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東凡載著上官若愚行了半晌,上官若愚忽然問他︰「我們這是去哪?去主殿怎要跑這麼久?」
洛東凡道︰「回宏理院。」
「去那兒做什麼?」
「換身衣服,再見城主。」
上官若愚輕笑出聲︰「不用,就這樣去。」
洛東凡一愕,道︰「你說什麼?」
「就這樣去。」她說得篤定,不似在開玩笑。過了一會兒,見洛東凡仍不調頭,便拍著他的肩頭說道,「我說的話你听見沒?」
「城主最不喜人邋遢不潔。」還有後半句話,被洛東凡吞進了肚子里沒說︰只怕到時他見了你這副模樣,又要再將你關回去了。
上官若愚卻「嘿嘿」一笑,道︰「我自個兒都不擔心,你替我擔心什麼?」
洛東凡一窘,猛地勒住馬頭,語調冰冷地再問一遍︰「你真的要這樣去見城主?」
「真的真的,你不嗦!」
洛東凡生憑還是頭一回听人罵他「嗦」,心中一股怒意微升,當下一言不發地調轉馬頭,向著東殿直奔而去。
東殿中遠遠傳出悅耳的樂聲,洛東凡不覺讓黑馬放慢了步子,忽覺肩頭有人輕拍了兩下,只听身後的上官若愚問道︰「那是什麼聲音?」
「前幾日有報,說逍遙街的七巧樓新近了一名舞姬,歌舞堪稱天下一絕。城主曾下令讓他們將人送來一觀,只怕這時已經到了。」
「天下一絕,不知道比不比得上當年的玉羊。」上官若愚低喃了一聲,忽爾興致勃勃地問,「你知道玉羊麼?」
「知道,城主夫人,據說是天下第一美人。」
上官若愚笑問︰「你見過沒?」
「玉夫人素來深居簡出,在下無幸得見。」洛東凡答道。
事實上,城中見過玉羊的人寥寥可數,人們只知道她是城主唯一的妻子,據說當年也是閑雲山莊的門客之一,城主娶她過門的時候,迎親的隊伍鋪陳了足足十里,一方城開了十天的宴席,鑼鼓喧天,燈火通明。
「深居簡出……她又怎會舍得把自己藏起來?」上官若愚若有所思,繼而又沉默了。
黑馬行至殿前,洛東凡不知為何卻又有些遲疑了。回頭只見上官若愚已摘了眼罩,縱下馬來,舉步便往里走。洛東凡這時才注意到她的眼楮,清如秋水,燦若星辰。
殿中歌舞升平,樂者在旁坐成三排,六名舞者中間圍著一個絕子,正翩然起舞。那女子穿著一身鋪金灑赤的絲裐袍子,鬢邊插著一朵黃金牡丹,後裾曳地三尺,舞姿輕盈,如春燕展翅,飄然欲飛。
白晨斜依在椅上,一臉庸懶的神色,眯起了雙眼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忽然,他不知看到了什麼,臉上的神情猛地一斂,那雙狹長飛揚的鳳目越過一眾舞者,怔怔地探向前方,身子亦不由自主地坐了起來。
舞姬雖在起舞,但一雙眼楮片刻也不曾離開過白晨,猛地見他神色有異,目光自她身旁繞了開去,再如何賣力舞動亦拉不回來,不覺停下了舞步。她一停,一旁的舞者和樂師也都跟著停了下來,愣愣地追著二人的目光望去。
只見殿外走進來一男一女,男的倒還好,那女的卻是一身襤褸,蓬頭垢面,就是路邊的乞丐看上去都要比她整齊一點。那女子卻不以為意,笑嘻嘻的向著望得出神的白晨走去,她笑的時候臉上會泛起兩點笑窩,不知為何,這個髒兮兮、邋邋遢遢的女孩子,竟讓人移不開目光。
髒兮兮的女孩子就那樣大大咧咧地蹦到了城主的面前,伸出手指推了推城主的肩頭,白潔如雪的衣衫上立時便出現了一道黑印,然後她又用城中誰也不敢的輕率語調叫道︰「喂,白晨。」
兩旁的侍者驚呆了,張口結舌,連平日里說慣的「大敢」二字都不知該怎麼吐出口去。
爾後,他們看到了讓他們終身難忘的一幕。城主看著這個髒得不能再髒的女孩,竟然笑了,眼瞳溫煦地望著她,說︰「來啦?」
「嗯,來了。」
「坐。」白晨沒有讓人再搬座椅,而是身子向一旁挪了挪。
女孩子便挨著他坐了下來,這樣的熟絡,這樣的親熱,便是當年玉羊夫人最得寵的時候也不曾見過。整座殿上除了洛東凡,沒有人知道這個女孩是誰,但就算是洛東凡,此刻望著白玉椅並排坐著的二人,也驚得啞口無言。而那二人說說笑笑的,竟將滿殿的人視若無物。
白晨目不轉瞬地望著上官若愚那張蒼白得幾透明的臉,澄澈的瞳眸里布滿了細紅的血絲。凝在唇角的笑一時間變得些許復雜,最後只好感慨一句︰「你瘦了許多。」
上官若愚雙眼一瞪︰「廢話,被關在那種鬼地方,你倒是胖一個給我瞧瞧!」
這般大逆不道的論調把兩旁的侍者驚出了一身冷汗,雖明知這女子來歷非比尋常,但若充耳不聞,卻怕城主事後會怪罪自己,于是一個訓斥︰「放肆!」一個怒喝︰「大膽!」
這兩記暴喝一左一右地同時傳來,倒是嚇醒了白晨,這才記起殿中尚有旁人,不滿地揮手說道︰「你們怎麼還在這兒!都給我下去!」
以他乖僻孤絕的性子,換在平日不知會降下什麼嚴苛的刑責,侍者看他劍眉一擰,就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閉目待死,就只盼能得個痛快,好過去南司受那百般苦刑。卻听他不過是轟自己出去,當下大喜,激動得差點跪倒在地,唯唯地匆忙退下後,白晨又向殿上的一眾人揮手命道︰「你們都出去!」
眾人應聲而退,舞姬低垂的眸中,怨忿如黯淡的殘燭般閃爍不定。洛東凡走在最後,回頭又望一眼,只見玉座上重重的珠玉金翠環繞中,女孩臉上的笑容篤定清淺,這才心中略寬,退出殿去。
殿門被小心翼翼地合上,諾大玉殿只剩下了座上的二人。上官若愚環顧四周,忽然肩頭一縮,輕吸了一口氣,嘆道︰「好冷。當初我就說這殿里別用這麼多玉,你偏要圖它好看。」
白晨解下外袍欲給她披上,上官若愚微微掙了一下,不動聲色地推開了他的手。白晨愣了愣,冷冷地一笑,飛揚的眉宇間竟摻著一絲得意︰「你可恨我?」這四個字,他緩緩說來,說到最後那個字的時候,語調微微上抑,七分的取笑里淡淡地沾著三分認真。
不知為何,上官若愚的耳中驀地響起了水聲,在北司第十層的囚穴里,她日日夜夜听著這個聲音,听它們一滴一滴地墜在石頭上,冰冷無情,一如那五年中日復一日的黑暗,似乎永遠沒有盡頭。陰冷驀地從骨頭里透出來,惹得她不禁一顫,卻只是笑了笑,說︰「還好。」
白晨一愣,有什麼東西從漆黑的瞳孔里極快地一閃而過,爾後也跟著笑了起來。笑容里卸去了那些飛揚跋扈,唇角勾得很輕,淡淡說道︰「謝了。」
「客氣。」上官若愚答得飛快,引來白晨又一陣大笑。
上官若愚也笑,卻笑得若有所思,她問︰「玉羊呢?」
白晨眉頭一揚,饒有興趣地望著她,問「怎麼,你想向她尋仇?」
「不是,不過是好奇。好奇那個讓你神魂顛倒,不惜燒毀閑雲山莊以搏一笑的天下第一美女,如今是否仍然還是傾國傾城。」
白晨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的臉,聲調悠長地嘆道︰「上官若愚,你變得肚小善妒了。」
「瘦成這樣,肚量一看就知沒剩多少了。怎麼,她害得我家破友亡、被囚五年,我如今出來了,不說要報仇血恨,卻連沖著她的面吐口唾沫也不成麼?那些罵詞我已在月復中醞釀五年,保證字字入骨卻又干脆清爽,不會教你為難。」
白晨笑了︰「噢,既是這樣的精彩,先說與我听听如何?」
「你們夫妻同心,我可不想還不等見到她,便讓你再給關回去。」
听到「夫妻」二字,白晨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淡淡道,「我怕她若見了你,就活不下去了。」
「噢?」上官若愚唇角一挑,笑得冰冷,「當年城主夫人燒我山莊時,是何等的威風凌厲,上官若愚蒙她所賜,被囚五年,如今好不容易重獲自由,不過是想吐她一口,罵上幾句,她竟就活不下去了?究竟是夫人在這五年間變化太大,還是城主直到今日仍不懂你的夫人?」
白晨的目光虛浮,似是在回憶往事,淡淡一笑,道︰「其實,玉羊她不曾要我囚禁你。」
上官若愚冷笑,靜靜待他將話說完。
「她當日說的是,‘若想要我做你夫人,你就幫我燒了閑雲山莊。’我問她︰‘里面的人呢?’她只答我︰‘一並燒死。’」
上官若愚唇畔笑意漸消,那張蒼白的臉上雖無怒意,卻淡得冰涼。
只听白晨繼續說道︰「我告訴她,上官若愚不能殺,其他的人你要他們死就死了吧。」
「所以,你就因為這一句話,害死了我莊中一百三十二條人命?」
白晨抬起頭,望著她冷笑︰「事後,我雖在莊中搜出一百三十二具尸體,但俱已燒成焦炭。你那莊中門客都是些牛鬼蛇神,我不信他們真會被乖乖燒死。」
上官若愚白眼一翻,道︰「誰叫你當年是要燒死他們?你若說吊死他們,豈不更是干淨?」
白晨哈哈一笑,道︰「你都五年沒人說話了,怎麼還是這般牙尖嘴利?」
上官若愚嘴角一撇,卻不再答,而是問道︰「現如今放我出來又是為何?」
「你知道宏理院麼?」
「來的路上知道了一點。收集情報、緝查審辦,不過就是以前閑雲山莊幫你干的那些事。」
「不錯,這些人單提出來,沒一個比得上你的門客,他們的腦中沒有什麼‘自己’,只有我。就只這一樣,便要比你那些神通廣大的門客強。」
上官若愚冷笑了一下,並不答話。
白晨笑道︰「前幾日,那總都史死了。我如今,想將宏理院再交給你來打理。」
「我可不要。」上官若愚道,「那些呆子的腦子里既然只有城主的命令,又豈會將我放在眼中?」
「要不要,由不得你。」
「你要我來帶這群木頭,我情願回北司去。」
「上官若愚,北司這地方,我讓你回去你才能回去。」見她沉默,白晨卻笑得愈發燦爛,「去吧!看看我為你準備的宏理院,是否抵得上你當年那座閑雲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