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萬全
「欸——欸——」
「喲——喲——」
淒厲的哀嚎聲一聲聲清晰地傳入羅楚君的耳朵。
對兒子而言,這三下鞭笞實在是不能承受之重,羅楚君心中不忍,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含翠拭著淚,在一邊柔聲勸著。人之初性本善,她們比誰都清楚,賀澄的骨子里原本是多麼的澄淨善良。但她們卻不曾有過半點為賀澄求情的念頭。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母之惰,羅家自來也是極為注重子弟的教養,更何況,不拘何種原因,賀澄所為的確走了偏斜,再不扭正過來,只怕要毀了這璞玉一樣資質的孩子。
廳堂中,賀歡紅了眼楮,心中恨極,又好像在宣泄什麼情緒一般,下手也半點不留情,全然不顧鞭下的賀澄不過八歲。三下鞭笞之後,他也好似被抽掉了全身的氣力,狠狠扔掉馬鞭甕聲喝道︰「拖下去!」
賀澄已然閉上雙眼,幾近昏厥,只唇齒還緊緊闔著,除睫毛偶爾還有兩下微動外,再沒有呼疼的聲音溢出。
曲兒等一眾侍婢便井然有序地抬了早早預備下的緞面厚棉軟墊子,將後背一片血肉模糊的賀澄照原來的姿勢平平地移到軟墊上,著四個粗壯的僕婦抬著,一路小心護送回房中,仔細清洗上藥伺候著。
一向視賀澄如己出的含翠姑姑居然沒有出現,賀澄回到屋里才睜開赤紅的雙眼,他不僅身上狼狽,俊秀的眉目也微微走樣,連眼神也似乎和從前大不一樣,曲兒等人看得心驚,低下頭有條不紊地做著分內的事,格外小心,不敢出半點差池。
此時此刻,含翠正在羅楚君面前溫言軟語地為二郎兒說項。
「才剛出生幾天的孩子,怎經得住這一路的顛簸?」含翠邊說邊輕輕地幫羅楚君按揉頭部,「既是護國大將軍都不曾開口說話,陛下又能奈何?不如緩緩?稍稍大一點,認全了爺娘再走不遲。」
只要羅楚君願意,說服賀歡留下二郎兒也不是不可能的,含翠只納悶小姐這樣疼愛元娘和賀澄,竟輕輕巧巧地放走二郎兒,那也是肚子里掉下的親骨肉啊!
羅楚君動了動手腕示意含翠停下動作,無力地倚在床邊,「翠姑,你還記得我曾經說過的噩夢?」
「小姐說的是大郎兒捶打您的那一次?」
「那條大龍!」
「啊!」含翠失色︰「奴婢以為不過是南柯一夢。」
「不!二郎兒寤生之時我就是恍惚中又看見那條大龍向我撲來,大駭之下才得勁生下二郎。我看得真切,那是一條龍的形狀,和夢中所見大龍相差無二。」羅楚君哆嗦著雙唇,頹然嘆道︰「我害怕,蕭牆之禍就在他們兄弟二人之間。」
含翠頓時噤若寒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種若有若無的恐慌攫住了她的思緒。
******
送走二郎兒是在一個風清氣爽的秋日。
羅楚君沒有再流淚,只親自為小兒子換好衣裳,系好襁褓,著重提點兩個女乃媽子幾句。她心中也一直困惑著,不知道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保全二郎兒,還是為了來日保全大郎兒,但是讓兄弟兩人分開,無疑是最正確的選擇。
元娘在母親的身邊侍奉,適時地幫著遞點東西,這個玲瓏如玉的小女孩兒也比一般孩子早慧,她知道即將離開的粉女圭女圭是自己的親兄弟,她的心中有一種抑制不住的難過。
賀歡不但送走二郎兒,還做了一件幾乎讓二郎兒一世都無法翻身的事。
「通曉闔府上下,二郎兒患有麟疾,欲求趙郡名醫醫治,即日啟程至趙郡老姑姥姥府上。」賀歡鄭重地宣布,即日啟程,沒有歸期。
麟疾是一種難治的皮膚疾病,平日里不發作還好,一旦誤食食物引發疾病,就會麟紋遍體丑陋不堪。陽城四面環山,麟疾是一種常見病,尋常人家孩子多有隱疾,悄悄治著便是。可如賀府這樣已蒙朝廷封誥的世家大戶,輕易更不能將嬰孩的隱疾公諸于眾。成朝出仕,對肢體儀容等皮囊之相格外重視,就是捐個官,承個世襲什麼的,如有隱疾都是要取消繼承資格的。
賀歡這樣大張旗鼓,卻無異于擊鼓鳴羅,毀了二郎兒的聲名,化解了「紫氣東來」的傳言,卻也早早地將二郎兒的命運定下了——無論賀歡官運如何,二郎兒都只能一世頂著賀家二郎哥的名,貧賤也好,富貴也罷,只能尾隨賀澄身後,安安分分地做賀家的次子。
這是陳康舍的提議,說是為保萬全。羅楚君一向知道陳康舍才計不在賀歡之下,只是因為賀歡曾在周杜若軍中救過其性命才一直甘心委身賀家,也因了這份知恩圖報的忠心,賀歡將他調到賀澄身邊時羅楚君才沒有提出任何異議。可是當時陳康舍當日建議殺死二郎兒,如今又提出這樣的建議,就相當耐人尋味了。
羅楚君想到賀歡說的「欲得英娥,先得天下」,再看賀歡賀澄對陳康舍如此信賴,心中便明白幾分。但是這個提議怎麼也不能說不好,既然要解困,就要解得徹底,既然要兄弟倆今後和和平平,就要分清楚仲伯先後,嫡長子就是嫡長子。
羅楚君也就頷首認可了。
遠在褚城的褚英娥也頷首認可。
二郎兒伴隨著紫氣出生,褚榮不介懷是不可能的,只是褚榮一來覺得賀歡已經全無氣力與其抗衡,二來也要給即將入宮為後的英娥一點顏面,便也按兵不動,靜觀賀歡處理。听說賀歡就這樣斷了小兒子前途的時候,褚榮從心底笑出了聲︰壁虎斷尾,他倒舍得!
只是結果既然和預想中的相去不遠,連原常悠都沒有發作的借口了,褚榮也便作罷。
那吊著一口氣趴在床上養將的賀澄,知道二郎兒被荒了聲名遠遠送走之時,慶幸之余又有些失落了。這段時間經歷的呵斥、掌摑、鞭笞,全是為了那個剛剛被送走的二郎兒,這一下二郎兒被送走了,賀澄便覺得渾身空落落的,滿腔的仇恨都無處發,全身的氣力無處使了。
獨獨那二郎兒,離開家的時候還是睡得那般香甜,全然不知道這些所謂的親人在他身上做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