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一方城,踏入宏理院那三丈高的青灰石牆內,上官若愚忍不住重重地嘆了口氣︰又回來了,每一回都像是出逃的鳥又被塞回籠中,抬頭望天,雖萬里無雲、晴澤美好,自己卻終究觸及不到。
此番出城,該查的事一件都未辦成。杜錦秋、方寂冬依舊全無音訊。但上官若愚卻也並不十分擔心。杜、方二人均為天下第一的殺手,素來只有他們殺人,旁人想要殺他們,卻非得有通天之能不可。他們若存心不想讓蛛絲們瞧見,也定是能辦到的。她掛心的卻是另外兩人︰那怪人朱書羽和付展風。
尋了十幾年的人如今一齊現身,自己卻連這小小圍牆都翻不出去,每每思及,她便又急又惱。
翻開被褥,卸去床架上的薄木板,自暗格中取出一個精致的木盒來。這木盒中裝著她最為寶貴的東西。那年火燒山莊,她貼身帶著,想與它一道葬入火海之中,後來被囚禁時,自她身上搜出,侍衛們盒著木盒眼望白晨,她也死死地凝視著他,目光中興許還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絲懇求。她相信白晨能讀懂,因為沒有人再會比他更清楚,這木盒對她的意義,他若還念著他們之間的情誼,便會同意讓她帶著它一齊步入那十層北司。可是白晨卻沒有,他分明讀懂了她的眼神,卻快步而下自她懷中奪去了盒子,直到她重見天日,才將其歸還。
她初入北司,頭腦一片空白,要想的事情實在太多,以至于很久之後才明白他那時的用意︰這木盒在她身旁,她便是尋死,也能死得了無遺憾,否則,她未親手將其安頓妥當,便是死也要自地底爬出來再看它一眼。
白晨奪去盒子,原來是怕她在北司尋死!終于明白之時,她卻已恨了他兩年,或許後來不再如初時恨得那般強烈,但總有些恨會在不覺間滲進骨髓,讓她面對他時,總不能自在。
打開盒子,里面是卷得很緊的五本冊子,這是師父留給她的唯一紀念。
她的師父是當今聖上的八皇弟,人稱︰南靖王。這位王爺天資聰慧,骨骼精奇,後有奇遇,得名師指點,二十歲時,已是文武全才,琴棋書畫,無所不能。他對于宮廷的權術之爭全無興趣,時常將府中事務統統交給管家,自己便一身布衣,一劍、一驢、一壺酒,暢游在山水之間。
他本是金枝玉葉之軀,卻半點沒將自己的身份放在心上。行走江湖,寬仁重義氣,又風儀卓絕、豐姿瀟灑,因此令不好江湖俠士傾心予之。兼之他聰穎過人,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見多識廣,二十八歲時博采眾長,自創出一套君子劍法。自此,他攜劍闖蕩江湖,竟是難逢敵手!
他為人謙和溫柔,哪怕是待府中的下人,也是寬厚仁慈。那一日,服侍了他一輩子的女乃娘抱著個嬰孩來求他收留。原來這嬰兒是女乃娘的孫女兒,女兒得病救治不及,女婿卻尋了新歡,卷著家財跑了,只留下了一個襁褓中的小女娃,是同村的鄰居好心,才將她抱來京城交給女乃娘。南靖王念在女乃娘年邁,當年便留她在府中養老,于她老家又置了家產,供女兒女婿居住,卻不想短短不過數年,便出了這樣的事。女乃娘悲忿交加,拖不過數月便過世了,臨終前將孫女兒托付給王爺,她不願讓孫女兒姓那黑心女婿的姓,便求王爺另賜新名。
女乃娘是個鄉下人,只有小名,卻沒有姓氏。南靖王便給這女孩取名上官若愚,收在身旁。「若愚」是望她將來聰慧過人,亦懂收斂,「上官」卻是他藏在心中,念念不忘的那個女子的姓……
若愚當真聰敏過人,三歲便識字過百,南靖王有心將一身本領傳授予她,無奈世事多變。
若愚五歲那年,先王駕崩。太子繼位後,對身旁的一般手足大開殺戒,半月之內便以各種罪名,賜死了兩位皇子。南靖王心知這場災禍躲避不過去,怕連累江湖上的好友,便索性遣散家眾,閉門不出,在家中靜待事態發展。
那些日子,八王府中靜悄悄的,唯有幾名死忠不肯離去,仍舊留在府中照顧王爺起居。他們足等了半年,這一天終于來了。
尚書陸遠山上書奏報八王勾結江湖人士,意圖謀反,于是皇上一紙御召,下令查封八王府,囚禁府中所有人,更是牽連了當時江湖上好幾個門派的掌門、和有名望的俠士。而將此事秘報給陸遠山,並提供名單的便是南靖王的至交好友——朱景溟。
官兵上門的時候,南靖王驚怒交集。他早已料到自己終有今日,但就是為了不牽連好友,才會守在家中不逃不跑,不想竟會被最信任的朋友出賣,到了最後仍舊誰也沒能保住。
若愚記得當日府外沸反盈天,吵得她耳朵生痛。師父將她塞進密室中,吩咐她不過三天不可出來,並將這個木盒一並交給她。
師父愛憐地模著她的頭,雖然竭力掩飾,卻還是瞞不住那不舍之情,他說︰「我本想將一身的本領都傳將給你,可惜如今已沒有時間,難得你這般聰慧,是師父沒有福氣見到你出人頭地。這盒中有五本冊子,一本是君子劍譜,其余四本是我所著的琴本、棋譜、字帖和畫集,你帶在身上,日後只能靠你自己參詳了。」
她將木盒緊抱入懷,望著師父用力地點頭。那時她雖年幼,卻也知道府中出了大事,與師父這一別,日後相見不知何時,雖然害怕,卻異常地乖巧听話。
只見師父又嘆了一口氣,遲疑片刻,遠遠地卻傳來撞門之聲,府外的叫囂聲更刺耳了。
師父再不敢耽擱,語速也不由得加快︰「若愚,我尚有一事要托付于你。此事說來不易……」若愚尚自年幼,他本不欲讓她涉險,可眼下除了她,卻也再無旁人可托了。終于狠了狠心,說道︰「你自此處月兌身後,便去昆侖山白竹峰找一個名叫環欣的女子……哎,只怕那時她已知道我的事。不論如何,你若見到她,便告訴她,若是她敢來天牢救我,我便自盡于她面前……你要她千萬好好活下去。我只盼她能听得此勸,但她性情如此,多半是不成的。若是沒能攔住她,便求你助她的弟子完成一個心願。我從前答應過她的事,到頭來一件也沒有做成,這是我此生最大的遺憾,若你能幫我完成此願,便不枉你我師徒一場……」
後來,師父將她推入密室,合上了門。密室中早已備下了三天的水糧,她在里面安靜地呆了三天,再將出來的時候,八王府已是一片死寂。
大門被封,她便爬著假山翻牆而出,身上帶著師父留給她的銀兩,不遠千萬里地來到昆侖山。她一個小小幼童,自京城獨自來到藏邊,一路上吃盡了千辛萬苦,亦曾上當受騙,身入險境,是以年紀雖小,卻已是看盡人間百態。來到雪山邊終于到了極限,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舒適的大床上,身旁有個少年安安靜靜地望著她。那少年長得英俊之極,眉宇間帶著一股空靈孤潔之氣,她便問道︰「你是神仙麼?」
那少年听聞,笑了出來,他一笑,便更顯得豐神俊朗,不似凡人,他反問她︰「你是傻子麼?」
這少年便是白晨。
白晨告訴她,他的師父便上官環欣,只是她來得晚了,師父一得知南靖王被擒的消息,便丟下他,孤身去闖天牢。
天牢守衛重重,上官環欣縱使武功超群,卻也是雙拳難敵四手,沖到南靖王的囚籠前時已是強弩之末。南靖王似已料到她會前來,眼看兩人已是無望活著離開,便索性打破牢籠,相擁而死。
上官若愚听後,沉默良久。這一路上她已想明白了許多事,知道師父此番是難逃一死,也已偷偷哭過了許多回,如今再听,亦不過是心中傷悲,卻哭不出來了。
于是她便將師父臨終前的囑托告訴白晨,然後問他︰「你想要什麼,許一個心願,我便來助你。」
白晨靜靜地望了她很久,最後開口說道︰「我要這個天下。」
為了這一句話,她陪在他身邊二十年。他是最了解她的人,他最應該知道朱景溟是她在這世上唯一想殺的人。這些年來,她一直在找尋這個人,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線索,他又怎能將她鎖在這一方城池之中?
她抬頭四顧這方方正正的四壁,心中禁不住苦笑︰這座鳥籠,是她自己一磚一瓦搭起來的,成全了他,到頭來卻關住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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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殿的後殿是白晨的居所,內有花園、湖泊、書房和臥房,每一個亭台樓閣均起了一個雅致的名字,有些是上官若愚取的,白晨自己取的。唯有書房,卻掛著一個空空的牌匾,于是城中的人便習慣稱它為無名居。
無名居中的擺設極為雅致,四壁藏書,後室掛著帷幔,里面是一間舒適的臥房。窗戶正對著天幕塘,可以清楚地看到塘上的听雨閣,景致極美。這間房間的每一件事物都是白晨親手布置的,一方城中除他之外,旁人不得擅入,便是連夫人玉羊亦不例外。
他躺在軟塌上休憩,忽听門外一個聲音說道︰「城主,青龍求見。」
他起身開門,門外站著一個三十來歲男子,身材魁梧,氣度不凡,英挺的五官上卻有一股滄桑之色,一雙眸子深不見底,一眼望去便知武功卓絕。他的周籠罩著一股沉著的氣勢,似是泰山崩于前亦面不變色。白晨的身邊有一方城中武功最高的四恭衛,是他的得力助手,這人便是四人之首的青龍。
白晨問︰「朱書羽如何了?」
青龍道︰「讓他跑了。」任務失敗,本是件讓人心膽俱裂的事,常人便是想到南司那些恐怖刑罰,便恨不能一死。而他說來卻甚是平靜,甚至連謝罪的意思都沒有。
白晨嘆了口氣,道︰「我就猜到。這人先是被她傷了眼楮,又受了我一劍,居然還能從你手中逃月兌,朱景溟的兒子,果然有過人之處。」
青龍道︰「殺他原本不難,只是城主下令要捉活的,這便有些棘手。」
白晨揮手道︰「罷了,你下去吧。只要玉羊還在城中,他便不舍得就此罷手,今後有的是機會。我下了‘餌食’五年,這條魚終于是上鉤了。」
青龍問道︰「下次再見,城主仍是要活的?」
白晨望著他,忽然笑了,說道︰「你可知我為何要建南司?」
「是為了懲戒城中那些不守規矩之人。」
「哼,區區螻蟻,也值得我如此興師動眾,設下這一百單八道苦刑?」
青龍一怔,愕然不解。
白晨說道︰「那些苦刑不是為你們備下的,而是為朱景溟和他的門人備下的。終有一日,我要擒住他們,讓他們將南司的苦刑一一嘗遍!」
青龍問︰「城主與他們有如此不共戴天之仇?」
白晨搖頭。
青龍不解︰「那又是為何?」
白晨望著他,淡淡一笑,笑容得意間卻摻著一絲寂寥,轉過身去,緩緩步入書房,輕輕合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