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字奉上~~~
春天的天氣總是多變,前幾日還艷陽高照的朗朗晴日,竟在昨夜起風之後消失的無影無蹤,整個召陵上空濃雲滾滾,一整日都不見一絲的天光,不到酉時,天色已暗得如同子夜。
自早上從沐雁聲那里回來,無憂便以養傷為名歇在了房間里,直到戌時的最後一聲更鼓敲過,她都沒有踏出房門一步。
黑沉沉的後花園中,一個嬌小的身影輕車熟路的穿梭在花木的暗影中,無憂背著小小的包袱,憑著驚人的記憶在微弱的光線下尋找著計算好的路線,穿過風回廊和小秋池,轉眼到了偏僻的北苑。
沐府佔地極廣,人口又眾多,平日里不但有巡衛不斷的巡邏查看,而且在看不見的角落里還有訓練有素的暗衛日夜把手,守備十分森嚴,而現在正是巡衛換崗的時辰,守衛會相對松懈。
無憂身形矮小,之所以選擇繞遠的後花園正是因為這里不但光線不足而且林木繁茂便于躲避,她悄無聲息的躲過前面換崗的巡衛,迅速的穿過北苑,借道更為僻靜的小竹林,一路極為順利,再往前就是專供廚子和下人進出的偏門,無憂矮身向前,借著門口微弱的燈光,只看到一個倚在門邊打瞌睡的守衛。
無憂神色微變,靜靜的伏在假山後,豎起耳朵仔細的傾听著附近的一切動靜,人在睡著的時候呼吸綿長沉穩,呼吸之間氣息均是同樣時長,可是在這附近顯然不止這一個人,這些隱在暗處的人氣息出奇的一致,呼吸深長,且頻率極低,應該功夫不弱。
無憂手心微膩,腕間一轉,只見夜色中銀光閃動,片刻間已響起重物倒地的悶響,她全身緊繃,絲毫不敢松懈,靜靜的注視著黑暗的動靜,過了許久,才暗暗松出一口氣,站起身來,輕聲朝門口走去。
門邊的守衛仍在沉沉的打著瞌睡,無憂深吸一口氣,抬起一腳,就要踏出這座陰沉腐朽的府苑。可是孩子的腳步陡然停在了半空,少年那雙漆黑深沉的眼楮不合時宜的從腦海中劃過,她皺起眉頭,緩緩的轉過頭去,眼楮里是從未有過的迷惘,可是只是很短的一瞬,孩子迅速的將僅有的一絲猶疑驅除,目光堅定的看著府外的街道,上天既然再次給予她選擇的機會,那麼她再也不願牽涉進任何黑暗和殺戮,一個人若是見過了陽光的美好,便再也不願行走在黑暗中了。
就在這時,淡淡的聲音突然自身後響起︰「羽兒,你要去哪?」
無憂猛然回過頭去,眼中疑惑一閃而過,鎮靜的看著來人,低聲說道︰「如你所見,我要離開這里。」
沐雁聲一身深紫衣袍,夜九夜十垂頭站在身後,安靜的幾乎可以讓人忽略他們的存在。
身旁的守衛被周圍的聲音驚醒,猛地睜開雙眼,看見不遠處站著的沐雁聲,頓時嚇得睡意全無,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四、四少爺,奴才該死,奴才…」
沐雁聲恍若未聞,他看著孩子堅定決絕的眼神,心中竟有一絲淡淡的失落。然而下一刻,他突然抬起手臂對著身後輕輕一揮。
霎時間寒光閃爍,尖利無奪的斬狼刃破空而至,只听「噗」的一聲輕響,那個原本跪在地上的守衛就被刀刃穿胸而過,強勁的力道生生將他的身子帶出丈許,牢牢釘在府外街道旁的一顆大樹上,樹葉颯颯作響,凌亂的搖落下來,可是瞬間又被無數激射而來的箭矢一一刺穿,那具還未冷透的尸體只用了不過兩秒已經成了一只碩大的刺蝟,甚至還未來得及濺出一滴鮮血。
刀鋒從耳畔掠過的鳴響還未平息,像是有無數的蟲子在嗡嗡飛著,無憂不可置信的看著門外漆黑寂靜的夜色,渾身一片濕黏。
「羽兒,你還要走麼?」沐雁聲面色如常,仿佛剛才那一幕並不是發生在沐府的門外。
無憂暗暗驚心,越發看不清眼前的少年,難道說他深夜趕來只是為了要救她麼…她看了看沐雁聲身後的兩名暗衛,快速的盤算了一下,忽然燦然一笑,緩緩的走上前來,說道︰「四少爺,羽兒還是不走了。」
沐雁聲仿佛早就料到孩子會這麼說,淡淡的點了點頭︰「跟我回去吧。」
無憂暗暗嘆了口氣,乖乖的垂頭跟在沐雁聲身後,腦袋里卻在飛快的思索著眼前的形勢。
只是沐雁聲這一路穿園過林,卻並不是朝著紫檀院的方向。就在無憂疑惑重重的時候,沐雁聲卻陡然停在了一處山泉前方,沐府園林眾多,像這樣的奇石泉景並不少見,無憂微微一愣,沐雁聲卻忽然拉住她的手臂,轉眼便已閃身到了泉水之後。
伸手不見五指的狹小空間里突然亮起了一小點微紅的火光,沐雁聲吹著手中的火折子,在洞中略略的繞了一圈,伸手按在洞壁的其中一塊石頭上,只听石壁頓時隆隆的響起來,原本嚴絲合縫的石壁竟然緩緩打開,露出後面漆黑如墨的隧道來。
無憂皺著眉頭,狐疑的看著眼前的隧道,不解的看向沐雁聲。
沐雁聲卻恍若未覺,當先走下石道,見孩子並未跟來,輕聲一笑,說道︰「怎麼?羽兒,殺了浮香院那麼多侍衛,又設計害死季懷和陸氏,還怕黑麼?」
微紅的火光照著少年俊美的側臉,有著少見的柔和光輝,他眼楮里閃著一抹洞悉又得意的光芒,仿佛在此時,這個狹小黑暗的洞穴里,才卸下那重重的冷漠疏離,顯出幾分年少的狡黠。
無憂輕哼一聲,有些別扭的撇過臉去,卻還是跟著沐雁聲下了石道。火折子光芒黯淡,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僅能影影綽綽的照出一小片光暈,腳下遍地碎石,無憂雖然已很小心了,卻還是被微微絆了一下,這微小的動作不過只是極短暫的一瞬,前面的腳步卻漸漸的慢了下來,無憂看著前方那一小片微弱的紅芒,一股暖流突然涌遍全身。
直到沐雁聲手中的第五根火折子燃盡,石道終于到了盡頭,沐雁聲重點了一根火折子,將洞內的燈盞點亮。只見這里竟是一方圓形石室,室內僅放著一張鋪著獸皮的石床,角落里似是還有些清水和食物。
無憂皺起眉頭,問道︰「為什麼帶我來這里?」
「你這兩天就呆在這里不要出去,等時候到了,這里的石門自然會打開,你就能離開了。」
無憂微微一愣,突然有一種極不好的預感,月兌口說道︰「那你呢?」孩子的聲音有些急促,也許連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在這寂靜的石室里,顯得格外清脆。
沐雁聲眸光閃動,緩緩的笑起來,說道︰「我是這府里的四少爺,自然還在這里。」
孩子搖了搖頭,沉聲說道︰「沐雁聲,你還把我當小孩子麼?時逢大變,府內暗衛消失了大半,外面又有重兵鎮守,現在的沐府已經是一座巨大的牢籠了。」
沐雁聲雙眼低垂,突然輕聲一笑︰「牢籠…這本來就是我的牢籠,以前和現在並沒有多少分別。」沐雁聲走上幾步,坐在一旁的石床上,看著孩子擔憂的神色,緩緩說道︰「羽兒,我記得你曾經跟我講過一個潘多拉的故事,今天我也給你講一個故事。」
孩子微微一愣,神色是少有的鄭重,她走上前去,也坐在不大的石床上,重重的點了點頭……
沐雁聲半邊臉隱在暗影中,火光明滅,看不清他的神色,淡淡的聲音像是穿過重重的霧氣,如水的歲月,幽幽傳來︰「從前有一個孩子,從很小的時候,總是無緣無故的胸口疼,他不能騎馬,不能練劍,甚至連快跑都不行。沒有人告訴他生了什麼病,卻永遠都有吃不完的藥,有一天,他不想吃藥了,就背著所有的人悄悄的溜進了祠堂里,也是在那一夜,他終于知道,他其實並沒有父母,他的父母,他的族人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死了,而凶手…就是他現在的父親,他的親生母親在戰場上生下了他,幾度生死徘徊,他終于活了下來,卻只能日夜忍受絞心之痛…」
無憂心中仿佛掀起了滔天巨浪,那些模糊的線索漸漸清晰起來,她在邵宅的時候,曾經在邵離鴻的書房仔細了解過這個時空的歷史,十五年前震懾整個昭國的藩王作亂,正是沐篪帶領虎豹騎前去平叛,正史中並沒有詳細記載這段恥辱的歷史,僅用了短短的一句話「東昭八百四十二年冬,西川亂,終平,祁氏族滅。」
可是,這其中所包含的血雨腥風和殘酷的屠殺卻在野史中可見一斑,整個西川大陸近乎荒蕪,月渡河一度變為血紅。
大戰之後必有大疫,昭皇為了阻止疫情蔓延,下令對西川實行徹底的清理--焚燒,遮天蔽日的塵燼覆蓋了整片西川,即便是遠在千里的召陵,都有半月不見日光。
無憂緩緩的皺起眉頭,忽然想起祠堂里那塊沒有名字的靈位,那段遙遠的恩怨早已被掩埋在時間的風沙里,其中的曲折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很多事情並不是只有一個恨字便可輕易了結。
沐篪的手上即便沾滿了鮮血,真正能使祁氏滅族和整個西川變為焦土的並非只是戰士的屠刀,那個穩坐在寶座之上的帝王和他身後所代表的無數世族門閥的利益才是真正的凶手。一個帝王可以容許一個愚蠢荒婬的郡王,卻無法坐視一種全新的思想去動搖帝國統治的根基。
無憂看著少年青白的臉孔,突然覺得深深的無力,在這樣一個皇權貴族統治的時空里,祁郡王不過是整個統治階級的犧牲品,扼殺整片西川的是一只無形的巨手,數以百年的掌握著這片大地的秩序,豈是一朝一夕,亦或是一人一己可以改變的。
無憂突然覺得心酸,她囁嚅了很久,方才緩緩說道︰「沐雁聲,其實潘多拉的故事還有另一種寓意,希望沒有飛出去,也即是人們永不會失去它…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我們無力改變,有很多仇恨無從報還,可是人生短暫,為什麼要為死去的人活著,只要活著,只要明天的太陽照常升起,就會有希望,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比仇恨更有意義,白瑪山雪景壯麗,動人心魄,江南四季如春,歲無秋冬,西羌黃沙火舞,蒼涼悲壯,還有東凌島有冰晶為山,珍珠河有人魚吐珠…這世上有萬千的美景你都沒有去過,你難道不想去看看麼…」
沐雁聲看著孩子亮若星辰的眼眸,低聲說道︰「可是羽兒,我沒有明天,所以只有活在過去里。」
孩子微微一愣,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沉默了許久,她又重新抬起頭來,她的眼楮那樣亮,像是天上的星星,滿滿的全是堅定︰「沐雁聲,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說…我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里不再有皇帝,也沒有奴隸,每個人都自由平等,那里的大夫醫術高明不知比孟繁春高明多少倍,人們的肌膚燒毀了,就植上一塊全新完好的皮膚,人們的心髒無法跳動了,就換上一個可以跳動的心髒…這個世界這麼大,不止有昭,楚,趙,齊,秦,難道你沒有想過東海以東是什麼地方麼?難道你沒有想過西荒以西是哪里麼?還有南疆以南,北戎以北,那些遙遠的地方,總會找到能夠治好你的人。」
沐雁聲的眼神微微有些怔仲︰「東海以東…」他定定的看著眼前的孩子,神色認真,似乎是第一次才見到無憂︰「羽兒,雖然你說的那個地方我並不知道,可是我相信你,因為你跟這里所有的人都不一樣。」
孩子突然有些急了,她突然伸手拉住沐雁聲的衣袖,小小的眉頭皺成一團︰「沐雁聲,你不相信我麼…一定有人可以治好你的病,這世上還有這麼多快樂的事情你沒有做過,你…」
少年突然握住孩子的小手,臉上的笑容是從未有過的溫暖︰「羽兒,等辦完了事情,我們一起走,好不好…」
少年的聲音很輕,像是一片柔軟的羽毛,毫無預兆的落在孩子的心湖上,有層層疊疊的漣漪蕩開來,再也不復平靜。
沐雁聲本就極為俊美,此刻嘴角噙笑,俊朗的眉峰微微舒展,那黯淡的一點光亮映入他深沉的眸光中,瀲灩如同繪卷,無憂呆了一呆,一顆心仿佛被深深的蠱惑,許久方才微微一笑,用力的點了點頭。
可是她忽然又想起一樁事來,有些為難的看著沐雁聲,低聲說道︰「我欠了別人的恩情,要…」
「我陪你…」沒有一絲一毫的猶疑,沐雁聲沉聲說道︰「去哪,我都陪你。」
「好。」孩子聲音洪亮,大大的眼楮那樣亮,像是攬盡了漫天的星辰,耀目的讓人不敢逼視。
沐雁聲不動聲色的垂下頭去,握住孩子冰涼的小手,笨拙的呵著暖氣︰「羽兒,你的本名叫什麼?」
無憂的眼楮里陡然顯出幾分孩子般的頑皮,揚聲說道︰「說出來不知道你信不信,你給我起的名字,就是我的本名,我叫莫小羽。」
沐雁聲微微一愣,笑容漸漸在臉上擴大,無憂只覺手中多出一樣東西,展開一看,竟是自己落在房間里的那串銅鈴。
「不準再丟掉了,本少爺可是第一次買東西送給別人。」
「我記得錢還是趕車的阿福給的…」無憂笑著嘲諷了一句,微楊著頭,有些好笑的看著他,忽然卻又有些疑惑的說道︰「咦,怎麼只剩下八顆了…」
「另一顆在我這…」
無憂看著少年近在咫尺的俊臉,她頓時有些別扭,搖了搖頭,尷尬的咳嗽了一聲,悶悶的說道︰「嗯,知道了。」
「羽兒,我要走了。」沐雁聲的聲音很低,他月兌掉自己身上的深紫外袍,披在孩子的身上︰「這里有些冷,這件鼠貂織錦水火不侵,寒氣透不進來,你穿上會暖和一點。」
無憂突然有些不安,她掙月兌出來,緊緊的拉住沐雁聲的手臂,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過那漆黑平靜的眼眸,直抵他的內心︰「你答應過我的,沐雁聲。」
少年目光堅定︰「我答應你。」
無憂松出一口氣,心底有淡淡的甜蜜溢出來,在這世上她不再是一個人了,不再漫無目的,不再毫無牽掛,不再是一縷孤獨的游魂,有時候,世事就是這般奇妙,那些失去的東西總會在人們想不到的地方得到補償…
少年的背影越來越遠,最終隱匿在那一團遙遠的黑暗中,沐雁聲臉上早已沒有了溫暖的笑意,直到再也看不見身後的那一點光亮,他才無力的靠在身旁的石壁上,大口的喘著氣。
他緊緊的抓住胸口的衣料,靜靜的等待著那難耐的痛楚漸漸平息,眼中瀲灩宛如短促艷麗的焰火,盛放過後,惟剩下冰冷的余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