了。無論如何挨過了這些年,自己自然知道天下萬民,宮內千姝,朝堂百官,都是懼的,卻仍需掙扎。人終有不得已,怨天怨地,自怨自艾,何須問何苦。

終究都辛苦。

他驀地止步,環視。

立處是夏宮東南角,遠目荒涼。西北宮闕燈火通明,宮燈青綢,紗幕隨風,玉砌金雕,望去恍如九重仙境。想來自己可笑,離皇宮,遠仙闕,是不識好歹了。

緩緩步回,隨意尋了一花林庭中坐下,閉目凝神。忽覺得有些倦了。

如何能不倦?軍部勾結,盤踞西疆;太師清絕,一呼百應;季氏獨大,官吏攀附;朝中這盤根錯節的勢力,哪一樣不需絞盡腦汁地應付。明算暗謀,步履維艱,如今面上繁盛,每每如履薄冰,徹夜難眠。雖尊稱真龍天子,也無非是人罷了,並非神祗。

今年徽寧八年,即位登基第八年。這些年來雖暗流洶涌,亦能太平盛世,歌舞升平,當真是不負了,不負這錦繡河山,大昭天朝。

此地是仿著大昭宮中百花沁園建的,夏宮天氣涼,本是四五月的海棠,此時竟也盛放著。

回廊末,花樹掩映下,似有一人。一案,一椅,一樹花,含笑與己對弈,如海棠花仙般。

長發如墨,隨性挽起,月色下隱爍銀輝,一支紫檀八瓣海棠木簪分外顯眼,懸了一珠古銅鏈子串的水滴翡翠,明明暗暗透著光暈。著一素黛綠玉錦齊胸襦裙,邊緣掐了滕青錯墨的唐草紋,交領短上裳是一身的,只在領口處多繡了一支惟妙惟肖的素白點粉海棠花兒,映卻粉白的頸項楚楚動人。外面套了一九銖紗長紗衣,淺淺妝了石青點翠的幾點花團錦簇。袖口露了半支嵌青金石的金絲香木九連玲瓏軟鐲,是宮內做慣金銀的匠人做不來的。女敕藕臂挽著素綃披帛,稀稀疏疏勾了幾筆妙絕的水墨,恰好與裙面上的顏色映襯,成百花爭艷樣。

美人如畫,卻是般般入畫也難描。嬌艷出塵,遺世獨立,宮中多少年不曾有這樣才絕痴絕的女子了。

戚元只覺心頭微動,頃刻彌漫的思緒難明,便只想一直如此瞧著,不作聲,不驚擾。

初次來夏宮,雖是略有勞頓,卻也著實睡不著。夏宮外海棠早已謝盡,此番又見花兒欣喜,便在這夜初朦朧時分,更衣獨自來花園打發時間。正興時,有人至身邊也渾然不覺。無意識隨意斜瞥一眼,只當看花了眼,驚異回眸時,卻見一俊逸男子已盯著自己許久了,正是心屬良久的那人。

「帝君。」忙道一句萬福,禮下不敢抬眸。

戚元蘊了笑,上前幾步扶她起來,「無須多禮。如何夜半一個人在此?」

「路途平穩,已是睡了一路,」芩鴻宛只覺心跳得極快,雙頰發燙,只得任由他扶著,僵在原地,「便想著,今夜必是睡不著的了,又見這花兒可喜……」

正不知所措間,心如小鹿亂撞,垂著眸也不說話,卻不自覺已快要依偎到他懷中。

「這便叫‘同是天涯淪落人’罷,不如你我一同消磨時光。」

她帶了些驚異抬首,目光卻驀地撞入那一汪深潭中,一如既往幽深,忍不住沉溺。

「帝……」

她才要說話,便被他掩住唇,「除卻那個稱呼,其余隨你。」

「是。」芩鴻宛頰愈紅,如斯嬌美。

「來。」戚元執手令她落座,自去一旁亭中移了一把高椅來,又將那黑白子一一入盒。

棋至半酣,夜色亦深了,分外靜寂。燈此時點起來,宮人來此,但見二人,只默默點了燈退下。燈火跳躍,花如鎏金。

戚元微訝看她,「卻不想你棋藝諳練。難能有女子與我旗鼓相當,只略輸一籌。」

「不敢當。棋非鴻宛最諳者。」芩鴻宛此刻已放開了,只當知己。

「莫非是有個說法的。」戚元起身收著子,笑言。

「鴻宛愛琴棋,奈何總不得其精髓,只得唬唬庸人罷,稍擅的卻是自小悉習的書畫——披帛上這水墨,便是親筆。奈何總難喜愛。」芩鴻宛靠著椅背,隨手把玩著一支花,「說來,最擅的是詩詞,有時又覺佳句難得,佳作更是鳳毛麟角的。」

戚元行到她身側,忍不住微勾起她柔荑,言兮,「小女兒心性。」

才覺與其同處,常不自覺放松,叫人想起宮外,想起無朝臣也無後妃的地方,便想起偕老。如此一人,難能可貴。

伴一聲再清脆不過的瓷器碎裂聲,東方露白。

「皇貴妃娘娘?」偏殿的婢子急急跑來,跪下請罪。

蘇浣翳梳洗到一半,臉畔還掛著胭脂色水珠,含恨瞧著那一地碎片,琉璃紋的百子,于地毯上靜靜躺著。

「青瓷朱墨呢?」她陡然抬眸看那婢子,「你來有甚麼用?廢物!一群廢物!」

「青瓷姐姐絞娘娘梳洗的玫瑰汁子去了,昨兒您吩咐朱墨姐姐天一亮就去銀作局取那套蜜蠟簪子。」

「呵。」她漸漸平穩下心緒,微挑眉道,「她二人回來時,囑咐一聲本宮去端怡皇貴妃處了。」

語罷,蘇浣翳便隨手一挽及膝的發,披一長斗篷,猶自離去。

「娘娘!」那婢子急急喚道。若是隨著皇貴妃出去一回,就算不能提拔賞賜些,在宮人里的地位也是非比尋常的。

「好生待著。」蘇浣翳頭也不曾回,冷聲道,「仔細些,免得人說道本宮,管不好下人一般。」

端寧皇貴妃所居果真不是芙蓉殿,而曰曇華殿。曇華殿與昭環姝所居牡丹殿相去並不遠,繞過一處山景便是。蘇浣翳懷著紛亂的念頭走著,竟不覺是路,一晃兒便到了。

「你果真來了。」昭環姝方梳洗完,仿佛早有所料般坐于正廳,早膳已擺好。

真見到她時,蘇浣翳一腔怒火反平息些,「姐姐當真無動于衷。」

「想來你必未用早膳,自便罷。難得你我還似從前一般。」昭環姝笑了笑,「從前總是你這樣怒氣沖沖的,我卻似個長姐一般。」

「是從前了。姐姐是想說,我不似原先孩子氣,是他傷我。」蘇浣翳略斂神情,坐下拿起象牙箸,「總需長大的。」

「罷了。」昭環姝輕輕道,便默默用膳。

一小盅紅棗百合飲只剩小半時,她驀地停箸,「是為那新封的敬嬪芩鴻宛罷,浣翳。」

蘇浣翳不作聲。

「由不得你我的。」昭環姝微倚椅背。

「我只是覺得不值——沒的季軒鸞被冷落了,芩鴻宛又忽然受寵,你我不是白費功夫?姐姐何時對此如斯冷淡了。」

「我已有計,此時卻不行。」昭環姝闔眸道,「想必你也知道,這時,不論是你我還是帝君,動不得季氏與芩氏。遠離昭京,帝君只圖個寧靜,莫生亂子。若有人當真不長眼——」

「必無甚麼好下場。」蘇浣翳低聲兮,「我自是知曉的,卻如何咽不下這口氣。」

半晌,昭環姝驀地開口,「昨夜二人相談甚歡,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天文地理。那昭京才女芩鴻宛很是個妙人兒。」

「我知曉他歡喜何種女子。姐姐亦然,卻得尋他歡喜的,推到面前,為博一笑。」蘇浣翳黯然。「可笑我一思及此,便不想再難為那敬嬪。等等罷,華妃那樣善妒,如何能忍住。」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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