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遠朔黯然棲居陽城的時候,思念最多的卻不是業已遇害身亡的父兄,而是自幼待他親厚的長姐元娘。
他卻不知道,此時的元娘,即將陷入更大的災禍之中。
在原氏叔佷誅殺了太原王父子三人之後,尚都殘存的原氏歡呼雀躍。
原氏百余年皇族,雖經涂炭卻仍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加上這幾年來原氏叔佷身居上位,實權沒有在手,卻總是還能夠做些歸攏培植原氏子弟的事情,在褚家毫無察覺的時候,尚都的原氏儼然又發展壯大起來。如今權臣褚榮一除,躲在暗處的原氏宗親心月復全部浮出水面,整個洛陽城竟然呈現出歡喜騰躍的局面,百官不明就里,皆入宮朝賀天子表明忠心——原常悠也被自己這一壯舉深深感染,全然不顧原坎德的憂慮,以皇後產下皇太子為名,大赦天下,普天同慶。
沒錯,那一日險險早產的褚英娥,產下的卻是褚家心心念念的原常悠的嫡太子。這孩子天生便是皇儲的命,無論如何他都是皇太子,差別不過是操控在原氏手中還是操縱在褚氏手中,是被外祖父搶來威脅父親,還是被父親利用除去外祖父生命。
褚英娥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闔宮歡慶,她的兒子正安安穩穩地睡在明黃色麒麟搖床中,一聲不哼,甚是乖巧,原常悠在一旁,無限喜愛地看著剛剛出生的小兒郎,臉上、眼中帶滿笑意,那笑容直達眼底。
褚英娥猛然想了起來,她雙眼發直地看著那個號稱君王的人,他的身上也有一股儒雅氣息,在她萬念俱灰地適應宮廷生活的時候,就是這股氣息包圍了她,令她有一點點喘息的可能,在這皇宮中率性而為,盡情揮霍著他的隱忍,直到懷上孩子。懷上了孩子,他便是兒子的父皇了,從此他們之間便有了聯系的紐帶,再不是之前的無關緊要了。
可是他殺死了父親!
阿爹!阿爹!褚英娥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自幼而大,父親對自己是真真切切地寵著護著的,哪怕他的雙手沾滿了別人的鮮血,哪怕他一再拿自己當成籌碼和工具,他終是生養自己,真心愛護過自己的父親!!
可是他就這樣殺死了他,沒有一點點征兆,不留一分情面。
褚英娥恨得撕心裂肺,猛地拔下頭上的赤金瓖玉如意簪,踉蹌著,向原常悠走去。
筱翠端著一碗燕窩粥進來。
關乎褚英娥的飲食,筱紅和筱翠兩個貼身大丫鬟從來就是親力親為,不假人手。
目前軟禁解除了,宮中俱嘆褚英娥洪福齊天,父親犯事遭誅,皇帝居然不遷怒于她,甚至不追究她那幼弟褚遠朔的罪,沒有娘家做靠山,還是一如既往地把她寵上了天,真真是情深意重。賀歡卻早有密令,讓筱翠安排手下人,嚴密保護褚英娥的安全,尤其提防皇叔原坎德。
筱翠看見面色蒼白的褚英娥忍住產後的不適,手中緊握著什麼,一搖一擺地朝著原常悠走去,而那皇帝好似渾然不覺,仍舊聚精會神地看著襁褓中的皇子。
便是筱翠這樣自幼見過世面的人,也忍不住心驚,正想出聲提醒,又想到賀家大業和賀歡的叮囑,便也緊緊地抿住雙唇,停駐腳步,不發出一點聲音。
「嗤——」褚英娥對著原常悠的後背猛地扎了下去,她就算剛剛產子,也是有功夫底子的產婦,這一下快準狠,原常悠一時便定在那兒,獻血順著褚英娥的手腕流了下來,殷紅殷紅地甚是人。
麒麟搖床中的孩子驚跳了一下,依舊睡得香甜,褚英娥的心也顫了一下︰孩子!孩子!
原常悠終是緩緩地轉了過來,這一下雖重,卻不至于致命。
「你總還是手下留情的!」他雙唇顫抖著,卻隱隱含笑看著褚英娥。
這副神情是褚英娥沒有見到過的,這樣熟悉而親昵的神情和口氣。
褚英娥有些恍惚,她發現,自己從來就沒有認真地看過原常悠,沒有認真感受過他的容貌氣韻,只知道是一個比較儒雅的人,一個傀儡般存在的皇帝,面對自己多番挑釁的時候隱忍得不像一個皇帝,她一直在心底暗暗詆毀,以為他不過為了苟全性命,畏懼褚家的權勢轉而畏懼她褚英娥。可是事實卻不是這樣,他分明不懼,他甚至將父親褚榮給殺了,原氏與褚氏仇深似海,可是褚英娥將金簪插進原常悠的後背的時候,卻看見了這個夫君皇帝眼中沒有一絲掩藏的情義。
是的,是情義,原常悠知道她走來,感受到她那股子恨意,卻一動不動地在那兒任由她刺殺,如今轉過身的時候,眼中沒有傷痛,只有情義。
「朕必須誅殺太原王!」原常悠說,「這天下本就是我們原氏的,他本是亂臣賊子,罪不可赦,人人得而誅之。」
「既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陛下為什麼不早些辦了他?」英娥冷笑,「對他畢恭畢敬這麼些年,最後要借助他女兒月復中胎兒的名義來誘殺他?陛下,您不覺得卑劣?」
原常悠還是一副無關緊要的模樣︰「朕如能早些辦他,又怎麼需要那些借口?如果不卑劣,如今便無法站在這兒同你說話!原氏一族慘遭廊橋,卑劣狠毒的是誰?」
最後一句話卻帶出了幾許悲聲。
褚英娥一噎,繼而想起褚家近年來的肆意妄為,一時無語,眼淚像水一樣流淌下來。
「不管怎麼說,我總是你的殺父仇人,你要恨我,便恨吧。但是太子已立,你的皇後地位無人可以撼動,你好些將養,我過些日子再來。」
這一回原常悠沒有自稱「朕」,而是以「你」「我」相稱,好像普通夫妻之間的尋常言語。
說完他轉身向殿門走去,看見矗在那兒的筱翠,涼涼地瞟了一眼,冷然離開。
筱翠知道他知曉自己剛才見死不救的意圖了,但是她不以為忤,端著燕窩粥便盈盈地走向褚英娥︰「娘娘,喝點燕窩粥吧!」
褚英娥還沒有完全恢復情緒,看見筱翠這樣淡然的模樣,不由得起了心性,一伸手便將整整一碗粥掃落在地,啪啦一聲,湯匙碎了,那玉碗卻還好端端地一點痕跡也沒有。
褚英娥慢慢上前,拾起玉碗狠狠地往地上一甩︰
「出去!出去!滾出去!你們要天下便要了,為什麼拿我們無辜婦孺作伐,為什麼我就要承受這些??你告訴他!去告訴他!不要再來擺布我,不要再有一點瓜葛,我只要我的皇兒,我要皇兒一世無虞,平安終老!!」
筱翠知道褚英娥口中的「他」是誰。陪伴英娥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現今終于看見她將心中的悲羞急憤發作出來,筱翠也暗暗松了一口氣,也不喚別人,自己蹲子,將滿地狼藉收拾干淨,扶英娥到床上歇了,仔細安撫了,認真地說道︰
「他從來就是那麼在乎你的,怎麼會擺布你呢?你放心,無論怎樣,他總不會傷害你的!」
褚英娥極累,也不知道是不是听進去了,臉上掛著淚痕便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