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那怪人說了「兩不相干」,但洛東凡卻始終放心不下,牽著花驢,忍不住地越走越快。
他行走江湖多年,形形色色的人見過不少,其中不乏武功高強者,如那怪人一般的卻還是頭一遭踫到。這人混身上下不露半點殺氣,說話時的語調也是平平淡淡的,但愈是波瀾不驚,便愈是讓旁人不安。洛東凡坐在一旁望著他安安靜靜地喝茶,竟看出一身的雞皮疙瘩,連自己都無法解釋這種莫名的心悸,只想要離得他越遠越好。
上官若愚拍了拍他的腦袋,說道︰「佷兒,你是想累死我的驢子麼?」
洛東凡眉頭一蹙,道︰「你怎麼還有心說笑。」
上官若愚罵道︰「臭小子,沒規沒矩的!」頓一頓,回頭望了一眼,暗暗地笑了,「別跑啦,人家與咱們一路的。」
洛東凡一愣,回頭一望,不禁大驚。官道上車馬不多,一襲白衣、面具如墨,緩緩行來,格外的顯眼。
難怪心中的不安總不能除,原來這怪人一直遠遠地跟隨在後。他行得不緊不慢,步子竟輕地如同踏在風中一般,寂靜無聲。
洛東凡不覺停下了步子,震驚地望著這身影徐徐行來,一時竟濕了後襟。那怪人卻不停,一步一步如踏著音律,目不斜視地走來,又一步不頓地自二人面前走過,似他們不過是路旁的兩棵樹一般。
洛東凡的目光追隨著他,直到他的背影漸行漸遠,化為遠方的一個白點,才重重地卸了口氣。一抬頭,卻迎上了上官若愚那雙戲謔的眼楮,微微一愣,卻一點也不覺得窘迫,皺眉說道︰「這個人,咱們能避則避。」
上官若愚道︰「怎麼,咱們宏理院的卷宗里沒記過這個人?」
洛東凡搖了搖頭。
「不是號稱網布天下的嘛?難道這人是從地底里鑽出來的!」
「‘網布天下’不過是外界夸大之言。這江湖何奇大,奇人隱士數不勝數,真要做到知盡天下事,又怎麼可能?」
上官若愚眼露贊許之色,說道︰「能懂這點,就算不容易了。上路吧。」
洛東凡眼望前方,卻現出猶疑之色︰「我看,咱們還是再等一等,待那人走遠了再說。」
「影兒都沒啦,還走得不夠遠?再說這條官道直通泉州,咱們要去的說不定便是同一個地方,哪能真的避過?」見洛東凡兀自不動,她又勸道,「他不是都說了與咱們‘兩不相干’麼?這樣人,說出的話即便不算一言九鼎,七鼎、八鼎也總是有的……」
洛東凡無奈地搖了搖頭,道︰「什麼‘七鼎、八鼎’的,真是服了你。」雖然仍是有些顧慮,但經她一勸,心中倒真的覺得輕松不少,當下牽起花驢,繼續向前。
他怕追上那怪人,刻意行得不快。上官若愚也樂得悠閑,坐在驢背上一顛一顛,到後來竟趴著睡著了。兩人直到傍晚才來到泉州,交了通關文碟,來到城中,洛東凡叫醒上官若愚,尋了一家干淨的客棧住下。
飯後,上官若愚與洛東凡一道去一方城的泉州驛站。在外間看來那是一家藥店,建在泉州最熱鬧的大街上,臨近打烊,客人稀稀拉拉的。上官若愚由洛東凡攙扶著行至櫃台,亮了宏理院總都史的錦雲令,便立即有人上前,將他們引入內廳。
上官若愚問道︰「可有宏理院來的信鴿。」
引路人答道︰「是,請兩位大人隨屬下來。」
三人繞過廳房,來到後院鴿欄。引路人口中「咕咕」兩聲,便有一只灰羽信鴿自欄間飛出,停到他臂上。
他一邊將鴿子遞給洛東凡,一邊說道︰「這是今日清晨自宏理院飛來的,信箋屬下不敢擅取,請總都史親驗。」
洛東凡一邊應著,一邊取出紙卷,上面寫著︰「柳拳幫柳萬林。」愣了一瞬,將紙條交予上官若愚。
他雖然知道上官若愚這幾日一直在讓陳聰為她查事,但所查何事卻始終一知半解,只知他們此行泉州,是要找那貼榜之人,至于這張條上所述的人究竟與此事有何關聯,他卻所知不多。雖然疑惑重重,但他不是個多話的人,上官若愚既不說,他便也不追問。
上官若愚向那引路人使了個眼色,引路人會意,將二人引到一間密室,掩上門而去。
上官若愚道︰「可還記得我在路上與你說的話?」
洛東凡點頭答道︰「您說過,貼榜的亦是水閣中人,多半與雅公子有過節。」
「不錯。當年閣主建水閣之初,便已想好要培養情、韻、雅、趣四公子,分別以‘春夏秋冬’為名。因此選苗子的時候,要求比別的殺手更為嚴苛。春、夏二人先自選定,‘秋冬’卻各有兩人合意。閣主便都為他們賜名為‘錦秋’、‘寂冬’,一同培養,略有小成後便讓他們相互爭奪。方寂冬性情絕決,與他所爭的那個對手,早已被他尸沉清桓湖底,如今只怕連骨頭都被湖里的魚啃干淨了。杜錦秋卻不同,勝了對試,便再懶得管對手死活,那個失敗者便降位為普通殺手,連叫了十幾年的名字都被奪去了。」
洛東凡略有所悟,道︰「因此這人便懷恨在心,知道無法親手報仇,便伺機想出這條借刀殺人之計?」
上官若愚面色漸顯沉重,微微點了下頭,道︰「這不過是我胡亂猜測。一切還要等見了這人,當面問清了才知。」
「那這紙條?」
「我讓陳聰替我查這人下落,得知他幾日前揭了一單生意,到泉州來了。」她說著,將紙一揚,道,「要殺的便是這柳拳幫的柳萬林。你在江湖上走動得多,可知這柳萬林的事?」
洛東凡道︰「柳拳幫門徒近百人,近幾年在泉州甚是風光。柳萬林乃柳家拳第十四代傳人,為人頗為圓滑,與泉州的官府、大戶都有結交,甚至這里的白鹿鏢局總鏢頭亦有交情。柳拳幫本來寂寂無名,正是這柳萬林當家之後,才日漸興旺起來。」
「如此說來,這柳萬林也未必有什麼真材實料,不過是會交際罷了。這樣的人,原本便難不倒水閣殺手。他揭單子已有些時日了,這人既不難殺,我們可得快些行動才好。若是等他殺了人,再要尋他蹤跡,可就只能回水閣候著了。」
洛東凡點頭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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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若愚熟知水閣的行事作風,夜入三更,兩人便換了身輕便的衣衫,直奔柳萬林住處。上官若愚她與那名殺手亦有過些交情,此番前去是想借著敘舊的由頭套套他的話,是以也不再易容,便以本色前去。
柳拳門朱漆大門緊閉,站在牆外凝神細听,能依稀辨出里面成隊巡邏的腳步聲。
上官若愚圍著外牆轉了一圈,最後拉著洛東凡在一棵槐樹下坐定。她說道︰「咱們此番是來找人的,不能斷了人家財路。一切只等他辦成了單子再說。」
洛東凡道︰「水閣殺手輕功卓越,只怕到時他急于月兌身,咱們追趕不上。」
上官若愚道︰「這牆高有三丈,輕功再好的人也躍不下來。四周唯有這一棵高樹離得牆近些,他必是由此上牆,再踏著牆頭上屋頂入內。一會要出來,也只能踏著牆頭跑來這兒才能躍下地去。因此咱們只管在這里等著便是。」
二人在牆外等候。上官若愚等得累了,便靠在樹桿上小憩一陣兒。洛東凡卻無法似她這般氣定神閑,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牆頭,唯恐一個恍神,便錯漏了飛掠而過身影。
又等了一陣,忽听牆內一聲高呼,緊接著是一陣刀劍殺喊之聲。洛東凡心道︰「動手了!」
上官若愚卻是猝然驚醒,驚愕地听著牆內的聲響,忽然叫了聲︰「不好!」身子一挺,手中長劍出鞘,射出一道銀光掠過牆頭。她手握劍柄輕輕一拽,便攀著劍上的那根銀線,踩著牆頭翻入。她神色驚惶,匆忙之間竟忘了要招呼洛東凡。
洛東凡見她這樣,便知事有變化,他隨身未帶繩索,只能爬上槐樹,躍上牆頭,再踩上屋頂,手攀著檐下梁飾躍入院內。一經站定卻不由得大吃一驚。
只見院內一片寂靜,尸橫一片,倒在地上人大都穿著柳拳門的護院服飾,唯有一人,黑衫黑鞋,斃在其中,反是格外顯眼。黑暗和死寂籠罩在院落之中,連月光都變得格外的蒼白冰冷。
一個人靜靜地站在其中,手上握著一把薄薄窄窄的刀,形如雁翅。這人身形消瘦,白衫、黑面具,正是日間見過的怪人。
洛東凡心頭狠狠地被人抽了一把,急忙去尋上官若愚的身影。頭一轉,便瞧見了她,黃衫白襖,在夜風之中略顯單薄。她的臉色本就缺少血色,如今更是要比月色更白。只見她痴痴地望著怪人手中的那柄雁翅刀,整個人直如入定了一般。
那怪人轉過頭來,面具下那對澄澈的眸子安安靜靜地望著他們,目光中流露出安寧的神色,仿佛他腳下踩著的不是幾十具尚自溫熱的尸體,而是草原上連綿的野花。
「我見過你。」他望著洛東凡輕聲低喃。
上官若愚的目光自雁翅刀上緩緩移到怪人的臉上,這還是她頭一次正正經經地望著他的臉。
「這人是你殺的?」她指著那黑衫人的尸體問。
怪人的目光自她面上掠過,靜靜地點了點頭。
「你知不知道他是水閣的殺手?」
「知道。」怪人答道,「我就是來殺他的。」
「為何要殺他?」
怪人的目光瞬間沉了一沉,一字一句地答道︰「因為他貼她的榜,要找人殺她。」
「‘她’?」上官若愚唇畔泛起冷笑,「玉羊?」
怪人一怔,這才仔仔細細地凝視著她的臉,問道︰「你怎麼知道?」
上官若愚不答,卻反問他︰「你怎麼知道是他貼的榜?」
怪人搖頭︰「我不能告訴你。」頓一頓,他又說道,「你知道這麼多,你也不能活。」話音一落,只見銀光如流瀑傾瀉,灑落一地,只一瞬間便將上官若愚周身籠住。
「小心!」洛東凡大喝一聲,拔刀沖上。
上官若愚天工七巧劍出鞘,長劍連著銀鏈,繞著她身子轉了兩圈,便如一條靈蛇護身。
怪人的那一刀本是他刀法中一招極精妙的殺招,使將出來,只覺四面八方俱是刀影,勁力所至,刀光外的人攻不進來,刀光中的人周身上下幾十處要害都曝露在外,饒是你劍術再精,擋得住一大半,也必有一兩處會中招。哪怕只有一個,也足夠致命。
哪知上官若愚的天工七巧劍卻是天下兵器之奇葩,銀鏈周身一繞,便將這一記精妙無雙的殺招蕩了開去。
怪人輕輕「咦」了一聲,收刀疾退兩步,困惑地望著上官若愚,竟不再攻。
洛東凡驚魂未定,急忙趁此機會搶到上官若愚身旁,見她毫發未傷,這才略略定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