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之晨 第二十六章 狗鼻子

作者 ︰

今日一早,洛東凡前來告假,說是想回老家一趟。那日他們分頭回城,相差不過半日。青龍隨後趕來驅走朱書羽的事,她是事後听說的。那日他不肯棄她而去,她心中自是感激,但亦知他心高氣傲,面對朱書羽時卻是幾番驚惶失態,甚至于她差點遇險亦無法相救,心中定是深引為責,自己若是此時道謝,只會更添他自責愧疚之情,因而便如常待之,嘻笑如故。洛東凡面上雖是波瀾不驚,卻明顯少言寡語得多了。

如此過了三天,終于提出要告假幾日。

換作平常,上官若愚定然想也不想便放他而去,如今卻總覺不妥,不禁追問︰「你這假要告多久?」

洛東凡道︰「此去多日,途中或有耽擱,屬下不敢把話說滿了。」

上官若愚一拍桌子,佯怒道︰「怎麼?就是說什麼時候回來還不一定嘍?那豈不是肉包打狗,一去無回?」

洛東凡淡淡一笑,亦不計較她究竟將自己比作「肉包」還是「狗」,只搖頭道︰「不會。」

她定了定神,裝腔作勢地說道︰「我亦不是什麼不講理的人,可也不能放你這無期之假,再怎麼耽擱也總得有個期限吧?」

洛東凡垂首道︰「蛛絲網布天下,屬下一舉一動俱逃不出大人的眼楮。屆時大人若有何差遣,便派蛛網來傳,屬下莫敢不從。」

他這樣說,便是去意已決,上官若愚也無話可說,只得放行。臨去之時,上官若愚拍著他的黑馬,喃喃道︰「小乖乖,你可要記得有去有還才好。」

洛東凡自是知她在借馬說人,當下答道︰「大人吩咐,屬下定當銘記!」

上官若愚白他一眼,冷冷說道︰「誰和你說話?我在同‘小黑’說呢!它將我從北司中接出來,咱們感情甚篤,你可別讓它傷著了!早些把它給我帶回來,免得我記掛!」

洛東凡听了,倒是忍不住莞爾一笑,打趣道︰「‘姑姑’的吩咐,‘佷兒’哪敢不從?」

上官若愚听他這樣說,頓時大樂。兩人與院前道別,望著他縱馬遠去的身影,上官若愚不禁一陣羨嫉,心想︰你要的自由,只需憑我一言,但我的逍遙卻又要如何討要呢?

心中不覺煩悶,便上到草妙峰毒窟去尋賀遙,這回卻不是徑直前往,而是先折去了醫廬,對阿蘅說道︰「我要去找賀遙喝酒,你將這里最厲害的避毒丹藥給我幾顆。」

阿蘅奇道︰「你以往從來都不是這樣的。」

上官若愚道︰「以往是以往,如今是如今,你只管拿來便是。記著,得是最好的!」

阿蘅心有疑惑,卻也不多問,回丹房取了個錦盒出來。盒內是一顆雪白的藥丹,渾圓玲瓏,縴塵不染。上官若愚取出來湊到鼻前聞了聞,道︰「氣味但是極微,不知賀遙那狗鼻子聞不聞得出來。」

阿蘅面帶擔憂,道︰「這就得瞧他在不在意了。」

上官若愚望著她笑道︰「這幾年,他還會來找你們斗藥麼?」

阿蘅道︰「師父仙逝後,他自傲自大,只道醫仙一死,天下再無人的藥術可堪匹敵,不屑與咱們再比。因此這幾年倒是太平多了,只有閑極無聊之時,才會送些中了毒的小鹿小兔來解悶。」

上官若愚問︰「你可解得?」

阿蘅微微笑道︰「我自知他有這好勝之心,只怕醫治好了,又激起他來,便又回到師父在世之時,爭斗不休的場面來,介時倒霉的只怕便不止這些小動物了。因此每回都佯作不敵,幾次之後他失了興致,便也不使這些花招了。」

上官若愚拍手大笑,道︰「好阿蘅!那這丹藥,賀遙沒見過吧?」

「這雪蓮丹是我新煉的。雪蓮雖是解毒靈藥,但亦只可用于抑制毒質,真要說到解毒,還是得對癥下藥才行。」

上官若愚點了點頭,將阿蘅拉到一旁,悄聲囑咐了幾句。只見阿蘅臉上的表情越听越驚,但上官若愚執意如此,她便也只有點頭應允下來,目光中滿是躊躇不安。

上官若愚吩咐完阿蘅,將雪蓮丹揣入懷中,再上往毒窟。這回也不管那洞前花圃有毒沒毒,便大咧咧地闖將進去,口中叫道︰「人呢?酒呢?都躲到哪里去了!」

洞深處傳來了陣沁人香氣,上官若愚深深吸了一口,大笑道︰「好香好香!當真是好酒!」循著酒香入洞,內里豁然開朗,竟是別有洞天。奇石高懸于頂,燈火通明,玉桌石椅、錦帳軟塌,綺麗輝煌。

賀遙一襲紫衫,笑顏妖冶,如茶靡花開,水中紅莧,明媚無邪。手執一盞玉壺,輕輕地斟滿杯,沖著上官若愚俏皮地眨了眨眼,一時間,只覺燦若星辰,洞中美景頓失顏色。

「等你多時了,瞧,我連下酒菜都備好了。」

上官若愚不等坐下便端起杯子仰脖而盡,只覺入口清冽,唇齒間溢滿香醇。賀遙笑得得意,問她︰「這酒怎樣?」

她一撇嘴,道︰「不怎樣。」

賀遙瞪眼嚷道︰「你識不識貨!知道這是什麼酒麼?」

「不烈,不夠勁兒!」她悻悻坐下,奪過酒壺,又為自己斟了一杯,「不過也能湊合了。」

賀遙望著她,勾起一抹興味的笑意,問︰「怎麼,出去栽跟頭了?」

「栽了……」她笑顏苦澀,「現在還趴在地上起不來呢……呸!我是來你這兒尋開心的,怎麼反而更不痛快了?你若還提此事,我拔腿就走。」

賀遙有恃無恐,淡淡一揮手,道︰「只管走便是。我若想留你,還尋不到法子麼?」

上官若愚望著他,賠笑道︰「這就氣了?行啦行啦,咱倆互惹對方個不痛快,便算扯個直,如何?」

賀遙「噗嗤」一笑,道︰「當真是個無賴!」

上官若愚似是想起什麼,自腰間解下蠱毒錦囊按在桌上,道︰「給我加兩味狠藥來!」

她素知毒藥厲害,自己不過是個半吊子,若是一個失手,便要害人性命。因此錦囊中裝的從來不是什麼難解之毒。多是些粗淺簡單的迷藥、癢粉等,經由賀遙調制,藥性便與尋常不同,使上一點,癥狀駭人,實則沒有大礙。她那日撒向朱書羽的是赤蠍粉,已算得是錦囊中最狠的藥了,卻也只能讓他的眼楮腫毒難當,若無解藥,忍上半個月,紅腫便能慢慢消退了,害不到他多少。

赤蠍粉若是由賀遙施展,威力能強上十倍,少說也能致盲,可上官若愚帶的卻是特意讓他稀釋過的,如今想來,當真後悔不已。

賀遙拈起她的錦囊掂了掂,笑道︰「從前出去,最多用些迷藥,今次卻連赤蠍粉也用上了……難道是踫到殺父仇人不成?」

她與師父的事,天下怕只有白晨一人知道,賀遙此言不過是打趣,卻不想真正觸中了她的心事,不由得目光一沉,恨恨道︰「不錯。只恨我婦人之仁,未帶猛藥,不然便是毒得他尸骸爛盡亦不解氣!」

她向來于蠱毒之道心懷嫌隙,防備甚嚴,縱是用也不過用些粗淺藥物,如今卻說出這番話來,倒把賀遙嚇了一跳,不禁問道︰「怎麼,還真踫見了?伯父為誰所害?說來與我听听,咱們朋友一場,到時你若真需我援手,我也不會不來助你。」

她一听這話,頓時清醒不少。賀遙乃小鬼門的青磷毒使,當年是她與小鬼門門主打賭騙來的,為的就是好讓小鬼門失條臂膀,防止蠱毒之術荼害中原。是以賀遙十五歲來一方城,入主毒窟八年,兩人年歲相當,也算與她交情不淺,但她卻始終不敢與其交心。毒窟蓋在草妙峰頂,下設醫廬,不增門人,俱是為了牽制他。

當下笑了笑,道︰「報仇之事,若非親為,可還有什麼意味?今日的你是故意與我過不去麼,怎麼句句提的都是我惱火之事,你這樣,酒又如何下咽?豈非浪費這難得的好酒!」

賀遙「哼」了一聲,道︰「不想說就罷了!這錦囊里的毒,卻要不要換?」

上官若愚想了一下,自他手中將錦囊接過,道︰「算了,不換了!一下毒死,倒便宜他了!」

賀遙道︰「真不知你在愁些什麼。且不說別的,你如今是宏理院的總都史,天下蛛絲的頭兒,還有什麼人你查不到底的?知根知底,又有什麼人你想殺殺不了?」

上官若愚聞言,長嘆一口氣,只覺煩悶更甚,一言不發,又是三杯酒下肚。

賀遙見狀一怔,道︰「噢?難道此人竟未在卷宗中有所記載?」

簡直就是支字未提!上官若愚心中暗罵,能做到這個地步的,天下除了一個人外,再無旁人。誠然他自小性子孤僻,但這些年他竟越來越怪了,做的事十件中倒有四件讓她模不著頭腦。雖猜不出原由,卻件件隱透著與她作對的勢頭。玉羊不讓罵,尚書府宗卷不讓看,一方城不讓出,甚至連問都不給問。自五年前起便是如此,她不知自己是哪里做錯,竟惹得他如此相待!

越想越是不甘,索性舉起酒壺直接灌下。

這酒口感清純,後勁竟是十足,半壺下肚,便覺得頭漲如斗,再看賀遙,卻是連面目都模糊不清了。

上官若愚心中冷「哼」一聲,只怕這酒不簡單。賀遙入城八年,不論她如何防他,他都泰然受之,安分之極,這些年已讓她的防備之心去了幾成。加之今日郁結于心,正想找人發泄,陳聰之流又太過溫和,見她喝多必要勸阻,因此即便料到了他會借機發難,卻也要來找他。

待她回過神時,四肢已是癱軟無力,趴在桌上勉強看清賀遙輪廓,張口想要說話,舌頭卻已沒了知覺。

賀遙笑道︰「以為將那丹藥藏得深了,我便聞不出來麼?你既去醫廬求了避毒藥來,不是信不過我,便是來考較我的功夫來了,我又怎能讓你失望?」一邊說著,一邊又深深地吸了口氣,道,「這什麼藥?是那丫頭新制的麼?哼,雪蓮……難道珍貴之物便真能有用麼!蠢材一個,比不上她師父一成!」

「狗鼻子!」上官若愚在月復中暗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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