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東凡緩緩地走在揚州至泉州的官道上,身旁的花驢嫌他行得太快,不滿地搖頭晃腦起來,驢背上的老姬便哼哼道︰「哎喲,顛死老太婆了,你個小兔崽子,是想要了姑姑的命嘛!」她彎腰駝背,滿臉褶皺,說話的時候,便露出一口漏風黃牙,一看便是個做慣農活的鄉下老婦,雖已年近古稀,身板卻尚算硬朗。
洛東凡著一身粗布衣衫,神情極是無奈,當下應道︰「是。」
老婦痴痴笑道︰「好佷兒,乖佷兒。姑姑早知道你是個孝順孩子,虧得我小時候沒有白疼你。」
洛東凡暗暗搖頭,默然不語。
「佷子」已算是客氣的了,依她原先的意思,是要叫他「乖孫兒」的。雖說是頂頭上司,但洛東凡卻有自己為人的底線,這一聲「孫兒」,是寧可殺了頭,也不能她叫出口的,幾番討價還價,差點以死相逼,才換得了如今的「姑佷」關系,瞧她的樣子,倒似已到了她底線的模樣,慪得洛東凡幾欲吐血。一路上她「佷兒、佷兒」地叫個不停,似是要叫回原是「孫兒」的本錢來,他也由得她,心中竟然覺得這種程度已是萬幸了。
自上官若愚的通緝令貼滿各大城鎮後,她便易容成了這副模樣繼續上路,甚至命洛東凡將馬匹換作毛驢。她的易容術頗為神妙,付展風又不曾見過他們一路,是以兩人這般上路,竟絲毫未被看穿。
官道上雖也有車馬來往,但他們這般慢慢行來,毫不引人注目,洛東凡四下張望了一下,不見周圍有何異狀,便問上官若愚︰「不知上官下一步有何打算?」
老婦懶洋洋地癱在驢背上,听了這句話,伸手向他頭頂作勢一撂,口中罵道︰「臭小子,沒規沒矩,竟然對長輩直呼其名,連聲‘姑姑’都不叫!」
洛東凡知她又在戲弄自己,不禁長嘆一聲。好不容易習慣了不叫她「總都史」,如今又要改口稱其「姑姑」,不知是否真要等到最後稱她為「祖宗」了,她才滿意!正自哀嘆,只听驢背上的那人又開始罵罵咧咧起來︰「還不快叫?真沒良心,白養你了這麼大!想當年正是寒冬臘月,天上下著鵝毛大雪,你爹娘將你托付給我……」
「是了是了,姑姑!」知道她又要開始編那長長的「辛酸過往」,洛東凡急忙制止。心中竟還有些佩服,這一路來她隨口編就的「過往」已有七八個了,每一個都完整自然、催人淚下,還不帶重復,這樣好的口才若是開攤說書,保管財源滾滾。
听得這一聲「姑姑」,她才心滿意足,笑道︰「乖佷兒,要問姑姑什麼事?」
「我們如今不回家,卻反而一路南下,不知姑姑有何打算?」
「要不就說年輕人沒見識呢。姑姑這樣做,自然是有用意的。」她一邊說著,一邊湊近了他,神秘兮兮地說道,「佷兒想不想知道?叫聲‘女乃女乃’,老太婆就告訴你呀。」
「不必了。您說去哪兒,咱們便去哪兒,我以後都不會再問了。」
「哎,這樣逗一逗便生氣啦?真沒意思。」上官若愚正了正身子,伸手撓了撓稻草般的頭發,放低了聲音說道,「你記不記得前天陳聰飛鴿傳來的那封信?」
听她終于說到正題,洛東凡不禁精神一振,道︰「記得。您讓陳左史查玉夫人的榜單出現前的一個月內,有哪些人委托水閣貼榜。」
「不錯,陳聰傳來訊息,那一個月內委托水閣貼榜的不過四人,但這四人均已查明不是玉羊那單的單主。」
洛東凡一愕,喃喃道︰「不是外人貼榜,難道會是……」
上官若愚贊道︰「聰明!不錯,既然不是外人貼榜,我懷疑便是水閣內的人自己貼的。」頓一頓,又長嘆一聲,「只可惜有些人硬要逞威風,去水閣討什麼白玉龍騰,氣得閣主事後將水閣里里外外地清整了一番,將好不容易在水閣里布下的幾根蛛絲給清掉了,不然如今又哪會這麼麻煩!」
洛東凡垂首道︰「不錯,此事是我做得莽撞了,事後甘願受罰。」
「罰你又有何用!不若好好幫我將此事擺平,才是真正的將功補過。」
「是。」
「你再猜猜,那人為何要貼榜?」
洛東凡擰眉道︰「莫不是他與玉夫人有過節?」
「有過節又為何要等到現在才貼榜?」
洛東凡點頭稱是,道︰「莫不是近兩年才結的梁子?」想一想,又立即搖頭道,「玉夫人自嫁給城主後,向來深居簡出,莫說一方城,便是連東殿也不出,我實在想不出,她會與誰結下梁子。若說是她嫁城主之前的仇家,正如您所說,那人又為何早不貼榜?那時她若尚未成為城主夫人,水閣殺手動起手來豈不更加容易。」
上官若愚淡淡笑道︰「我看大數多人與你一樣,只想著這人貼榜是想要玉羊的命。」
洛東凡不解,問道︰「他在水閣貼玉夫人的賞單,難道不是想要她的命?」
上官若愚搖頭︰「你想想,玉羊如今貴為城主夫人,想殺她,豈非等同于自殺?再說人人都知道白晨對她極為寵愛,誰揭了她的單,便是與整個一方城作對,到時,究竟是玉羊死得容易些,還是揭單的那傻子死得容易些?」
洛東凡如夢初醒,愕然道︰「您是說……貼單的人其實不是想要玉夫人的命,而是想害那揭單之人的性命!可是……可是他又怎知定是那人會去揭單?這其中破綻太多,委實讓人不敢相信。」
「破綻越多,便越沒人會去懷疑。」上官若愚若有所思,跟著冷冷一笑,「你適才不是問我,那人為何要選在現在貼單麼?最簡單不過,因為先前,你們在水閣布有蛛絲,他不敢輕舉妄動。你惹怒閣主,將蛛絲清光,他才有機會貼榜。」
洛東凡經她一點,不禁恍然大悟。
上官若愚又道︰「宏理院的蛛絲,是我被囚的那五年間才建立起來的。五年前他不貼玉羊的榜,是因為她還不是城主夫人,殺她,要不了揭榜之人的命。況且那時,對方也不會揭玉羊的單。因為那時,還沒有人恨玉羊。」
「恨玉夫人?」
「不錯,他之所以料到貼玉羊的榜,會被那人所揭,是因為他知道那人恨玉羊。」
「為何會恨玉夫人?」
「當日就是因為玉羊的一句話,才害得閑雲山莊被燒,我被囚五年。因此揭榜的人,定是我的好友,再加上他有能力上到小紅樓第九層揭榜,定是水閣四公子之一。四公子中,會做此事的僅余兩人……」
洛東凡道︰「四公子中,江繁春與葉盛夏如今都在水閣中,余下也只有兩人行蹤不明。縱是明白了貼榜之人的用意,于我們仍是無用。」
上官若愚道︰「誰說沒用了?你又知他們是什麼樣的人?方寂冬性子乖絕,雖與我交好,卻也素來是個將殺人引為樂趣的人,這樣的人就是瞪他一眼便要沒命,他的對頭又如何有命活下?杜錦秋則不同……」提到這個名字,她的眉間不禁隱隱透出擔憂,「這人渾渾噩噩,我行我素,縱是對頭就在身旁叫囂,他懶得殺,也一樣不會動手。」
洛東凡道︰「這樣說來,揭榜之人多半便是他了?」
上官若愚沉默不語。
洛東凡又問︰「那為何不直接趕去一方城,卻要繼續南下?」
上官若愚道︰「以他的腳程,這麼久都不曾從一方城傳來消息,說明路上定是遇到了什麼事。如今既找不到他,那便先去找那貼榜之人。」
洛東凡一怔,問︰「您已知貼榜的是何人?」
「與他有仇的,我只想到一人。是不是他貼的尚未可知,但找到他,總比四處亂晃地好。」
說話間,眼見前方不遠有座茶棚,上官若愚便說道︰「好佷兒,姑姑渴了,這驢子顛得我腰酸腿疼的,休息一陣兒再走吧。」
洛東凡點了點頭,將花驢牽到棚前,將上官若愚扶了下來。落了座,要了兩個包子和一壺茶,上官若愚直呼腰疼,不住地捶著,瞧那模樣當真似是一副老態龍鐘之相。
吃了一陣茶,遠道上緩緩行來一個人,玄黑面具、白衫白鞋,身形瘦削。這人默默地在棚中坐下,原本熱鬧的茶棚驀地安靜下來,所有的眼楮都不自禁地望向這個怪人。
江湖上的人來來往往地,茶棚老板見得也算不少了,但這個人卻著實透著股怪異,他只是那樣安安靜靜地坐下來,不動、不語,便能將空氣凝結。
洛東凡望著他,身子不自覺地繃緊起來。怪人透過玄黑面具望了他一眼,神色淡極,喃喃道︰「你會武。」頓了頓,又對一旁的上官若愚道,「他非常人,你也一樣。」
洛東凡的目光警覺如豹,手在桌下悄悄地移到劍柄邊。
怪人淡淡說道︰「你不必怕,我不殺你們。」
洛東凡眉頭一蹙,卻也無心惱他口氣狂妄。不知為何,雖不曾見過這人出手,他卻已隱隱察覺自己不是對手。
上官若愚忽爾咧嘴一笑,露出了滿口黃牙,說道︰「佷兒,你老看著人家做什麼?都說了兩不相干啦,莫要惹事。來,給姑姑倒杯水。」
怪人道︰「不錯,正是兩不相干。」
正說著,小二端來茶水,在怪人的桌上一放便逃,連看也不敢多看一眼。怪人也不以為然,拿了杯子便倒茶喝水。
洛東凡不敢輕心,眼角緊緊地盯著那人的一舉一動。上官若愚卻旁若無人,大口大口地塞完了包子,又飲了幾杯茶,說道︰「佷兒,你還吃不吃?」
洛東凡應道︰「不吃了,您若休息夠了,咱們便走吧。」
「嘿嘿,你是見了老虎麼?嚇成這樣,真是孩子。」上官若愚一邊笑著,一邊站起身來。
洛東凡牽過花驢,將她扶將上去。怪人一直背對著他人獨自飲茶,似是對此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