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內是一個巨大的石洞,陰暗無光。洞底隱隱傳來清脆的鐵鏈聲,只听一個聲音在黑暗中說道︰「叮叮當當地好不熱鬧,今天送飯怎麼這麼大的動靜?難道白晨讓人煮了頭大象給我吃?」一邊說著,一邊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洛東凡第一次听人直呼城主的名諱,也不敢想像竟能在這種地方听見如此歡愉的笑聲,足下的步子不由得頓了一頓。
那聲音又說道︰「咦,怎麼還有一個人?喂,你是同我一樣要被關進來的,還是來……」她停了一下,繼續說道,「……帶我走的?」
洛東凡不答,轉輪王卻接口說道︰「你不是總說自己聰明麼?何不猜一猜?」
「自然是帶我走的。」那聲音輕輕上揚,似是在冷笑,卻听不出多少怨毒,「憑我和白晨的關系,這麼好的地方,除了他自己怎麼還會舍得塞個旁人進來與我作伴?」
「嘁,這是‘好地方’?又胡說八道了!外頭的人說你聰明,我瞧你也不過會個兩手江湖騙子的把戲,唬唬人罷了!」
「這句話算你說對了,我還真是個江湖騙子。白晨之所以要把我關起來,就是怕我這個江湖騙子哪天一不小心騙走了他的一方城。」那聲音一邊說著,又咯咯地輕笑起來。
洛東凡忽然舉起燭台,三步並作兩步跨上前去。洞底,一個瘦弱的身子靜靜地坐著,手和腳上都系著鐵鏈,衣衫襤褸,及地的長發遮擋住了大半張臉,貼著石壁而坐,就像一個又輕又薄的影子。
那影子見到火光忽然猛地縮起了身子,喚道︰「哎喲……」
洛東凡猝然一驚,急忙吹熄了燭火。
影子問︰「你叫什麼名字?」
洛東凡答道︰「在下宏理院右副都史洛東凡。」
影子笑道︰「我不過是問你個名字,你怎麼亂七八糟地扯出這麼長一串來。」
洛東凡不答,又听她問︰「你來這兒做什麼?」
洛東凡道︰「奉城主之命帶上官若愚去見他。你可是上官若愚?」
昏暗中,那個女子似乎是笑了一下,不答話,只是輕輕地點頭。
洛東凡道︰「那就請姑娘隨我走吧。」
她沉默了片刻,喃喃答道︰「好。」
轉輪王便拿著一串鑰匙走上前去。手才一掂鏈上的鎖,身子忽然猛地一僵,一臉驚愕之情︰「這……這……這些鎖你何時開的?」
上官若愚輕輕地甩了甩手腳,系在四肢上的鏈條便掉了下來,她站起身來跳了跳,笑道︰「來這兒後不久吧,這麼久遠的事我哪里還記得?這種鎖,捻上幾根頭發一捅就開了,我起初也不過是閑極無聊了想試來玩玩……亦不算是有意的。怕你知道後擔心得睡不好覺,也就一直沒告訴你。」
「你……你……」轉輪王說不出話,只有目瞪口呆地望著她。
上官若愚輕輕地拍了拍他佝僂的背,笑道︰「你也莫生氣,好歹為我想一想。我要真是老老實實地在這兒枯坐這麼多年,豈不是沒等出去手腳便廢了?」
轉輪王冷笑著說︰「關在這種地方,你竟還想著能出去?」
「這不就出去了麼?」她說,「你想呀,地府底層,轉輪王專司什麼?」
「專司各殿解到鬼魂,區別善惡,發往投生……」說到這,轉輪王猛地剎住了口,丑陋的臉上現出一片驚疑之色。
「你看,白晨自關我那天起,就已經在說他會放我出來了。」說著,又自顧自地喃喃著,「只不過五年也實在是太久遠了,一點兒破事,竟記仇記這麼久,好不小氣!」
上官若愚笑得雲淡風清,丟下說不出話來的轉輪王,緩緩走到洛東凡身旁道︰「好久不曾見光了,勞駕給個布條縛眼。」
洛東凡垂首往自己身上一掃,隨即扯下衣襟遞去︰「我只有這個。」
衣襟上繡著兩朵紅雲,正是他右副史的身分標志。上官若愚接過後在紅雲上輕輕一撫,唇邊泛起淺笑︰「這兩朵雲倒甚是好看。」一邊說著,一邊舉到眼前扎好,然後伸出一只手道,「諾!」
洛東凡愣了愣,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頓時一窘,遲疑了一會兒才小心地牽起她的手。那只手入手冰涼,柔若無骨,似是略一用力便能捏碎了。
「老頭兒!」走之前,上官若愚對轉輪王說道,「多謝你這些年來陪我說話解悶,要不然我可真要悶死了。」
轉輪王的臉上露出古怪的笑意,說道︰「既然已經輪回轉世,就沒這麼快死了。出去老實一些,別讓我這麼快又再見著你!」
「看我這破性子,憋不憋得住吧。」上官若愚咧嘴一笑,隨著洛東凡而去。
出了北司,陽光驟然強烈,連洛東凡也忍不住以手遮擋,忽然想起上官若愚,忙回頭望去。只見她別過臉,垂著頭,身子亦不由得向後縮了縮,洛東凡便停住了步子,道︰「等一等吧。」
「不要!這鬼地方,我片刻都不想多呆了。」說著,她縮起頭,躲到洛東凡身後,催促道,「快走快走。這地方連空氣都是霉的。」
她身子緊挨著自己,讓洛東凡有些局促,卻也無可奈何,只想著快些將她送到城主那兒,快些完事便好,于是大步流星地向前邁去。
北司的人牽來他的黑馬,上官若愚一听見馬蹄聲,便興奮了起來,問道︰「是馬麼?什麼色兒的?高不高?」
洛東凡道︰「是匹黑馬。」一邊說著,一邊將她扶了上去。
上官若愚五根手指輕輕地梳理過馬鬃,唇邊不自覺地泛起笑意︰「暖暖地,真好……」
洛東凡跟著翻身上馬,坐在她身後,一提韁繩,黑馬便縱蹄飛馳而去。
在路上,上官若愚問他︰「你剛才說你是個什麼官兒?」
「宏理院副都使。」
「宏理院?五年前我都沒听過這個名兒,是干什麼的地方?」
「收集情報、監察、處罰。」
「噢,就相當于白晨的一雙耳目。」上官若愚一邊說著,一邊笑了起來,「那你們和南司的那些人比,誰管誰?」
「一方城中任何人犯了城規,宏理院都能查辦。相同的,城中任何人的刑審,也都交予南司。」
「那就是一般兒大,打平手嘍?白晨這招挺聰明的,這樣互相之間有個牽制,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這只怕也是當年從上官先生身上得出的教訓。」
「嗯?哪個‘上官先生’?」
「這城中,還有哪個‘上官’能當得‘先生’二字?我听說,當年上官若愚在城中位高權重,功高蓋主,所以才會有日後火燒閑雲山莊的事。」
上官若愚听了冷笑一聲,問︰「誰告訴你我是因此而被關的?」
「在下自己猜的。城中對先生被囚一事猜疑不斷,眾說紛芸,在下左思右想,只怕也只有這種說法最合常理了。」這自然不過是洛東凡的客套話,事實上,以他清寡的性子,又怎會在意一個素末謀面之人的事情?至于「左思右想」自是更不可能了。
「‘常理’?」上官若愚听後,又是一聲冷笑,「你說白晨這個人所說所想,又有哪一件是合‘常理’的了?」
洛東凡不答,心中卻很是認同。他向來認為城主性格輕狂桀傲,想到什麼就做什麼,向來不會顧忌其他,殺罰亦可只憑一念。這樣想來,若當年火燒閑雲山莊真的只是一時興起,倒也不免為這白白的五年囚禁可惜了。
上官若愚似也沒有在等他回答,輕輕地嘆了口氣,爾後卻忽然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