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立春的前一夜,召陵城的第一場春雨如期而至,旱了許久的帝都終于在一片春雷中迎來了生機勃勃的時節,還在睡夢中的皇城百姓們都被這傾盆而下的如油喜雨紛紛叫醒,歡喜的打開了窗子。
微涼的空氣中盡是泥土的芬芳,夜空中濃雲滾滾,刺眼的白光仿佛淬閃寒光的刀鋒將如墨的夜空劃開一道道凌厲的缺口,陣陣的驚雷回響在召陵上空,惹得夜鳥驚鳴,嬰孩兒夜哭,百姓們突然沒有了觀雨的興致,這樣電閃雷鳴的天氣,哪里像是春天…
無星無月,夜色濃稠如汁。嘩嘩的雨聲激在深院卷檐之上,打濕了檐下明滅閃爍的燈籠。沐府的下人們一一將籠紗換做隔水的油紙,重新引燃,幽幽的光隔著艷紅的油紙,越發的濃重。
淡白的暖氣從沐盛的口中呵出,瞬間在冷雨中失去了最後一絲溫度,他靜靜的站在角梯上。遠處是煜盛宮連綿靜寂的琉璃殿宇,身後是沐府的點點孤燈,柔輝朦朧,微弱的光暈照的那急雨如箭,白刷刷的落著,漸漸在獵獵夜風中連成無數垂曳的晶簾。
大雨中有疾馳馬蹄聲由遠及近的傳來,馬車前微黃的犀角燈在雨霧中僅是朦朧的兩團光暈,依稀照見駕車人身上黑亮的棕衣。
沐盛半眯著雙眼,緩緩的退下角梯。雨中的人影漸漸明晰起來,馬蹄濺起的雨珠打濕了他的衣角。
「閆管事深夜來正院,可有什麼要緊事麼?」
條條水痕順著棕衣淌下,閆祿渾身濕淋淋的,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他抬腳跨在卷檐下,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沉聲說道︰「老太爺遇刺,我們奉命前來捉拿刺客。」
沐盛微微一愣︰「刺客…」
閆祿眼中閃過一絲不耐,對著身後說道︰「都下來吧。」
四人一一從馬車上下來,油紙大傘「 」的一聲驟然撐開,激起無數細小的雨珠。
沐盛看著傘下男人白布纏裹的手臂,疑惑的朝閆祿看去。
「盛伯不必疑慮,這是浮香院的護院熊威,今夜親眼見著了刺客的模樣,所以帶過來也好指認。」閆祿再懶得同老人嗦半句,只揚起手輕輕一揮,便帶著眾人朝著紫檀院而去。
雨中的身影漸漸模糊,沐盛收回目光,默默的將角梯放于院門後,提起地上的燈籠,朝著相反的方向緩緩走去。
紫檀院里的下房里,陸大娘哀哀的趴在冷硬的木板床上,心里的怒氣一陣陣的拱上來。
她向來是管著這院里的雜務瑣事,四少爺一向畏寒,前幾日里天氣轉涼,就如常交代了下人給四少爺的廂房里多添了些炭火,不想就是這一遭,惹下了這麼大的禍,四少爺夜里犯了病,累得她生生受了四十板子,而專管添炭的劉武卻是當即就被打的血肉模糊見了閻王。
好在她的威兒是浮香院里的護院,好歹還有幾分薄面,可是…婦人想到兒子手臂上烏紫的一片凹陷,頓時心疼不已,低聲自語道︰「哼,生來的賤胚子,可教老頭子收拾了你…」婦人輕輕踫了踫紅腫不堪的後臀,火燎般的痛楚頓時刺激了她的神經,她連聲申吟,卻忽然想起一張凌厲嘲諷的臉來︰「我怎麼把這個小崽子給忘了…」
「叩叩叩」急促的敲門聲陡然傳來,婦人看了看外邊滂沱的大雨,不禁一陣疑惑︰「誰啊?」
「娘,是我!」
熟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陸大娘神色一喜,也顧不得身上的疼痛,連忙下了床,一瘸一拐的開了門。
寒風夾著重重的濕氣猛然竄進了房間里,陸大娘看到浮香院的閆管事,不禁一愣,對著兒子說道︰「威兒,你們這是…」
「浮香院糟了刺客,殺人的就是那天用鞭子抽我的奴隸崽子。」
「什麼?!」
陸大娘張大了嘴巴,瞪著一雙眼楮低聲說道︰「當真?…閆管事,你們可看真切了?洪管事可不是好相與的…」婦人垂下眼角,癟著嘴低聲咕噥道︰「我那四十板子…可還沒消下去呢…」
閆祿跺了跺浸滿雨水的靴子,厭惡的睥睨著婦人,不耐的說道︰「你放心,有什麼岔子不還有我擔著呢。」
陸大娘的雙眼頓時眯了起來,干笑道︰「管事這是哪里話,威兒多虧你照拂,我這就帶你們去拿人。」
一眾人轉眼出了下房,冒雨朝著小柴房而去。
柴房里馥兒抱著受傷的小桃,正垂著頭打瞌睡。沐府畢竟是大戶人家,柴房建的隔水極好,外面大雨滂沱,里面竟絲毫不見濕氣滲進來。
汐榛滿足的躺在干燥松軟的稻草上,模出藏在柴火下的白面饅頭,小小的掐了一點放進嘴里,好一會才咽了下去,又將剩下的饅頭塞回了柴火下,這樣的好吃的饅頭定然不會天天有,還是留著大家慢慢吃…
可是剛剛升起的那小小的甜蜜,卻又被心頭隱隱的擔心掩蓋,孩子耷拉起小臉,奔到窗口伸長了脖子朝外觀望,天地間唯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雨霧,夜竟是出奇的黑…
忽然,不遠處傳來腳步踏在水中的脆響,朦朧的風燈在雨中搖曳閃爍,像極了獸苑里那些野獸的眼楮。汐榛不禁一陣心慌,連忙向後退去,叫醒了還在睡夢中的孩子們。
「有人朝這兒來了…」
心底的恐懼頓時驚散了所有的睡意,孩子們驚恐的大睜著雙眼,緊緊的盯著不遠處的木門,不敢發出絲毫聲響。
「 、 、 …」扭動鐵鎖的聲音不斷從門外傳來,孩子們頓時不安的擠在牆角,緊緊的依偎在一起。
「咦,這門怎麼打不開…不會是小崽子跑了吧…」
「熊威,把們撞開!」
「 ! ! !…」
巨大的撞擊聲一下下敲擊著孩子們緊繃的神經上,終于,單薄的木門再也經不起猛烈的撞擊,「 」的一聲應聲而開。
濕而重的寒氣像是冰冷的浪潮一下子涌進了柴房,浸透了孩子們薄薄的衣裳,汐榛悚然一驚,仿佛一顆心突然吊上喉嚨卻又沉沉的墜下去,在胸膛里劇烈的跳動著。
閆祿半眯著眼楮在孩子們中間來回的掃視,他忘不了那雙凌厲的眼楮,可是那個小女奴並不在這里。
「…四、五、六…,嗯?」陸大娘高挑這眉毛,又細細的數了一遍,可是不大的房間里一覽無余,整整六個孩子,卻獨獨少了她想找的那個︰「洪管事,是少了一個。」
跟隨而來的洪熙頓覺不可思議,方才閆祿與他說院里的女奴殺人,他只當是听了天大的笑話,卻未有一絲一毫的相信,可是現在這柴房竟真的少了一個奴隸,的確令他始料未及。
陸大娘見洪熙緘口不言,頓時有了底氣︰「說!那一個跑到哪去了?!」
汐榛護著身後的馥兒和小桃,跪在地上怯聲說道︰「陸大娘,我們真的不知道啊。」
熊威想起當日那狠辣的一鞭,手背上的傷口又是火辣辣的一陣灼痛,滿肚的怒氣全都發在了眼前這個十二歲的孩子身上,只見他一個箭步移到孩子的身前,甩開手臂就是狠狠的一摑︰「不知道!我看你們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汐榛頓時被掀翻在地,滾在身後的干柴上,瘦長的臉頰霎時間腫起五根清晰的指印,「哇」的一聲吐出滿嘴和血的碎牙。
馥兒頓時嚇得大哭起來,幾步就跪著爬上前去,一把拉住熊威的衣角,大聲的求饒︰「大老爺,求求您別打了。求求您…」
「 」的一聲,男人將孩子一腳踢翻在地,抬手就要朝著馥兒打去。
「咦,這是什麼東西?」陸大娘瞥見柴火下若隱若現的紙包,頓時疾步跑上前去,將東西拉了出來。
汐榛心中大驚,也顧不著渾身的疼痛,只瘋了一般去搶婦人手中的紙包,「呲啦」一聲紙包應聲而碎,所有的東西都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下。
陸大娘瞪著一雙小眼,即刻躬身拾起散落的東西,捧在光亮處一瞧,頓時豎起了眉毛,一把拽住汐榛的耳朵,撕扯著叫道︰「好啊你們,竟敢偷府里的藥材和吃食!簡直反了天了!洪管事,我看這群奴隸崽子是留不得了,這柴房每晚都是我親自上的鎖,如今不但跑了一個,而且竟能偷來藥房的靈藥,莫不是…莫不是出了妖孽…」
洪熙看著地上散落的藥材,心中疑竇叢生。但是因著數量並不多,沐府向來也不缺這些東西,確實算不得什麼稀罕物。想到四少爺的身子,並不願再多生事端,只不耐的擺了擺手,說道︰「按院里的規矩辦吧,只是別驚動了四少爺。」
「是…」
…………
閃電將天空照的亮如白晝,紫檀院里唯有漫天雨珠砸在地面的嘩嘩聲。無憂渾身早已濕透,浸飽雨水的衣裳濕噠噠的粘在身上,寒意陣陣的滲到骨子里。黑漆漆的柴房里死一般的寂靜,無憂心中陡然升起一陣不安。
「把這個奴隸崽子給我抓住!」
尖利的聲音被雨聲絞碎,傳到無憂耳中,唯剩下些破碎不全的雜音,可是卻讓她的心沉到了谷底。
兩側的彪形大漢沖上前去,竟意外的沒有遭到反抗,孩子被粗糲的麻繩反捆住雙手,粗魯的拉進了東廳。
濃濃的血腥味尚未散去,洪管事坐在檀木椅上,把玩著掌中的琉璃球,半眯著眼楮看向站在廳中的孩子,髒兮兮的樣子,惶恐不安的神情,與一般的奴隸並無分別。
他抬起眼角,瞟了一眼站在身旁的閆祿,漫聲說道︰「就是她殺了浮香院里的侍衛?」語調輕揚,竟是含著冷冷的嘲諷。
熊威渾若未覺,揚聲說道︰「沒錯,洪管事,就是這個小崽子!」
無憂深深的吸氣,緊緊咬住下唇,將滿腔的驚怒都咽下去,突然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揚起小臉大聲的哭叫道︰「大老爺救命啊,奴才真的沒有殺人。晚飯的時候是陸大娘把奴才和真兒姐姐都送到了老太爺那里…嗚嗚嗚,後來有刺客闖了進來,嗚嗚嗚…奴才、奴才就趁亂逃了出來,可是,可是真兒姐姐她…嗚嗚嗚…」
孩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滿臉的淚痕也遮不住飽滿細膩的臉孔。洪熙想起沐老太爺的嗜好,眸光一閃,頓時有了頭緒。
他睨了一眼旁邊滿臉驚疑的陸大娘母子,不咸不淡的說道︰「閆管事管教下人真是得力,討好主子竟找到正院里來了,老爺前腳才走,府苑里又不安寧了…」
熊威看著跪在地上的孩子,頓時覺得一陣寒氣從腳底板拱上來︰「管事,我…」
閆祿本就心存疑慮,但熊威向來辦事穩妥,再加上他自認識人無數,隱隱也覺得這小女奴身上透著一股子邪氣。
可是如今到了這等境況,卻越發覺得整件事荒唐可笑,自己竟為了抓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奴深夜冒雨前來…閆祿瞪著身旁語無倫次的熊威,頓時覺得怒氣上涌,啪的一聲就打在了他的臉上。
「沒用的東西!」
正在這時,院里里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浮香院的小廝四福打著油傘急匆匆的朝著正廂走去,身後跟著的竟是東苑的二少爺!
洪熙急忙起身,撐了傘便迎了出去。
「二少爺,您這是…」
可還不等他說完,四福就匆忙躬身行禮,疾聲說道︰「閆管事,不好了,府里又遭了刺客了!」
「什麼!老太爺如何了?」
「老太爺剛醒,還好只是死了幾個侍衛和下人,您快回去吧,這會兒府里都亂成一團了!」
閆祿聞言大驚,再也無心糾纏下去,傘也未打,便急匆匆的沖進了雨里。
洪熙見沐容只帶了阿沅在身邊,連棕衣也未披,身下的袍角也給雨水濕透,連忙將他請進了正廂,殷勤的為沐容披了斗篷驅寒,隨即又請了茶具沏茶。
卻見沐容微微擺手,淡淡說道︰「不必了,我只是來看看四弟,他的身子今日可好些了?」
「四少爺好多了,現在已歇下了…」
「是二哥來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