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理院中,總都史、左右副都史、儉史以及下面的十三道監理史,總共一百三十人。五年前白晨設下這個機構的時候,親自去各地挑選,每一個都是百里挑一的人物,單獨提將出來,俱能獨擋一面。
這些人中,洛東凡入城不過三年,是資歷最淺的。但天涯水閣的閣主望著這個五官英挺的年輕人,居然笑著說︰「久仰大名。」洛東凡泰然受之,亦知閣主沒有撒謊,如今在一方城中誰都知道他深受器重,是這兩年風頭最勁的人。
可是閣主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這年輕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他穿著一身黑衣勁裝,下擺處滾著一圈赤紅錦雲,一盞銀冠束發,是他們宏理院統一的裝束。唯一顯眼的就是黑絲間夾雜著的那一簇銀發,干干淨淨的臉上沒有表情,目光倒是炯炯有神。不是他長得不夠威風英俊,而是這樣的年輕後輩,在一方城中實在是太多了,一般這樣的人除了有一身好膽量外,便再也沒有別的長處了。縱使聰明些,到了外面也一樣敵不過別人幾十年的江湖閱歷。閣主實在是想不通,為什麼偏偏是他甚得城主青睞。
閣主就叫閣主,沒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他說自己當年入一方城的時候,就把過去都丟干淨了。如今的他四十多歲的年紀,形相清 ,風姿雋爽,一瞧即知並非凡俗。當年白晨將天涯水閣交到他手上,讓他為一方城培養一流的殺手。據說他選人,不論根骨、武功、人品、悟性,只看容貌。他說其他的一切都可以後天培養,唯獨容貌卻是上天生就的。對殺手來說,運氣有時比別的都重要,容貌好的人,至少生下來的第一道運氣就要比別人好一些。
不管是真理還是歪理,事實卻是,閣主建立天涯水閣十二年,除了水閣中三十二名讓人聞風喪膽的殺手外,名駭江湖的水閣四公子是天下公認的第一殺手。
以閣主的眼光看來,洛東凡這樣的容貌,最多也就被選來當一當他閣中殺手的隨從。
洛東凡的腳邊放著一個黑袋,袋中的尸體閣主已然看過了。那致命的劍傷只細細的一條,不仔細辯認根本瞧不出來,下手又快又準又絕,若說天下間除了水閣的殺手,誰還會有這麼快的劍,閣主自己也不相信,但這說法听來,實在像是個笑話。
所以他含著笑問他︰「副都使是說……你認為方總都史是天涯水閣的殺手殺的?」
「是的。」洛東凡說這話時,表情認真得讓人不好意思再笑。
閣主臉上的笑便不逐漸換成了無奈︰「可是……在下實在是不懂,水閣與宏理院同屬一方城,又素無冤仇,為何要下此毒手?」
「三天前,總都史奉命去白鹿鏢局的柳州分局緝查總鏢頭——付沖,私吞白玉龍騰一案。」
「有所耳聞。好像听說那白玉龍騰價值連城,單只一個龍尾就抵得上半座城池。」
「白玉龍騰本是別人托的鏢,但付沖殺了托鏢的人,私吞了貨物。方總都史本已查清此案,將付沖正法後,帶著龍騰和一方城的賠禮打算送還給鏢主,正是在途中受了暗算,龍騰亦不見所蹤。」
這年輕人畢竟是太女敕了,若真是水閣的人做的,又何必要留下這麼明顯的痕跡,自曝身份?閣主暗暗地搖了搖頭,決定教一教這個驕傲的年輕人︰「洛副史,你可曾想過,其實我水閣殺手是天底下最不可能做這件事的人。」
「閣主何以見得?」
「正是這劍傷告訴我的。」
洛東凡極輕微地揚了下眉︰「難道這劍傷不是水閣的手法。」
「不,這劍傷實在是太像我水閣的手法了,你若說天下還有旁人使得出這種快劍,我還真是很想見識一下。」
「那就是了,敢問閣主,三日前哪幾位殺手正好不在水閣?」
閣主不禁皺眉︰「你沒有听懂我的話?」
洛東凡面色平靜︰「請閣主明示。」
閣主深深地嘆了口氣,語氣中已有薄怒︰「亦是說,這明顯便是有人陷害我天涯水閣,欲挑起宏理院與水閣的不和。副史若是一意再查水閣,在下怕你會誤中旁人奸計,最後遭殃的只怕還是一方城!」
「閣主所指的‘旁人’是誰?」
「那就要靠你宏理院去查了。宏理院號稱蜘蛛,蛛網遍撒天下,有這等劍法的人江湖上寥寥可數,找起來應該不難才是。」話已放明至此,若他還是冥頑不靈,就不止是不聰明,而是蠢笨如豬了。
哪知洛東凡听後,面色仍是無波無瀾︰「只怕如閣主這樣想的人,不在少數。」
「這是自然,只要是略懂推算的人,便知這是個借刀殺人之計。」
「若這凶手,也正巧是個‘略懂推算的人’呢?」洛東凡淡淡答道,「既是個人人都看得出的‘借刀殺人之計’,他這刀借與不借有又何分別?」
閣主一愕,竟然語塞。
洛東凡的臉色卻依然清淺,一平如鏡,仍是說道︰「請閣主將三日前不在水閣中的殺手請來一觀便知。」
閣主見他態度強硬,便也冷下了臉來︰「請來是容易,但你應該也知道我天涯水閣不是好惹的地方。若你找不出凶手,又當如何?」
「以死謝罪。」
閣主望著他這張無波無瀾的臉,也只好嘆氣。
三日前不在水閣中的一共就只有兩人,閣主將他們都招來跟前,指著方進的尸體問︰「可是你們下的手?」
兩人望了一眼,其中一人道︰「手法倒是挺像……」頓了頓,又問,「這人是誰?」
洛東凡道︰「宏理院總都史方進。」
「宏理院?」問話的人顯是吃了一驚,愣了一會兒後又說道,「一劍斃命,這總都史的功夫不怎麼樣啊。」
「宏理院靠的向來不是武功。」洛東凡淡淡說道,「在下只想問各位一個問題。你們可曾听過白玉龍騰?」
又是先前說話的那人笑道︰「听過,听說很是值錢,一尊能抵十座城池。」兩人中只他一人談笑風生,另外一人卻始終冷著一張臉,一言不發。
洛東凡望了他們一眼,極淺地笑了一笑,這還是他進門後表情第一次發生變化,連閣主都頓時覺得眼前一亮︰「總都史遇害那日,白玉龍騰跟著一道消失了,應該是被凶手帶走。不過無妨,我們宏理院對這種事向來早有安排,出門的時候定會帶上一種磷粉。總都史在龍騰上抹上這種無色無味的磷粉,觸過龍騰的人,便會沾在身上,除非用特制的藥水洗過,不然不會掉落。」他一邊說著,一邊取出一只竹筒,「在下所育的這只蝴蝶識得這種粉,它停在誰的身上,就說明誰沾了磷粉。到時,還請他給在下一個解釋。」說完,拔開筒塞,放出一只黑翼藍紋的蝴蝶來。
蝴蝶在空中盤旋片刻,向著一言不發的那人緩緩飛去。那人冷冷一笑,忽然銀光一閃,黑蝶翅斷而墜,銀光卻不間歇,直向洛東凡飛射而去。洛東凡早有準備,身子向旁一側,竟是向著閣主靠去。
銀光剎時一斷,那人橫劍立在場中,仍是一言不發,唇邊帶著嘲弄的笑意。
閣主面若寒霜,厲聲道︰「左清你干什麼!」
左清不語,忽然身子猛地向外躥出,縱身就往清桓湖中躍去。只見青影一閃,閣主身形如鬼魅般掠出,伸手一抓,便將他拽了回來。
左清道︰「我知道南司刑審的手段!閣主,你若要將我交由這人帶回一方城,不如現在就讓我去死!」
閣主又驚又怒,喝道︰「真是你干的?你為什麼!」
左清臉上掛著絕決的冷笑︰「為什麼?因為我想給自己留一條後路,若哪日不再做殺手,非得富可敵國才有可能躲過一方城的追捕;不想將來自己哪一日糊里糊涂地就把命交待了,卻連個葬身之處都沒有!」
閣主怒道︰「你這樣就有葬身之處了麼!」
左清恨恨說道︰「就算是夢,至少那夢曾經與我近在咫尺,若不是宏理院有這種怪粉……」
洛東凡俯身拾起地上的那片殘蝶,輕輕放回竹筒,忽然輕輕地笑了笑︰「其實你大可不必殺了它。」望著左清愕然的表情,他繼續說道,「天下又哪有這種洗不去的磷粉,這只蝴蝶也是我在來時的路上捉的,我不過是向你的方向彈了一點花蜜。」
左清愣了半晌,猛地吼了起來︰「你訛我!」
洛東凡道︰「你也知道,以蜘蛛布網之廣,又怎會不知凶手是誰?」
這一次不止左清,連閣主也愣了一愣,問︰「你什麼意思?」
「其實三日前,你前腳剛殺了總都史,消息後腳就傳到了宏理院。總都史是誰殺的,死于何種招式、何處、何時,當時便已知道得清清楚楚。」
「那……那你為何……」
「以天涯水閣在一方城中的地位,若在下貿然來向閣主要人,閣主可會願意放人?」
閣主呆了片刻,回過神來怒道︰「好小子!原來你這一整出都是做給我看的!」
洛東凡卻正色向著閣主恭敬地一揖︰「還望閣主能將凶犯交予在下帶回一方城中受懲。」
閣主冷冷一笑,道︰「好、好、好!」第三個「好」字出口,忽然猛地伸手在左清背上一按。左清雙眼圓睜,自口中迸出︰「多謝……閣主……」言畢,倒地而亡。
洛東凡淡淡地瞧著,亦不阻止。
閣主道︰「陳離,將左清的尸體帶下去,好生安葬。」而後望著洛東凡,帶著一臉的威嚴,「洛副史,左清好歹是我水閣一手培養出來的,雖然一時糊涂犯下大錯,但我不知可有這個權力徇一點私,讓他免受南司極刑之苦?」
縱使不行,人都已殺了,這話看似商量,實則根本不給洛東凡選擇的余地。他是天下第一殺手們的頭頭,冷下臉來的時候,能讓他手下那些見慣生死白骨的殺手們也跟著膽寒。
但洛東凡卻並不在意,仍是一臉寡淡的說道︰「一切按照閣主的意思辦吧。在下拿了白玉龍騰便走。」
閣主又是一愕︰「你知道他將東西藏在何處?」
洛東凡古怪地一笑︰「‘黑蜘蛛’網布天下,想知道這點事,還是不難的。」
閣主冷笑︰「好個宏理院,水閣今日領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