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賀遙抱著走的感覺很是不好。他的瘦骨硌著她的柴骨,尖銳的指甲有意無意地杵著她的腰,就像是睡在顛簸小船的硬木板上,極不舒服。
賀遙腿步輕快,抱著她卻似無物,口中哼唱著不知名的苗家小曲,一路自毒窟走來。站在醫廬的草場前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唇畔的得意之情頓又添了一分,叫道︰「那個誰,出來救人了!」
阿蘅似是早就在候著了,匆匆忙忙地自屋中奔出,臉上帶著焦慮之色。
賀遙覺出異常,眉頭微微一跳,卻總不信心頭猛然掠過的那個猜測,問︰「你這麼慌張作什麼,難道早就知道?」
阿蘅擰著眉頭,按著上官事前的吩咐答道︰「我適才見若愚上去找你了,如今她不下來,你卻下來了,必定是她出了事。」言罷,望了一眼他懷中面如白紙的她,輕輕地吸了口氣,忙道,「你快給我!」
賀遙听她如是說,心中疑慮去了一半,那得意又復歸臉上,將上官若愚往她懷中一送,道︰「哼,她身上那藥是你新制的?真以為加了雪蓮便能百毒不侵麼?」
阿蘅瞪他一眼,顧不上斗嘴,便喚來旁的門徒將上官若愚抬入房中。
賀遙望著他們忙忙碌碌的身影,不忘在一旁說著風涼話︰「丫頭,若實在解不開,便早些上來求我,我看在與她的交情上,你磕三個頭便行了。這家伙可不比那些小鹿小兔,救不了死了也就死了。她若不治,咱們都吃不了兜著走!」說是這樣說,可他的話語里滿是戲弄之情,沒有半分擔憂。
阿蘅哪里理他?進屋後忙使人將上官若愚放到床上,掰開她的嘴,將早已備下的解毒湯藥給她灌下,又取出金針封住她幾住要穴,阻止毒物上侵,接著再按摩各處穴道、經脈,催化解毒湯……直忙了大半個時辰,才得一緩,額上已沁出一層密密的汗珠。
上官若愚猛咳一聲,吐出一口黑血來,隨即悠悠轉醒。
阿蘅長長地吐了口氣,坐在她床畔說道︰「你此番可當真是不要命了!」
上官若愚懶懶一笑,道︰「白城不讓查,難道我便沒有法子了麼?」頓一頓,又笑道,「瞧你這模樣,看來我是撿回一條命來了。」
阿蘅臉色頓時一凝,道︰「哪這麼容易,我忙了這大半會兒,不過是解了你身上的麻藥,真正的毒還未來得及好好把脈呢!說不準那三個頭還是得去磕的!」
「那怎麼成?你是為救我,要磕頭也得我自己去。」她笑了笑,又道,「你可還記得我說的話?」
阿蘅點了點頭,道︰「不論是用什麼法子解毒,都要對城主說,你身上這毒,非得浸浴在他後院洗玉閣的碧潭之中,再配以別的藥物共同調理,方可解得。」
「嗯……白晨的後院向來不準外人進入,而玉羊偏偏又守在這院中半步不出,我要見她,想來想去,還是這一招最管用。白晨縱是有所懷疑,也不敢拿我的性命來賭。」
阿蘅道︰「也是你深知賀遙的性子,才能激得他出手害你。」
上官若愚一笑,道︰「他這人就是愛爭勝,如此跳月兌的性子,封步在這山上整整八年,也難為他竟守得住。只是心中寂寞是一定的,你師父過世後,他無人可斗,多半已悶得快要受不住了,此時我帶著你的新藥前去挑釁,激起他的斗意是易如反掌。拿你最好的藥去,是要他毒下的重些,若非如此,讓白晨一眼識破了,我豈不是白白受罪?」
阿蘅輕嘆了口氣,心中並不贊同,卻也不再反駁,只拿過她的手,凝神把脈。上官若愚心中略定,終是抵不過那劇毒侵體,闔眼復又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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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阿蘅使人將上官若愚抬到白晨面前的時候,那張素來冷漠的臉驟然擰成了一團,飛步上前將她自擔架中抱起,似是整個身子都繃緊了起來。待阿蘅說明來意,白晨更無二話,橫抱起她便直沖後院而去。
阿蘅這才是第一次見識到白晨的輕功,只覺得眼前白影一晃,兩個人便都不見了。她偟然無措地在東殿中候了片刻,這才有後院的啞僕自內里出來為她引路。料是白晨將上官若愚抱到碧潭才忽然想起阿蘅還落在後頭,這才匆匆遣人帶路。
這是阿蘅頭一回來到後院,時值深秋,卻見滿目楓樺,燦如晚霞。庭台樓宇,飛檐玉瓦,無一不是精麗致極。隨著那啞僕直向東行,便來到了一處青色樓閣,名為「洗玉閣」,是城主沐浴之處。
這兒原為一個山洞,洞中有一池碧潭,潭水碧如翡翠,清澈冷冽,常年不枯。白晨便讓公輸坊將其鑿成一間屋子,內里裝飾極盡奢華之能。
啞僕為阿蘅推開洗玉閣的門,便垂立在外,不敢再入。阿蘅進去一瞧,只見上官若愚正躺在碧潭旁的一張躺椅上,白晨立在一旁眉頭緊蹙,一見了她,急忙問道︰「接下去該做什麼?」
雖然上官若愚吩咐介時只管將她往潭里塞,以取信白晨,但阿蘅醫者仁心,終究不敢莽撞行事。蹲在潭邊伸手模了模,只覺觸手寒涼,卻不刺骨。捧起淺嘗一口,清冷之中隱透甘甜,不禁心中一喜。
原本將上官若愚帶來此處不過是听了她的吩咐,卻不想碧潭之水當真有鎮痛寧神的作用,將她浸在潭水之中,雖說解不了毒,卻也能借潭水之寒,抑制住毒素上侵,或許便能拖延到配出解藥之時。當下精神一振,說道︰「請城主回避,屬下要為總都史大人寬衣入水。」
白晨長眉一挑,道︰「回什麼避?我和她六歲起便在一起,她洗澡我還瞧得少麼?」一邊說著,一邊已動手來解她衣襟。
上官若愚昏睡得極沉,阿蘅愣在一旁卻也不知該不該上前阻止。但見白晨神色嚴肅緊張,不帶一絲猥瑣之色,極快地解下她的衣衫,將她輕手輕腳地抱入潭中。
阿蘅瞧了,心中不禁嘖嘖稱奇,卻也滿是疑惑。她從不曾見城主會為哪個女子這般緊張,緊張到即便為她寬衣解帶,抱著她潔淨如玉的身子,都無暇顧及心頭那哪怕一絲的雜念。如此關懷細致,如此念茲在茲,為何娶的卻是另一個女子,更是為了那個女子,狠心關了她這麼多年……正自發呆,忽听白晨又在催問︰「接下來如何?」
阿蘅急忙收斂心神,來到潭邊拿過上官若愚的手為她研脈。只覺她脈象雖弱,毒卻經由那一連串的施針布藥暫且克制住了。余下的便是要查清她所中何毒,再來制藥拔除毒素。
當下說道︰「大人這段日子不可輕易挪動,毒未除盡,還需再用一陣子的藥。」
白晨問︰「她的命可撿得回?」
阿蘅眉頭微蹙,道︰「屬下自當盡力而為。」
「盡力而為是你的事,我只管結果。若有半點差池,你知道,不是以命抵命這樣簡單的!」
望著白晨嚴如寒霜的臉,阿蘅卻依舊神色淡定,盈盈一拜,道︰「是。」
白晨又問︰「是誰下的毒?」
阿蘅微微一愣,沉默片刻後,答道︰「屬下不知。」頓了頓,又道,「屬下去醫廬取藥,城主切莫讓總都史的身子挪動。」
白晨冷冷「哼」了一聲,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阿蘅行禮退出。他望著潭中的上官若愚,一張臉病怏怏地沒有半點生氣,原本蒼白的臉色如今隱隱籠上了一層灰意,不禁長長地嘆了口氣。
「究竟是意外還是你的籌謀,我都懶得去管……」他一邊說著,一邊蹲去,手指輕輕地撫著她的頭頂,喃喃道,「……你要快點好起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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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若愚醒來,發現白晨就躺在一旁的長椅上,單手支頭,滿面的倦容。記憶中的他總是神采飛揚,縱是懶散,也定是一副跋扈不羈的表情,從不曾真正的累過。見他夢中仍是皺著眉,一臉嚴峻之色,不禁便覺得有些好笑,伸手想抓一顆石子丟他,卻濺出「嘩啦」一片水聲,連她自己都不禁嚇得一愣。
白晨被水聲驚醒,立即便向她望去,見她已醒,臉上猶帶迷惘之色,心中略略一寬,上前將她的手按回水中,說道︰「你這叫‘偷雞不成蝕把米’。」
她不服︰「我哪兒蝕米了?」
白晨嘆了口氣,柔聲問道︰「你現下覺得如何?」
上官若愚一愣,似是忽然驚覺自己正一絲不掛地泡在水中,不禁大驚失色,臉上飛起暈紅一片,身子向下一曲,直到水淹了半個下巴。抬頭見白晨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又惱又羞,斥道︰「你……你看什麼!」
白晨揚眉,不屑一顧︰「你身上還有什麼我沒瞧過?」
「胡說!那是我年歲小,不懂事!長大後你可有瞧過?」
「小時候就沒什麼可看的,大了也好不到哪兒去。」
上官若愚只羞得面紅耳赤,嚷道︰「這兒沒你什麼事,你快出去!」
「這兒是‘我的’一方城,‘我的’後院,‘我的’洗玉閣,你竟要‘我’出去?笑話!」
「你這無賴!」低低咒了一句,上官若愚又道,「我……我口渴得緊,你幫我倒些水來吧。」
「喏。」白晨執起桌上的水壺倒了一杯清水遞去,上官若愚一模杯子,竟還是溫熱的。
「我肚子也餓了,你出去幫我討些吃的來吧?」喝罷了水,她又嬉皮笑臉地央求道。
「備好了。」白晨說著,又變戲法似是取來一個食盒,五層的食盒,放著二十碟吃的,從小吃、葷素菜、到果脯,一盡俱全。
「你……你不出去,我便不吃了,到時沒等毒發便先餓死了自己,瞧瞧誰來幫你一統江湖!」
「嘁,從前怎麼不覺得你把自己當女人看?現在倒矯情起來了。」一邊發著牢騷,他一邊悻悻地站起身來,帶著一臉的不以為然之色向門邊走去,「成了吧?安心吃你的吧!」
望著那流雲白衫消失在門後,上官若愚長長地呼了口氣。微微一提內勁,便牽得心口陣陣疼痛,想不到賀遙下手竟會如此狠辣,好歹與他當了八年朋友,觸到他痛腳竟還是一樣不留情面。
當真是條毒了心腸的赤練蛇!
環顧四周,只見帳幔低垂,檀香繚繞。自洗玉閣建成之後,她還是頭一回來。
白晨的後院便像是他詭莫難測的內心,向來不許外人進入。她演這一出苦肉計,好歹是闖進來了,只是……這代價興許大了一些。
她輕輕地提了口氣,只覺胸口的疼痛仍舊難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