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那隨侍的小童自個兒在原地站著,看著那青色的身影走遠,遠山含翠的眉一凝,這才輕聲道︰「謝謝你,二哥。」
那日,她真的差點去見了閻羅王了!袖箭襲來的時候裹挾的殺氣讓她避不開,手中夾了兩枚梅花針。一枚嵌入蕭桐的眼楮,另一枚便與袖箭相撞,迫它轉了方向。于是那本該射進自己心口的袖箭偏了那麼幾寸,只是蕭桐太過自信,甚至都不上前探查的。也是,畢竟血浸透了衣衫,夜色之下他也看不出端倪。
至于毒嘛,說實話,這毒的確凶猛,她得月余才能配置得出解藥,不過好在蒼昱境內的雪山上生長著一種耐寒的蟲子,名喚「回魂」,無他用,只是能解毒。從傷口吞噬毒血,直到通體的渾白變為烏黑之色方才死去。
那日,陸淺整整用了十五只「回魂」。終于回魂了。將養了幾日,把自己的「後事」處理了,不顧傷勢硬要離開金陵。
她行走江湖這些年妙手回春活人無數,上至名門正派下至江湖宵小,有不少人承她的情感她的恩,等葉子賢將話放出去,蕭桐危矣。
要他死,不光是為了自己,更多的是為了方肅陽。
……好吧,這是最後的一件事,最後的一件。
如果他真的是為了報仇,就斷然不會只針對自己,或者,他另有雇主……罷罷罷,總之,殺了最好。
如此,她在乾景的一切,也能做個了斷了。
回頭看看這墓,暗自對自己說︰這世上已無陸淺,黃泉路上,忘川河邊,三生石旁的才是陸淺。等花開到荼蘼,再步入下一個輪回。
只是,容她再處理一件事。
無論陸淺在哪兒,每年的清明她都會回到桃源谷給一個無名的墓上墳。從來如此。
她不知道那底下睡著誰,只是知道這個人對師父很重要,對喬叔很重要,所以,對她也很重要。
清明,揚州城郊,桃源谷。
所有的物品一應俱全,只是添了兩個人——柳萬盈與酆遲。
陸淺跪在墓前,鄭重的磕完了三個頭,卻不起身,拿眼看著蘇虞,也不說話。
「你們先回去吧。」蘇虞無奈笑笑,拍拍柳萬盈的素手,輕聲道。
三個人,漸行漸遠。
兩個人,不言不語。
「她的病,恐怕沒的醫了,不過有您在身邊便是最好的一味藥了,師父不必感傷,應當寬心才是。」抬眸輕笑,唇邊的梨渦微陷,柔情像這日的細雨,溫溫軟軟。
蘇虞閉上雙目,輕輕的點了點頭,長嘆一聲︰「萬萬沒能想到還有今日,知足了。」
「好在她認得師父。」陸淺斂下眉眼,彎唇笑道。
「她所有的記憶都停留在入宮之前。」
「……這樣也好,是福氣。」
一直以來陸淺都糾結到底要不要將這金瓖紫玉鎖交給她,如今看來,還是算了吧,畢竟是前塵往事,消散了吧。
良久,蘇虞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一般,睜開眼,明光閃閃,清聲道︰「你想問什麼,盡管問吧。」
陸淺回眸,無限哀傷的看著身前的這座墓,道︰「這墓里埋的……」
「……才是藥聖蘇虞。」
果真如此。
「那您?」
「沈雲舟。」見她那不驚訝的神情,心下了然。「你什麼時候知道的?」他問。
「那闕詞,我在您的書房里見過,當初在寒煙殿里重新听到,便是震驚了,這世上,畢竟沒有那麼巧的事兒。」
「你把她帶來,我很感激。」
「徒兒孝敬師父,天經地義的啊,何必言謝,我可當不起呢!」陸淺嗤笑,明媚如春。
「……然後呢?」
「人人都知道藥聖蘇虞是地地道道的北方漢子,那麼,怎麼會認識江南女子柳萬盈?」是了,當初方肅寧那白痴的一問,坐實了這疑問。
「您從不親自授我醫術,從來都只是要我自己看書自己悟,不懂的地方才稍加點撥。」
「……」
「師父,告訴我吧。」
沈雲舟嘆口氣,雙目已染上一層水霧,卻極力的忍著將目光投到遠處,娓娓道來︰「沈家原本也是江南大族,不想遭受祝融之災,萬貫家財燒得一干二淨,更無一人逃出。我在外地求學方躲過一劫。因我與盈兒有婚約在先,回來時便央求柳家幫我重振祖業。不想柳家當家人柳慕竟是嫌貧愛富之人,不僅把我趕了出來還廢了那一紙婚約。」
言及此,已是惆悵始,亦是恩怨起。
「盈兒自是不願。後來,柳慕用計讓皇上見到了盈兒,又軟硬逼施,逼她入宮為妃。從此徹底與我隔絕。盈兒哭鬧尋死讓皇上很容易便察覺了這世上有一個我,便威脅她說,倘若不從了他,便殺了我。」
雨勢漸漸弱了,湖上飄渺的那層淡芒水氣,也消散開去。
「盈兒為保我性命,不得不應下。但那個狗皇帝不但沒有遵守承諾,反倒在暗中更加的痛下殺手。」
「……天威不可犯,他知她肯為您做到這一步,自然妒性大起。」
「他派人追殺我,搶了我的蝴蝶玉簪……幸好那時蘇虞救了我。本來那闕詞的下闋是盈兒添的,可我當時一心想跳出紅塵的牽絆,緣起緣滅,自有定數,說到底皆因一個情字,所以我自己續了下闋,是想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結果那枚蝴蝶玉簪,卻成了他移情別戀的證據。
柳萬盈自然是不信的。那個人同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她起舞他吹曲,他填詞她做賦。彼此的心魂早已化在一起,融在了一處,信任自是不可缺少的。
想必她當初她怔怔的看著寰文帝遞來的斷簪,听著他說那人是如何的另立家室,斷情絕愛,想到的,恐怕不是背棄了彼此的海誓山盟,而是如何才能保全他的性命,換他一聲的平安喜樂。皇帝的手段,她猜得到。
于是,揚眸,輕笑,對那一國之君道︰此生,定不負君意。
認命了。
他當她絕了念頭回心轉意了,自是歡天喜地。攬著這個強顏歡笑的人兒,獨予了她三年的榮寵。
其實,本可以更多的。就憑皇帝臨死前那一聲聲的痴念,一句句的喚她的名。他是愛著她的,只不過,由愛生恨罷了。
所為何事?不得而知。
「後來蘇虞說,他救我一命,我應當還他。我說我又沒哭著喊著求著他救我,是他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呵呵,當時到底是年少輕狂啊,不懂他的苦心。後來想想,若不是他不擇手段的留了我這滿頭青絲,我也沒有今天‘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他說他身患頑疾,不久于世,無奈尋不到一個能承他衣缽的人,本想將畢生所學教授與我,我不肯。他將我帶到了桃源谷,囚著我,甚至每日灌輸我藥學毒經,慢慢的,我也學了些常識。大約過了三年,他一前一後的救回了你和喬叔,自己的病卻越來越重。你的病癥,也是他臨死前嘔心泣血,為你開下了近二十年的用藥與治療方子……他說你生有慧根,有望能承他衣缽,便將這凝著畢生的心血寫成的醫學經典,統統留給了你。而在你學成之前,他要我繼續他的身份活下去他說他在這人間有未完之事。就這樣,我成了蘇虞。」
「可我不會武,就只好留喬叔在身邊,稍作掩飾了,何況,這江湖,沒幾個人見過蘇虞的真面目。」
是,蘇虞出診,素來不以真面示人。
「那他的未完之事呢?」
「我在這兒守了二十多年,也沒見有人來,據說,也是一段情債。」
……情債嗎?那可真是難償。
「小淺兒,他才是你的救命恩人,他才是你師父……你是他的嫡傳弟子……」蘇虞言語間已經有了哭腔,大概思及過往,不免傷感一番。
陸淺膝行上前,伸手撫上那無字的墓碑,無聲的哭泣。藥聖,蘇虞嗎?盛極一時的人物,死後竟然只有這一片荒涼。
何等揪心。
「師父……」陸淺輕喚。
沈雲舟知道喚的不是他,雖有準備,但還是不免傷懷。
「師父,」陸淺轉過身,笑著看他,知他心思,道︰「在陸淺的心里,您依然是我的師父。只是從此以後,陸淺恐怕不能在江湖上出現了,更不能來桃源谷了……往後,您要記得,世上再也沒有陸淺這個人了……」
「小淺兒?」驚呼,詫異。
陸淺苦笑︰「酆遲是什麼人,您不也知道了嗎?」。
問的是,身世。
沈雲舟點點頭,道︰「只是他詢問的事情,早已伴蘇虞長埋地下,無人可知了。」
「于我來說,未嘗不是件好事。」陸淺低聲細語,忽又揚聲道︰「只是師父,我還有一事相詢。」
「什麼?」
「‘參商’之效,可是長久的?」她記得那個火場的黯然的眼神和淒涼離去的背影,心生此問。
沈雲舟看著這個為了他和盈兒竭心盡力終于換的他們的白首不相離,而自己依然同那人兩處相隔,會面無期便不由得心疼。這是如何的命途軌跡啊,眼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作答才能使她寬心了。
昨天點錯了,居然沒傳上!唉,失誤了……這一更算是不上昨兒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