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陽鎮的莊家祠堂位于鎮子的西北角,地勢較高,站在祠堂門口的牌樓前可以俯瞰半個祁陽鎮。
莊家的祠堂修建的最為氣魄,一進院落前有廳堂,後又堂屋,兩側是廂房,十分寬敞,院面全部用長方條石鋪的平平整整,所有建築都是大青磚砌的牆,小青瓦做屋面,檐頂白色溝頭滴水,覆蓋小青鸝飛出起翹。
莊魅顏踏進這所院落,立刻感受到它的威嚴肅穆。她正要踏入廳堂,卻听到有人輕聲呵斥道︰「女子非婚喪嫁娶之類大事不得進入祖祠,三姑娘請走側面夾道,各位族長在後面堂屋候您敘話,」
她抬眼一看,是位看守祠堂的長者,面色凝重,自有凜然不可侵犯之威。
春菊有些著急,想上前跟他理論,被莊魅顏攔下。
長者又對春菊說道︰「非我族姓氏者不得進入祖祠,請這位姑娘到牌樓前候著。」
春菊十二分不情願,在莊魅顏的勸告下,才不情不願地離開莊家祠堂的院子。這時有小廝過來,引著莊魅顏繞過廳堂,從側面的夾牆小道前往後面的堂屋。
繞過夾牆小道又是一個院落,兩邊仍舊是廂房圍成四方形,種了兩棵十分粗大的楊樹,枝葉茂盛遮住了院子的半邊天空。堂屋雖然沒有廳屋那麼寬大肅穆,卻也修建的十分講究。這里是為了接待眾位貴客或者族中威望比較高的人聚在一起商議事情的地方。
莊魅顏趕到之時,堂屋里已經坐滿了人,正位上坐著一名拄著拐杖的長者,須眉皓然,面色威嚴,看樣子七八十歲,臉上皺紋如刀刻一般,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他就是莊家的族長。兩邊分坐著幾個人,莊魅顏並不認識他們,但是已隱約猜到,應該都是族里德高望重之人,或者是本地鄉紳。
屋里的人雖然多,大家卻一言不發,顯得十分肅靜。
莊魅顏進屋福身行禮,拜見族長等諸位長輩。族長簡單地向她引見了諸位長輩,當介紹到坐在第二位的一名中年男子時,那人端起茶碗,靜靜吹著碗里的茶葉,並不正眼看向莊魅顏。
族長說道︰「這位是老二家里的長子莊志奇,論起來你該叫他一聲奇大哥哥。」
莊魅顏福身行禮,她知道族里的規矩很大,就算是父親這樣的人物到了祖祠也要按著輩分跟眾人見禮,絕不敢以官位居功,因此她行事格外小心。
哪知此人根本不拿正眼看向莊魅顏,仍舊像沒事人一樣喝著茶,因為他不答話,莊魅顏半蹲著身子行禮,起也不是,蹲著難受。坐在第五位的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有些沉不住氣,輕輕咳嗽一聲,道︰「奇大哥哥,三女向您行禮了。」
中年男子斜了一眼,從鼻子里「嗯」了一聲,算是知曉。莊魅顏這才得以解放。她感激地望了一眼第五位的男子,堂屋里數他年紀最年輕因此坐在最末尾,此人相貌端正,眉目自有一股凜然正氣,讓人無法小覷。
當族長介紹他時,莊魅顏格外留心,彎腰行禮道︰「小妹年輕不懂事,還請誠哥哥多多照應。」
此人名叫莊志誠,因為父親有事不能前來,才叫他暫時替代的。
莊志誠欠身還禮,道︰「顏妹妹客氣了。」
而後一一介紹場中還有另外一個本地望族胡氏的族長,一名姓劉的員外,族人中的長輩她大都不認識,只有右手第四位的莊志鴻她听著耳熟,忽然想起這不就是鴻嫂子的相公麼,莊志鴻為人老實本分,見她行禮只是憨憨而笑,與他的娘子卻不是一路稟性。
一番介紹下來,大約過了一頓飯的功夫,總算把莊魅顏向這些人引薦完,老族長累得夠嗆,坐在位子上連連喘息,他年事已高,做起事情格外吃力,連說話也覺得很辛苦。
莊魅顏是女子,更兼輩分太低,在堂屋沒有位置可坐,所以只能在最末位的莊志誠旁邊站立著。莊志誠扭頭看了她一眼,悄悄抬手指了指門後一張凳幾。莊魅顏沖他感激地笑了笑,仍舊在原地站著。
又過了半個多時辰,大家等得有些心焦,幾個年紀輕一點的人不時抬頭向外面張望,因為是要給劉胖子和莊魅顏的賭酒之約做公證,可是為主的劉胖子遲遲不肯來,所以也不能開始。有人低聲議論起來,開始聲音不太,後來抱怨的聲音越來越多。
「哈哈哈!」
人沒進來,笑聲先傳了進來,劉胖子志滿意得地出現在堂屋門口,一腳踏進門檻,皮笑肉不笑地掃視全場,拱了拱手道︰「給祖爺爺請安了!諸位對不住啊!今個店里太忙,酒樓都來我那里要酒,真是忙不過來呀,所以來得晚了些,請諸位多多包涵!」
他的目光掠過坐在最末位的莊志誠,眼角掠過一絲嘲諷的笑意,道︰「誠掌櫃最近生意可好?我那兒最近弄了幾個新品種的酒,貴酒樓要是需要的話可以打個九折。」
莊志誠微微一笑,道︰「多謝劉掌櫃掛懷,我酒樓里還有一些存貨,暫時用不上。」
劉胖子哼了一聲,話里有話地道︰「開酒樓最重要的酒好,酒好買賣就興隆,酒這東西你可要瞅準了,不見得人人都會釀,一個不留神要是出個人命什麼的,可就不好了。」
莊志誠笑了笑,並不答話。
莊魅顏明明知道劉胖子意有所指,卻不屑于與他當眾爭辯,因此默不作聲。
族長重重咳嗽一聲,面露不悅道︰「劉掌櫃,還是先說正事吧。」
劉胖子嘿嘿一笑,點頭道︰「請祖爺爺做主!」
族長顫巍巍地道︰「劉氏掌櫃與莊氏之女莊魅顏定下契約,願在後天的‘盛酒節’以新釀之酒一決高下,酒品優良者為勝,輸者自願拿出紋銀一萬兩付給贏者,此事眾位可願意做個見證?」
眾人紛紛點頭,同時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一萬兩紋銀絕不是個小數目呀!
族長見眾人無異議,便滿意地點了點頭,招呼兩位當事者,說道︰「既如此,你二位過來簽字畫押,這是當著祖先的面立下的誓言,無論輸贏均不可反悔。」
劉胖子撿起毛筆正要寫下自己的名字,卻听到莊魅顏嬌喝一聲︰「慢著!」
莊魅顏自從進入這間屋子,言語不多,行動謹慎,給人一種性情溫順的感覺,現在忽然阻止劉胖子簽下自己的名字,眾人不禁有些驚訝。
在眾人疑惑的目光的審視下,莊魅顏從容道︰「祖爺爺,魅顏有句話想說。」
族長也疑惑的看著她,皺眉道︰「你說吧。」
劉胖子怪叫一聲,喋喋笑道︰「怎麼?你怕了?那是最好,若不是你自不量力叫人送了挑戰書給我,我一個堂堂男子漢怎麼會掉價到跟個黃毛丫頭比酒呢?」
莊魅顏沒有理會他的激將之法,誠懇地看著族長道︰「祖爺爺,這里面有一條魅顏大膽請祖爺爺修改一下,輸者拿出一萬兩銀子,魅顏絕無異議,只是不能送給贏家,而是要捐給鎮子上修建山路。」
她話音剛落,座下的鄉紳和長輩立刻紛紛點頭,露出欽佩之意。他們為了修繕山路昨晚特意商量劉胖子希望能夠捐出今年的「盛酒節」禮金,劉胖子愛錢如命,打死不肯。如今按照莊魅顏的提議,不管他們倆的輸贏,反正總有一個人會拿出銀子來,而且還是一萬兩,大家喜出望外。
劉胖子不禁皺緊眉頭,一萬兩銀子眼看著打了水漂,心中自然不悅。
莊魅顏看出他的猶豫,便抿嘴笑道︰「劉掌櫃如是覺得沒有把握,那不賭也罷,只需要退出‘盛酒節’的酒品比試就好。」
劉胖子心中暗罵了一聲,莊魅顏這句話無疑是把他逼到死角,若說不願意就會顯得是自己膽小無能,若說了願意又心疼快要到手的一萬兩銀子,他對勝利穩操勝券,壓根沒把莊魅顏放在眼里。
最後權衡利弊,他還是橫下心,道︰「好!就依你,不過,你既然加了一條,那我也要加上一條。輸了的人就要把自己名下的全部產業全部轉讓給贏者,並且永遠離開祁陽鎮;另外,為顯公平,我提議規定一下釀酒的時間和品種,咱們都釀最普通的米酒,明日清晨就在這個院子里,在諸位長輩同鄉的見證下,釀酒下壇。」
此人委實惡毒,這句話一出就是要置對方于死地,要奪了人家的產業,還要把人家趕出鎮子,同時還定下了苛責的比賽規則,分明是想謀算莊魅顏的資產。
有人輕笑一聲,道︰「劉掌櫃,你說是再加一條,結果講出來卻是兩條,你到底是要哪一條呢?」
饒是劉胖子臉皮厚,也不禁胖臉一紅,隨即惡狠狠地瞅了一眼說話之人,原來是坐在最末位置的莊志誠。莊魅顏也匆匆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然後莞爾道︰「既然劉掌櫃要加兩條規矩,那便依著劉掌櫃,咱們一言為定!」
一旁老實厚道的莊志鴻忍不住開口道︰「三女呀,這可非同小可,你可要好好想想,輸了的人可是要被趕出鎮子的。」
莊魅顏向他點了點頭,道︰「多謝鴻大哥哥提醒,魅顏怎麼會不知道其中利害。只是,劉掌櫃有豪情下注,若魅顏不奉陪到底,豈不是墮了咱們莊家人的志氣?」
「好!好一個不墮志氣!」莊志誠第一個拍手叫好,含笑站起身說道︰「在下願意拿出一千兩銀子給顏妹妹添個彩頭,若是顏妹妹輸了的話便一同捐給鎮子上修繕山路,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
在他的帶動下,有好幾個人紛紛捐了一些銀兩,族長不禁拈須而笑。
劉胖子看到莊魅顏居然反過來借這個機會籠絡人心,蓋過了自己的風頭,心中早已大怒,不過轉念一想,只是讓她得意一時又何妨,是輸是贏走著瞧!
劉胖子壓下怒氣拿毛筆草草簽下自己的名字,摁下手印,莊魅顏隨後也簽上名字,摁了手印,然後是各位見證人的簽名,此事就算告一段落。
第二日,莊魅顏和劉胖子應約來到莊家祠堂的後院。
這一次,劉胖子沒有像昨日那樣故意姍姍來遲,與莊魅顏不分先後到達現場。兩家各自準備了糯米等材料,為顯示公正,這些材料都讓在場的人一一看過。
然後按照各自的工藝程序,兩人分別下鍋蒸酒釀,而後加入酒曲裝壇封存,公證人在封好的泥印外層涂了一層紅油,這樣可以保證任何人都不能調換酒壇,更不能提前開封往里面加入別的材質。
如此一番之後,兩壇酒被放在祠堂代為管理。莊魅顏和劉胖子一前一後走出祠堂。莊魅顏走在稍微靠前一點的位置,快到門口的時候劉胖子搖晃著肥大的身軀猛然沖了過來,扛著膀子把莊魅顏擠到一旁,並且從鼻孔里冷哼一聲。
「女人就應該老老實實待在屋里頭學著怎麼伺候老爺們,逞能只會害了自己。憑你多麼大的本事,祠堂里供奉的牌位永遠也不會給一個女流之輩留下一席之地!」
莊魅顏猛然不防,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幸虧有人伸手在背後扶了她一把,才勉強站住。劉胖子斜了她一眼,嘴里亂七八糟立刻吐出這些風涼話。說著話兒,肥胖的身體搖搖擺擺便走出祠堂大門。
莊魅顏感激的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那個人,正是莊志誠,一身青衣長衫簡單大方,眉宇之間隱隱韻藏怒氣。他伸手攙扶著莊魅顏,沉聲道︰「顏妹妹沒事吧?」
莊魅顏感激道謝,之後她記起一事,又笑道︰「魅顏昨日讓帳房查過了,前些日子整個祁陽鎮鬧得沸沸揚揚,都說魅顏的酒有問題,人人爭著前來退酒,卻唯有一家酒樓不但沒有登門退貨,反而預定了魅顏的下一批新酒品種。」
莊志誠呵呵一笑,謙遜地道︰「父親教誨,做人唯有信字最重,志誠豈可無故毀約。人做事,天在看,是非曲折世間自有明斷在,志誠遵循的不過是做人最基本的東西而已!」
便從昨日莊魅顏就看出此子與常人不同的品質,心中暗暗欽佩不已,因听了劉胖子說起他家的酒樓一事,便一直記在心上。回到鋪子里,莊魅顏趕緊讓楊秀才查了查酒莊來往的賬目,果然發現一家酒樓不但不退貨,反而在莊魅顏出事的第二天清晨,便是大家都來鬧事之前預定了下一批的新酒品種。這些日子忙忙碌碌,再加上酒莊一直封著不能正式釀酒,所以莊魅顏並有看仔細看過賬目,險些將這樣一個志同道合的同伴漏掉了。
「誠哥哥果然是志誠之人。」莊魅顏含笑一語雙關地說道,「魅顏定不負誠哥哥的信任,絕不會讓宵小之輩得逞。」
莊志誠欣然道︰「願顏妹妹明日旗開得勝,奪得‘酒仙’之名。」
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走出莊家祠堂的大門。等在門口的春菊不知伸長脖子往里面看了多少回,見小姐出來,立刻笑逐顏開迎了上前。
她憤憤道︰「小姐,那個劉胖子未免也太猖狂了些,小姐您沒事吧?」
她滿臉擔心,仔細瞧著莊魅顏,唯恐她有什麼閃失。祠堂的大門大敞而開,方才劉胖子強行奪路的情形全部落在她眼里,心中十分不平。
春菊忍不住焦急地向自家小姐問道︰「小姐,怎麼樣?酒釀好了嗎?」
莊魅顏微微一笑,道︰「你急什麼呀!這丫頭!咱們的黃酒一般是要七天才能出窖的,要不怎麼叫‘七日醉’。」
莊魅顏不緊不慢地說著話,春菊卻急壞了,擔憂地叫道︰「唉呀!那可怎麼辦?我的好小姐,劉胖子可是家傳的‘一日倒’,鎮子上人人都知道,那可是他們家賴以成名的絕學啊。鎮子上誰釀的酒可快不過他呀。他分明是故意刁難人!不行,小姐您得跟族長太爺他們說說,這規矩定的不公平。」
春菊連連叫屈,聲音也高,一點避諱不帶。
莊魅顏嗔怪地瞪了她一眼,道︰「你這妮子就不能小聲一點,這麼不相信你家小姐的手段?」
她忽然壓低聲音神秘地悄聲說道︰「你忘了啊!我可是被山神爺救過的人,昨夜山神爺托夢給我,說了要助我一臂之力,釀成世上無雙的仙酒,此事你知道便好,不可張揚。」
一邊說著,莊魅顏一邊虔誠地雙手合十對著祁連山的方向喃喃祈禱。春菊也像是悟到了什麼,半張著嘴巴笑著連連點頭,同時還不太放心地左右張望。
莊魅顏瞥眼瞧見前面小胡同的拐角處閃過一個慌張的身影,眼角立刻揚起不易察覺的笑意,卻佯裝驚慌的嗔怪春菊,道︰「你這妮子不要大驚小怪,咋咋呼呼的,山神爺說了這是天機,誰要是破了這天機,山神爺可饒不了他。」
最後這幾句話,莊魅顏故意大聲喊了出來。
春菊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道︰「小姐叮囑的是,奴婢記下了。」
莊志誠疑惑地望了她們主僕二人一眼,看到莊魅顏眼底有些掩飾不住的頑皮,沖著自己得意地眨了一下,便會意道︰「顏妹妹果然得了仙人指點,以後釀的仙酒頭一份可記著哥哥我呀。」
莊魅顏笑道︰「那是自然,魅顏絕不敢忘。」
三人在祠堂門口相互告辭,各自回家。
看著他們的身影漸漸遠去,祠堂不遠處的胡同里,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謹慎地左右張望,確定沒有人在跟前了,這才走了出來,自言自語地嘀咕道︰「什麼仙酒?我得趕快告訴劉爺和胡爺去。」
劉家酒鋪。
盛夏悄然降臨,外面的空氣跟下了火似的滾熱,樹葉兒紋絲不動。劉胖子本來就不經熱,大清早就勞動,又是蒸酒釀又是趕路,回到鋪子里已經渾身是汗,後襟都濕透了。
他嫌熱躲在後院的葡萄架子下乘涼,可是這天氣,蒲扇怎麼搖,扇出來的風也是熱的,越發汗流浹背。正心煩著呢,後門推開一條小縫,胡老二面色慌張擠了進來。
「哥哥,兄弟剛听說一件要緊的事情,是關于那丫頭的。」
說著,他就把嘴巴湊到劉胖子的耳邊悄聲說了一句話。
劉胖子一愣,連蒲扇都忘記搖了,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甩了甩,道︰「此話當真?」
胡老二信誓旦旦,道︰「我那伙計賭咒發誓說親耳听見那丫頭自己說的,怕是有點古怪,哥哥要小心提防。」
劉胖子搖著蒲扇,沉思片刻道︰「什麼山神爺托夢?我就不信,不過是一頭白毛畜生,分明是那丫頭故意蠱惑人心,想著利用這個壓住咱們的風頭,好挽回她的名聲。怕是她又故意下套讓馬六子鑽吧!」
一說到馬六子,胡老二不禁臉紅,他啐了一口道︰「哥哥別提那沒出息的東西,早讓兄弟趕了。這回是個精干的伙計,跟了我十幾年,做事穩當著呢。不過,哥哥分析得也有道理,那丫頭是當著誠掌櫃的面說的這句話,可能就是想挽回自己的名聲才故意這樣說的。」
劉胖子點了點頭。
胡老二看劉胖子同意自己的看法,又繼續說道︰「不過這丫頭花樣百出,也不能不防。這樣,晚上叫一個手腳麻利的兄弟偷偷模進莊家祠堂的廂房,在那丫頭的酒壇子封紙中央扎一個麥管大小的窟窿,要做的仔細,讓表面上一時看不出來破口。這樣,明日哥哥的酒贏了那丫頭最好,萬一贏不了,那咱們就一口咬定封紙破損,是那丫頭趁夜在酒里做過手腳,就可以反敗為勝。」
劉胖子的臉色霎時變得難看,拉下臉道︰「兄弟對哥哥就這麼沒信心?‘一日倒’那可是我祖傳的秘方,別的不敢說,除了我們老劉家,這世上要是還有人能在一天的時間之內釀出如此口感適宜的黃酒,我情願把頭擰下來給他當球踢。」
胡老二知道自己話里有些造次,便陪笑道︰「兄弟我對哥哥您的酒可是絕對有信心,這不是怕那丫頭搞鬼麼?」
劉胖子嗤笑一聲,搖起蒲扇,道︰「那就依著你吧,論起心眼,那丫頭怎麼比得了你小子的鬼機靈。事成之後,那綢緞鋪子就歸你了,哥哥只要那丫頭的酒莊。把那丫頭趕出祁陽鎮,沒人給釀酒,席老頭子也撐不下去,這往後祁陽鎮釀酒的就只剩下我一份啦。哈哈哈!」
劉胖子越想越開心,眼楮眯成一條縫。
一日一夜,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鎮子上早就听說劉家酒鋪與「女酒仙」要在「盛酒節」這天一決高下,輸的人就要卷了鋪蓋離開祁陽鎮,這場豪賭讓人們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就到那一天,好早點知道勝負。因此天剛亮,人們就陸陸續續來到鎮子的牌坊前,等候「盛酒節」的開場。
鎮子的入口處是一塊高大的牌坊,上面寫著三個大字「祁陽鎮」,進了牌坊就是好大一片寬敞的空地,鎮子上的重大聚會,還有日常集市都在這里舉行。
今日又是一年一度的「盛酒節」,布置得格外隆重,各處掛上了紅綢,中央架起大台子,台子上放了幾張八仙桌,擺了各家各戶獻出來的美酒,台下敲鑼打鼓,耍龍舞獅,熱鬧非凡。
莊魅顏等人擠在靠近台前的位置看熱鬧,莊魅顏似乎一點也不緊張,與席若蘭揚著手帕指指點點,說說笑笑。
席老爹默默吸了一口旱煙,靠近她身邊低聲提醒道︰「三姑娘,待會兒就會有五位德高望重的長者,到台上親自為各家各戶的酒解封,挨個品嘗,判斷優劣。」
莊魅顏點了點頭,抬起一雙機靈的眼楮迅速往台上掃了一下,只見劉胖子與鎮子上的族長以及鄉紳們攜手邊說邊笑走上台來。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劉胖子的目光從她的臉上掠過時,特意停留片刻,臉上笑意更濃,臉腮上的肥肉賣力地哆嗦著,本來就不大的一雙眼楮眯成一條細縫,與身邊的人說得更加起勁。
一番寒暄謙讓之後,大家按輩分次序坐下,最有威望的莊氏族長顫巍巍站起身,台下安靜下來,等待他宣布「盛酒節」的開始。
莊氏族長威嚴地咳嗽一聲,環視四周。這時,人群外卻響起一個聲音︰
「縣太爺駕到!」
人群頓時有些騷亂,在差役的吆喝下慢慢讓出一條路來。台上的鄉紳們听說本地的縣太爺親自光臨,頓時覺得臉上增光,紛紛下台迎接。
莊魅顏也從未見過縣太爺的尊顏,不禁好奇地多看了幾眼。縣太爺個頭不高,是個矮胖子,一張面孔倒是和氣,眼楮微眯,堆滿笑意。身後跟著的瘦高個子,黑臉膛的男人便是他的師爺,兩個人臉上都掛著笑,陪了三分小心。縣太爺雖然走在前頭,卻時不時側身與旁邊的一名男子解說著什麼。
那男子穿了一身純白團花絲綢圓領長袍,金色瓖白玉寬腰帶,手里輕搖著一柄紙扇,模樣俊俏,玉樹臨風。他漫不經心地左右看著,似乎對縣太爺的殷勤不甚在意。
眾人對這位陌生男子並不熟悉,只是看著縣太爺對此人十分恭敬,也不敢怠慢。相互拜見之後,這主位自然要讓給縣太爺。縣太爺卻不敢托大,立刻對那名男子謙讓起來。
「秦大人,您請上座。」
春菊在台下瞧了半天也認出此人,不禁驚呼道︰「那不就是京城來的秦大人嗎?」
台下原本寂靜無聲,春菊這一聲無遮無攔的驚呼立刻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台上的秦大人將目光向她們投了過來。春菊情知自己惹了禍,吐了吐舌頭,偷眼瞥了瞥莊魅顏,莊魅顏似乎不甚在意,只是含笑看著秦大人,那位秦大人竟然沖著她微微點了點頭。
縣太爺連忙再次殷勤地邀請秦風揚坐到主位上,秦風揚淡然一笑,道︰「蘇大人不必如此,咱們遠來是客,豈能喧賓奪主,還請族長繼續主持,眾位鄉鄰亦不要拘謹。」
縣太爺一看秦風揚真的不想坐主位,便對族長說道︰「秦大人是從京城來的,听說咱們祁陽鎮今日是一年一度的‘盛酒節’,特意來與民同樂,你們不必拘謹,一切照舊就好。」
于是,小廝們便抬了兩張太師椅設在台子的側面,讓縣太爺和秦風揚坐下。這段小小的插曲總算告一段落,因為有了這樣意外的貴客光臨,讓族長覺得特別有面子,因此開場白說得越發慷慨激昂。
品酒終于開始了。台下的人們興奮起來,目不轉楮地盯著台上的一舉一動,雖然離最後的結果公布還會有一段時間,但是人們仍舊興致盎然地相互低聲討論著各種可能性。
台上的品酒緊張而有序地進行著,一壇壇美酒被小廝小心地解開封紙,五位長者觀色,聞味,最後才是品嘗。有些酒只需經過觀色聞味這兩道關口就會被淘汰,有些會被嘗過一遍,還有的要嘗兩到三遍。
凡是被淘汰的酒,馬上就會有人負責抬到台子的最外邊,因為酒壇上都貼著各家的名字,所以人群中不斷傳來失望地嘆氣聲,當然也有人暗自慶幸自己的酒還留在台子里面等待下一輪篩選。
隨著台子最外邊的酒壇越來越多,人群中的嘆氣聲也越來越多,氣氛也越來越緊張。最後台上只剩下兩壇酒,卻是兩壇尚未拆封的酒,這兩壇酒的封泥與旁的酒不同,涂了一圈鮮紅的泥油。兩名大漢用力把酒壇舉過肩頭,在台前讓眾人看過,表示封印未動。
然後有負責品酒的兩位長者親手拆開其中一壇的封紙,拆的極為小心,封紙拆開後便放在八仙桌上。封紙一打開,他們的臉上立刻流露出滿意的神情,酒香已經溢出,因為這份酒只釀了一天,不可能達到酒香四溢的效果,這幾位都是品酒名家,便只是淡淡的幾許清香就足以讓他們感受到。
劉胖子這份「一日倒」全靠秘制酒曲的效力,縮短釀制時間,酒香味淡,經久彌長,越聞越香,含在嘴里尚有一絲微甜,等滑下肚里,嘴里的味道才慢慢散開。他的酒便是這樣讓人喝了第一口就想繼續喝第二口,一杯接一杯,一壺接一壺,不知不覺間就會喝得醉了,因此叫「一日倒」。
五位長者一一品過之後,不禁連連點頭。
春菊在一旁看得心焦,忍不住低聲嘀咕道︰「他們怎麼老是嘗起來沒完啊,是不是這個劉胖子提前打點了他們?讓他們故意說自己的酒好。」
莊魅顏嗔道︰「你這妮子越來越沉不住氣,這幾位都是德高望重的長輩,別以為人人都跟財迷一樣。」站在春菊下首的洪家媳婦扭頭笑道︰「三姑娘說的是,這五位性情耿直,要不然也不能來主持這麼要緊的事情,往年他們也是這樣品酒的,越是到最後越是繁瑣。」
春菊蹙眉道︰「可是你們看,他們好像對劉胖子的酒特別滿意,哎!他們開始給小姐的酒開封了。」
于是莊魅顏等人又抬頭看著台上的動作。一切程序與前番無異,只是封紙揭到一半時,那位負責解開封紙的長者不由驚異地「咦」了一聲,他扭頭跟身邊四個人說了一句什麼,他們四個立刻圍了上來,揭開封紙,挨個上前聞了又聞,面色凝重。
這些人在台下自然听不清楚台上在議論什麼,只是看到他們神情驚詫,定然是發現了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于是人們不由紛紛猜疑起來。
「是不是三姑娘的酒太香了?他們從未聞過這麼濃郁的香味,因此詫異不已。」
「要不然就是他們分不出這是哪一種的香氣?」
「不不,準是他們從未聞過這種酒香。」
江玉堂忍不住向莊魅顏問道︰「魅顏,你怎麼看?」
莊魅顏抿嘴一笑,道︰「因為我的酒,沒有香氣!」
此言一出,語驚四座。
品酒必須色香味俱全,才稱得上是佳品。莊魅顏的酒竟然沒有香氣,這給質量大大的打了折扣,如果是在剛開始的篩選環節恐怕這第一輪就會淘汰出局,不過,因為這個關系到一場重要的賭約,長者們無法立刻下定論,商量一番之後,決定繼續品嘗。
莊魅顏的酒被倒在白瓷杯中,色澤呈褐黃色,長者不禁又吃了一驚,按說這種顏色只有時間長的陳釀才會有的,只是釀了一天的酒真不該有這種色澤,他們不禁稱贊地點了點頭,並且開始品嘗。
酒剛入舌尖,幾位都是行家,不禁肅然起敬,面色先是凝重而後變得驚詫不已,相互望了望,看到大家臉上的疑惑,才相信並非自己的舌頭在撒謊。于是,他們聚到一起議論起來。
他們的表情變化讓下面的人更加興奮,交頭接耳,為誰的酒更有機會獲勝而小聲爭辯起來。
看到這個情形,江玉堂也隱隱擔心起來。聚在莊魅顏身邊的人听說莊魅顏的酒沒有香氣不禁大失所望,甚至有些人因此斷定莊魅顏輸定了,人多嘴雜,這個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就有人附耳把這則消息告訴了劉胖子,坐在台子一角的他,面上神情更加嬌縱。
品酒終于結束了,下面就是要公布哪一家的酒質量最為上乘,可以獲得「酒仙」的稱號。五位長者中年紀最大的一位站到台前,平伸雙手示意大家伙兒安靜,人們知道關鍵的時刻到了,不約而同停止議論,幾千雙眼楮齊刷刷地盯向主事的人。
長者道︰「經過品嘗之後,劉家酒鋪的酒,無論是色香味都堪稱佳品;莊家三姑娘的酒雖然聞之無味,然酒品色澤黃而清明,入口香醇,本是一天之初釀卻抵得上陳釀的味道,是我等從未飲過之佳釀,且沒有黃酒初釀時的少許酸氣,僅口感而言卻是更勝一籌。我等商議許久,只覺得這兩家的酒各有千秋,實在難分勝負,還請縣太爺大人定奪。」
老爺子說著說著,忽然把這個大難題推到縣太爺面前。縣太爺本來在與秦大人賠笑說話,聞听此言,不禁微微錯愕。
他到底是做官老道的人,滿月復油滑,立刻拱手笑道︰「下官不善飲酒,秦大人從京城趕來,久聞秦大人海量,于這杯中之物想必頗有研究,不如呈上兩位的酒,請秦大人品嘗之後再做定奪。」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讓秦風揚毫無推月兌的余地。秦風揚微微一笑,手中折扇輕輕一合,點了點頭。
小廝用鋪著紅布的托盤呈了兩只裝著黃酒的青花瓷酒杯,恭恭敬敬地送到秦風揚面前。秦風揚端起第一杯,抿過一口,眉頭微皺,不易察覺地搖了搖頭。
劉胖子等人暗喜,原來杯子上面故意不寫名字,只在杯底做了標記,為的就是讓品酒者不能辨別是誰的酒,以保證做出最公平的判斷。而劉胖子等人看得仔細,認得秦風揚喝的第一杯酒正是從莊魅顏的酒壇里倒出來的,他的動作雖然輕微,卻怎麼逃得過劉胖子等人的細心觀察!
秦風揚又端起第二杯,細心地聞了一下,而後小抿一口,飲下酒之後,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明眸之中隱隱露出一種難以相信的迷惑之情,他眨了眨眼,端起酒杯復又嘗了一口,細細回味著,最後竟像是不能自抑一般端著酒杯一飲而盡。
劉胖子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大圓臉龐盛開成一朵燦爛的菊花,眼楮更是眯成兩條縫隙,向自己的好兄弟胡老二頻頻點頭示意。
台下莊魅顏身邊的人們雖然不像劉胖子等人那樣看得分明,不清楚這位秦大人所嘗的究竟是誰的酒,但是從劉胖子喜出望外的神情也能猜出一二,有的人甚至難過地嘆息起來,擔心地望著莊魅顏。
結論馬上就要出來了,難道莊三姑娘這樣的好人從此就要被趕出祁陽鎮麼?
飲完酒之後,秦風揚優雅地抽出一方手帕,輕輕擦拭著嘴角的酒漬,向小廝招了招手,附耳交代了幾句。
小廝神情錯愕,不敢相信地看了他一眼,秦風揚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錯不了,你只管去做。」
這句話是很大的聲音說出來的,語氣肯定,毫無商榷的余地,這句話不但台上中人听得到,就連台下離得近的人也能听清楚。大家神情一振,知道勝負已分,眼巴巴看著小廝來到八仙桌前,抱起其中的一壇酒,慢慢來到台子最外邊,舉起壇子呈給大家看了一圈,然後毫不客氣地放在地上。
這表示這壇酒被淘汰出局,而留在八仙桌上的最後一壇才是今年「盛酒節」的最後贏家。人們紛紛伸長脖子,想看清楚台子上的標簽寫得是誰的名字。
莊魅顏默默無語,台上的劉胖子神情激動地一躍而起,大叫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