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淺看得出他無意驚動這群認真讀書的孩子,于是也不再發問,只跟著他轉過這間私塾,到後面的儲物間里。打眼一看,陸淺心中漏跳了一拍。那里面的草垛上躺著一個一身玄色衣衫的人,既是玄色,被沾染的血跡除了濕黏黏的粘在身上猶如水漬,就再無異處。泄露了此人受傷的秘密除了那微不可察的吐納聲,便是那觸目驚心的滿手血跡。
「我方才在私塾旁邊撿到的他,原以為早就死了,誰知他竟還強撐著一口氣,只是最終喃喃的是你的名字,像是一早就知道你在這兒似的……我便拉你過來認認……也順便看看能不能再救……」話到最後已是愈加微弱,任誰人都能看得出來,這人傷重至此,多半是活不成了。
陸淺听他此言,急忙走上去幾步俯身查看,見了那人的正臉和幾將渙散的黑色瞳孔,先是一怔,而後突然將人扶起躺在自己膝上︰「酆遲……酆遲——」一聲慌過一聲。
怎麼也不會想到,那天晚上的擔憂與恐懼,竟然成了真。
酆遲啊……當年閃著一雙燦若星辰的眸子立在自己床前,支支吾吾的解釋著自己都理不順的遲到借口,懵懵懂懂嬉笑隨心,讓陸淺一度以為他這蒼昱第一殺手的稱謂是徒有其名。當初「偷」出柳妃時他不失精準的判斷與對自己的言听計從,還有洛陽城中路見不平救下那個女子被她誤會,挑著一雙眼打量他,臉便紅到了脖頸兒……于是讓臉皮薄卻又不懂男女授受不親的酆遲,更不知所措了。可看看如今膝上躺的這個人,哪里有往日的半分神采?!想著想著,心中不免一痛,壓低著嗓音沙啞喚他。
酆遲氣息更弱,可听她這一聲迭一聲的喚,方微微睜開了眼,那其中離散的神,稍有些聚合在一起,但與往日燦若星辰相比,終究不及萬一。
當初從蒼昱到乾景,說好了安危由他負責,可他是那樣好的詮釋了這個名字的含義,在碧水閣會面時生生遲了幾天。背著「第一殺手」的名聲從江南追到京師,于他來看敵國的君王近在咫尺他卻也能顧及到陸淺而隱忍不發,對陸淺所有的指令都言听計從卻不機械的去執行,面對上官昊與鳳漣只字不提在金陵城郊那座墳塋前錦妃字字血淚的「指控」……想那一路的作伴,酆遲的風趣與坦然真是讓她在錐心泣血一般的境遇里好過許多。
「陸、陸姑娘……尚公子……還是殿、殿下?」他眉角略彎,這玩笑開得吃力,他笑的也吃力。
「酆遲?」陸淺一雙水眸盈盈含淚,眼眶頓時紅了一大圈,「你還有心情玩笑……」忽見酆遲身上的傷口又涌出血來,陸淺兩指發力,點了他幾處穴道止血,又急忙回頭吩咐楚溪︰「幫我向裘大夫借他的藥箱來,快!」
楚溪原本愣怔在原地,猛然間听到陸淺這樣說,方回過神來,嘴里「哦、哦」的應著,人早已跑遠了。
陸淺將酆遲向上扶起,讓他舒服的靠在草垛上,自己則半跪在地查看他身上的傷口,手欲搭他的脈卻猛不防被他一把反握住,陸淺既焦慮又揪心︰「別鬧,讓我先看看你的傷。」
「我活不了了。」酆遲淡漠陳述,仿佛他才是早已看慣生死的醫者。
「胡說!」陸淺陡然提高了音調,卻不曾想到聲音里不可抑制的帶著顫音,從他的手里掙月兌開手腕,執意把上他的脈,探那微弱的脈搏,陸淺眼中的眸色逐漸黯淡。
酆遲卻不理會陸淺的神色,面上依舊是雲淡風輕,聲音卻是氣若游絲︰「也、也算是還了昔日大王的……救命之恩。」
陸淺聞言靜靜地注視著他,淡淡吐言道︰「難怪你不在朝堂卻為他們盡心竭力肝腦涂地。」施恩不圖報啊!若是當初恩惠縛住了他畢生的自由和意願,那你當初救他作甚?再看他如今身上傷痕累累,得有四五日不曾醫治了,殘喘至此,不過是一口氣的有無罷了!「你身上的傷太重又治太遲……我、我就算是拼盡一身醫術也未必……」陸淺咬唇垂下雙眸,恨極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生、生死有命……殿下又何必逆天而為。」自己的身體如何酆遲最是清楚,如今拖著病殘之軀來到陸淺面前晃上這麼一晃可不是來要她的自責的。只是酆遲自己都未曾察覺他對陸淺的稱呼竟用了舊稱,這要陸淺一愣。
方才的玩笑話已經透露出酆遲知道了自己「身份有變」的這件事,可剛剛那句「殿下」又是怎麼回事兒?當初籌謀此事是受人脅迫,自己一直都處于被動的劣勢,而之後的出逃也是將計就計,照理說應該更是坐實了她身份是假一事……更何況此事姚若與師爺必定是從一早就開始謀劃,之後步步為營又取得相天信任,即便是有百密一疏之處也都該一一填補上了。可酆遲一句不經心的稱呼似是在告訴陸淺事實真相已然明了一般,那……上官昊既對酆遲有恩,酆遲的賣命又是為了他,酆遲若是清楚那上官昊豈不……陸淺輕輕蹙眉一下,試探道︰「你這樣說倒是又提醒了我‘逃犯’身份。」
「我……不是有心的……咳咳、咳咳咳……只、只是往日稱呼、稱呼慣了。」
酆遲捂住胸口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一樣,酆遲回答的真,陸淺心里暗松口氣。又見咳中帶血,心中不免懊惱方才自己所為。許是將死之人心中特有的平靜,酆遲見陸淺的反應,心中便猜到了一二,徐徐道︰「紫檀她、她好像有意瞞下你的蹤跡,即便是探听到了也不聲張。她定是對你有愧疚。」
「那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呵……我是誰啊……我可是蒼昱的第一殺手……」
陸淺微抬頭,淚都滾到了眼角,又氣又恨︰「殺手?你這性子,可真的殺過人?」
自由之身,卻身不由己,只緣于上官昊的恩惠。
「嗯?」酆遲眨眨眼,低低笑開︰「……這你都知道。」
陸淺無暇理他的玩笑,心中只一種淒然的感覺涌上心頭︰「那又是誰把你傷成了這樣……」
「你既然什麼都猜得到,不妨也猜猜看啊……咳——咳咳——」酆遲眉宇輕揚,嬉笑之色淡顯。
陸淺漸漸凝眉,片刻間說不出話來。眼角一滴淚無聲滑落,留下一道冷冷的痕跡,卻不知為誰。
答案明顯,且毫無回轉余地。
酆遲張張口,斷斷續續的說道︰「我真擔、但心……方才這一咳,咳咳咳……咳咳……便便把命咳了去,誤了要事……咳咳咳——」話尾的聲音已經被他強壓的極低,連帶著咳嗽,嗓音已是嘶啞。陸淺心中一動,又見酆遲咳得厲害,也顧不上問什麼了,連忙去拍他的後背。
「什麼事?」
他說話輕得厲害,陸淺只得湊近傾听,明顯虛弱的聲音說道︰「當、當初你在洛陽城……交代我辦的那件事,你事後沒再問,我也一直、一直忘了告訴你……那何家的父女,現下搬到了許昌……」哪條巷子哪棟房子,酆遲都說得都再清楚不過了,只是他拖著一口氣,就為了來回她這件事,心中不免有感動。
酆遲眼皮幾次將要闔上又費力睜開,眼神迷離,連吐納聲都微不可聞,陸淺剎那驚覺,又連聲去喚他,只得來他微弱應答。
「這是化尸水,我死之後……」
陸淺倏然睜大了眼楮,微怔之下卻見唯這一刻酆遲神色堅定,不容旁人反駁,心下百轉千回,終是接過那白色小瓶。
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細細分辨那踩踏積雪的腳步分明是楚溪,這才想起曾要楚溪到裘大夫處接藥,一顆懸起的心隨即放下,看著門被推開,楚溪披了一身寒氣進來,氣喘吁吁︰「給、給……」手中捧的藥箱急忙遞上,陸淺長嘆一口氣,沖他搖了搖頭。
楚溪看她的反應「啊」了一聲,又急忙往前走幾步低頭細細端詳酆遲,正與酆遲的一雙黯淡的眼眸撞上,出乎陸淺意料的是,楚溪他並沒有恐懼。
「他這雙眼楮……和柳妃真像……」唇邊滲出一股濃黑色的血,纏在那蒼白的嘴唇上毒如蛇蠍。酆遲微微合了眼,握住陸淺的手也逐漸松開,人已歿。
楚溪倒抽一口冷氣,盯著目光沉沉的陸淺問︰「他方才說什麼?」
「他說……死後將他的尸體用化尸水化掉。」陸淺垂著眸子,輕輕為他拭去唇邊的血跡,好似在做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可心中早已感嘆酆遲真是好毒的眼楮!他和柳妃只相處了那麼幾天,又只見過楚溪一面,竟然能輕而易舉的發現這其中的關竅……究竟是他的眼楮毒,還是他想借此提醒自己呢?這蒼昱,究竟還手握多少王牌啊!
「化尸水?!這、這人都死了竟連全尸也不留了?!」楚溪倏然睜大了眼楮,驚詫的話都有些結巴。
陸淺沒有抬頭去看他,只淡淡的說︰「我已經答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