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外室
眨眼便是三個月。
心窩口挨了一下,加上背後受了三鞭,縱是原本有些功夫底子,賀澄也足足在床上養將了三個月,才勉強能下地來。
賀歡讓老師每日到房里給賀澄講課,杜尋講解經史百書,陳康舍則更重文治武功韜略謀劃,從未間斷,足見家中對賀澄的重視和栽培。下人們看大郎哥對杜尋由衷地尊重愛戴,對陳康舍則越來越發自內心地信任和依賴,在心中就有了計較,對陳先生更加禮數周全殷勤周到。
羅楚君使人看探幾次,發現兒子專注于學業,便不多心,只是使了身邊得力大丫頭含香隨侍在賀澄身邊,不讓他的傷勢再生變故。含香每日也將賀澄與先生的交談舉止一一報來,見無大礙,羅氏也漸漸放下心來。
直到賀澄傷愈後首次來給羅楚君請安時,羅楚君才將心頭雜陳的各種情緒狠狠地宣泄了一番。
「阿娘……」賀澄這樣進來,親昵之態和往昔無異,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可是眼前的兒郎的確已經八九歲,經歷過許多風雨了。羅楚君正要叫喚下人,賀澄已經手腳伏地地拜倒在她的面前︰
「阿娘莫怪,是阿郎不讓她們通傳的。阿郎兒有錯,向娘親請罪!」他的這番話說得隱晦,卻自呼「阿郎」,顯然已經當送到趙郡李家的兄弟二郎兒不存在了。
「大郎,你可知錯?!」羅楚君怎能容他這般執迷不悟?毫不留情清清楚楚地提點了出來。
賀澄抬起頭來,目光流轉,躑躅半晌方中規中矩地行了個全禮,方道︰「阿娘息怒,大郎兒知錯了!」倒也從善如流地人了「大郎兒」的稱謂,這樣一來,這錯倒人得誠摯。
羅氏臉色稍霽,言語卻愈發冷冽︰「你錯在何處?」也不叫賀澄起來。
「大郎兒不孝不悌。」賀澄誠心誠意地,言辭懇切,「上罔顧父母,對父親不恭,是為不孝;下罔顧兄弟,是為不悌。」
阿彌陀佛!這是他首次坦陳對父親不恭,羅楚君覺得長期以來壓在胸口的那塊大石瞬間便被擊得粉碎,呼吸也順暢許多,轉念又想起剛剛出生就被送走的二郎兒,心中油然升起悲愴,眼淚便雪片似的飄落下來。
守候在門外的含翠見狀,急忙進來笑吟吟地攙起賀澄︰「快起來,快起來,這才剛好,別落下病根來才好!」賀澄便趁著起身之時湊上前去,偎在含翠懷中,甜甜地叫了聲「含翠姑姑」。
羅楚君這才徹底地放下臉,半憐半嗔地對賀澄說︰「你如再犯,我定不饒你!」
母子倆親昵如初。
這一年來敏帝駕崩,羅氏懷孕,對決尚都,遭貶陽城,再到生子遠送,經歷了太多變故,羅氏一直未能好好和賀澄相處,如今和好如初,更是有種失而復得的珍奇,如今賀歡公務繁忙,居家甚少,有了賀澄相伴,羅氏因二郎遠離惆悵便被沖淡了許多。
如是過了半月有余,賀澄便來邀母親出游。
「阿娘,阿郎兒想出外頭——」賀澄的話語還有些撒嬌的成分,漂亮的臉蛋,糯糯軟軟的童音,久違的天真無邪,教人心中暖哄哄的。
羅氏想也不想便點頭應允。
一行人婷婷嫋嫋地前往大門處,車夫已經套好了車。曲兒等侍婢隨著伺候出門,卻沒有跟著賀澄一起出去,含翠看在眼里,微微詫異之時,曲兒已經低眉順目地退到一邊,比起茜兒,曲兒實在稱不上養眼,但是格外恭順,話也不多,反而很得賀澄的用。
羅楚君等人剛剛上車坐定,卻听得賀澄扭頭吩咐︰「出城右行三十里,進荷前觀。」
羅氏一听見「荷前觀」三個字,身子便坐直了起來,抬眼看見含翠遞過來的安撫眼神,兀自心疑不定。
荷前觀是城郊一處荒廢的道觀。
成朝自高祖以來佛教大肆盛行,陽城內外庵台廟宇香火不斷,這荷前觀卻一直人跡杳杳,近年來只有一道姑收養幾個無家可歸的女童,往日還有些游蜂浪蝶覬覦,賀歡任御史之後,特意使人照看著,倒也一向平靜無虞。羅楚君對荷前觀全然不陌生,她自己都獨獨帶著含翠秘密來過多次,只是每一次都無功而返。
賀澄何以得知此處?羅楚君臉色越發凝重起來,車輪的 轆聲中,羅楚君看向兒子的眼光已經沒有一點笑意。
馬車緩緩地停在道觀門口,羅楚君忽然心生怯意,扭頭看向兒子,卻見賀澄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顯出一個總角孩童不應該有的老成世故,那神情,竟像足了賀歡。
賀歡!羅楚君心頭一涼。早出晚歸忙于公務的賀歡在這兒?賀歡來這兒從來不欺瞞著她,為何今日她毫不知情?羅氏心中千回百轉,她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好像被人揉碎了再重新拼接起來,全然不成模樣。
漸行漸進,竟傳來陣陣嬰兒啼鬧之聲,羅氏又驚又疑,尚自懷著一絲僥幸,是不是,是不是二郎兒……
「小姐,是個一兩歲的小女娃……」已經早先幾步入內,探听查看明白情況的含翠臉色黯淡,附在羅楚君耳邊輕聲說,「說是御史府來的人,這里的人都不吃驚遮掩,顯是十分熟稔……」嗡——含翠之後再說什麼,羅氏已經听不清楚,那孩子的啼鬧聲如同一把利刃一樣,深深扎入羅楚君的心中,刺得發疼。
賀澄還是嘴角噙笑地站在那兒,含香近身伺候他三個月,卻覺得這笑容陌生之極,詭異得緊。羅氏只帶了幾個貼身丫頭,一個隨侍的媽媽,賀澄挑選了四個孔武有力的家奴,都是羅家的知根知底的家生奴僕,眾人看這架勢都暗道不好,便悄悄將言行舉止又整肅了一番,主母再怎麼開明豁達,也斷不能容忍丈夫在外養有外室的,更何況,是讓兒子帶著來捉了個現形。
外室!羅楚君臉上就像涂上一層辣椒油一樣,火辣辣地好似要燒起來一樣。最令羅楚君戰栗的是,這一切居然是兒子為自己精心設下的圈套。一股涼意自腳心而上,直沖腦門,羅楚君不由得腳下微微一浮,身體晃了一晃。
「含香姑姑,快快探听是誰家嬰孩在此道觀啼哭!」賀澄指揮若定,鎮定得很。
「君兒?你怎麼來了?」熟悉的聲音同時響起,這時候,羅楚君已經鎮靜了下來。
「我怎麼不能來?」羅楚君淡淡笑著,「賀郎來得,我卻來不得?」大丈夫三妻四妾實屬尋常,在成朝悍妒失德之婦才會逼得夫君豢養外室。羅楚君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賀歡現在已經有了姬妾,為何還要如此對待自己?先有褚英娥,再有現今……
「夫人切莫誤會!」情急之下,賀歡渾然不覺得自己改了稱謂,一側頭看見羅楚君臉上的淡漠和賀澄嘴角的冷笑,心中急憤,怒不可遏地便要向兒子揮出拳頭。賀澄袖著手,還是冷冷地看著父親,卻不畏懼,也不躲閃,羅氏一個錯步攔在他的身前︰「子惠做錯了什麼,賀郎又要責罰?」也改了稱謂,她鮮少這樣呼喚賀澄。
賀歡訕訕收拳,頹然環顧四周,低聲喝道︰「全都退下!」又道︰「子惠留下。」竟是前所未有的鄭重。
這一次,就連始作俑者賀澄,也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