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歡也看見了。
他的手有些顫抖。
追兵在即,放任孩子這樣一次次掉下去耽誤大家的行程,最後大家包括阿郎兒都活不成,可是要親手射死自己的親生獨子,賀歡的心止不住劇烈地抽搐起來。
天人交戰之際,那一箭卻是再也無法射出,他舉著弓弦的手臂緩緩垂下,頹然長嘆道︰「也罷,也罷,天將亡我!」
段暄急忙策馬飛奔到賀澄身邊,伸手拎起面無人色的賀澄,穩穩送到狂奔而來的羅楚君懷中。
重回牛背的羅楚君雙腿綿軟,雙手卻如同鋼圈一樣牢牢箍住賀澄,肩背更是挺得筆直,再也不曾放松。
一行眾人受了這番刺激,反而放手一搏,浴血奮戰,卻也意外地逃出生天,一路逃到褚榮軍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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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
賀澄嘟噥著叫喚著。
他又做了同樣的夢,不,應該說是四年前發生的真實的事情又出現在夢中了。
後來大家心照不宣地不提此事。
沒有人對賀澄解釋過那件事,都道四齡稚童不記事,過不多久便忘得干淨。
可賀澄看得真切,他殷殷期盼著的救命的父親,用殺死過很多人的弓箭對著他,那箭頭這般冷清無情,好像隨時都可能「嗖」地一聲飛過來奪取他的性命。
「我們還會有很多子嗣!」
賀澄也听得真切,父母還會生兒子,因為還會有很多還不知道在哪里的子嗣,父親選擇了拋棄自己鮮活的生命,哪怕目前只有唯一一個子嗣。
那一箭,不管發沒發出,從那一天起,父子情分已然悄然改變。
四歲的賀澄從此遠離了懵懂而天真浪漫的孩提時代。
他從四歲那一年那一天開始長大,像一團棉花球一樣迅速地吸水膨脹,再膨脹。
賀澄本就天縱奇才,聰穎過人,兼能觸類旁通才思敏捷,這幾年來,但凡讀過一遍的詩書更是再也不會忘記,小小年紀,做出的文章就連德高望重的先生也常常贊嘆不已。
在眾人的交響贊譽中,他絲毫不曾松懈,文才武功都做到盡善盡美。
他知道,如果自己稍稍松開了手,父親隨時都可能再將冷颼颼的弓箭對著自己。
他不想被拋棄。
他不能被拋棄。
可是整整四年,他再也沒有叫過「阿爹」,見了賀歡只是禮貌地叫了聲「父親」,賀歡考校功課時他也是有問必答,一絲不苟,恭敬生分得不像父子。
有幾次,賀歡看見他那種了無生氣的背書般的熟稔應答,忍不住張嘴欲呵斥幾句,賀澄卻抬起黑白分明的大眼楮,靜默地看著賀歡,表情十分鎮定,帶著一切都無所謂了的絕望,就像從牛背上跌下來那次一樣。
賀歡立刻就像六月天里被人從頭頂上潑了一盆冰水一樣,啞口無言。
轉而對賀澄要求更加嚴格,對嬌俏可愛的女兒元娘更加倍地寵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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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
茜兒再進來服侍賀澄休息的時候,伏在案上睡著了的賀澄挪動了動手臂。
茜兒依稀听見賀澄嘟噥了一句,聲音中有種歡快和愉悅的甜糯,正是這個年紀孩童應該有的天真無邪。
她使勁歪著頭,盡量更靠近小主子一些,想听得更清楚一點。
可是什麼都听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