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初見白晨的時候,雖然笑得雲淡風清,上官若愚卻已讀懂了她的心。那愛慕雖被藏得極深,但離去時那略有不舍地輕輕一瞥卻隱隱泄漏了女兒家的心事。那時的上官若愚在旁看著,卻並未上心。白晨風儀卓絕,江湖上對其一見傾心的女子數不勝數,他卻權當浮塵,不假半分顏色,她雖是天下第一美女,卻也不過換得他喝了一聲好。上官若愚亦懂白晨,他的眼中或有欣賞,卻不沾情愛,他的心似鐵石,堅冷難觸,縱是她艷絕江湖,也不過只是道好看的風景罷了。
那年白晨突然抬來花轎,迎親隊伍鋪陳十里,領頭的來報上官若愚,說城主有令,要來娶閑雲山莊中「最漂亮的那個丫頭」,人人只道說得是玉羊,上官若愚看了轎子心頭卻是禁不住一顫。
那花轎精美絕倫,四角各懸了一枚美玉,分別雕的「梅蘭竹菊」。她的師父傳給她的那套「君子劍法」共有四章,正是以花中四君子為名。他們幼年時經常一塊兒研究師父留下的書籍,因此白晨對這套劍法亦是精熟于心。
這轎子四頭懸掛花中四君子,分明是暗有所指。其中深意,上官若愚卻不敢細想,只知道自己一旦清楚了,便會身不由己,今後只怕就要深囚于此,插翅難飛了。那時她山莊中好友如雲,常伴左右,飲酒縱歌,恣意快活,只想著哪一日為白晨實現了願望,便可逍遙自去,哪願被長久束縛?因此明知這轎中另有深意,卻只作不懂,順著眾人心意喜滋滋地將玉羊送上了花轎。
她上轎時雖未穿喜袍,可那歡悅卻是自眼中透出來的,臉蛋紅撲撲地,笑得燦爛如霞,美艷之極。
之後的年間,上官若愚常常回想起那日,不知白晨掀開轎簾後露出的是何種表情?縱是如往常般高深莫測,心里又是作何感想?他究竟是惱怒到了哪般地步,才能狠心鑄起十層北司,活活關她五年?
匕首銀光翻飛,耀花了她的眼,那一瞬間,竟也不慌張了,時間像是停住了,那些最不願深憶的往昔紛紛自眼前劃過。
他待她向來與旁人不同,只是他們自小一起長大,她從前只道是應該的,從未往旁的地方想過。直到他突然抬來花轎,掛了那四朵玉花,她的心頭才「咯 」了一下,隱隱察覺到異常。只是她從小到大,一直相伴的便只有白晨,去哪里、做什麼都要听他的,是以一心向往自由,總不甘願將一生都束縛在他身旁,束縛在這一座城池之中,才一直假作不知。再加上白晨對別的女子總能出言輕佻,對她卻像是唯恐心思有一絲泄露,讓她覺察到似的,忽冷忽淡,捉模不透,她便就更加不放在心上了。
只听「當」地一聲脆響在臉前爆起,將她飛遠的思緒猛地拽了回來。回過神,只見兩個身影已斗在了一起。
那人突然而至,灰衫如霧,劍法密如綿雨,而玉羊竟也身如靈矯,在劍雨中穿梭來回,一時兵刃相交之聲不絕,兩人都是快劍,一瞬之間已交了三四招。
上官若愚定楮凝神,終于分辨出那人,不禁啞然︰「杜錦秋!」
來人正是杜錦秋。他養好身上的傷,便同十四一道繼續去往一方城。十四深諳蛛絲所布之處,有她在旁指點,兩人一一避開蛛絲耳目,竟真的闖入後院之中。此地蛛絲布的雖少,但每一個的輕功都是出神入化,杜錦秋與十四已不敢貿然行動,再加上玉羊深居簡出,院中啞僕又個個身懷武功,因此暗伏了十幾日,竟沒有找到下手的機會。
上官若愚中毒,被安置後院,杜錦秋亦在暗處見著了,卻不便現身相見。他忠于任務,因此緊緊候在玉羊左右。今日她撇開隨從,獨自前來,一路都不便下手,直到她進得門內,激怒之下向上官若愚出手,他才顧不得任務,現身相救。
兩人斗得十招,杜錦秋忽然雙眼一瞪,吃驚地說道︰「你?」
此時上官若愚也已看出,玉羊的步法、身法赫然便與朱書羽、付展風的是一路,體態優雅,卻又靈巧異常,正是朱景溟的絕學「玄鶴步」。
那年南靖王爺得知被好友朱景溟出賣,便已想到以上官若愚的性子有可能放不下仇恨,日後前去尋仇,他雖無報仇之心,但也不願眼睜睜地看著弟子落敗,丟了性命。因此在將畢生所學細細記下的同時,也將朱景溟的四門絕學︰天鷹手、玄鶴步、地雀鞭和黃鵠刀的精要之處記載在案。只是他雖見過朱景溟施展,所知不甚精深,因此所載的亦只是個粗淺大概。上官若愚無事之時,常自研究破解之法,是以三次踫見朱景溟的門人,都只需看個兩三招,便能認出他們的身份。
任她千靈百慧,也絕想不到玉羊竟會是朱景溟的門人。仇人便在自己的眼前好好地活了這麼久,她竟半點不覺,思來不禁又急又惱,只恨自己此時使不出勁來,不然便是撲上前去打到一拳也是好的!
玉羊用的雖是匕首,使的卻還是與朱書羽一樣的黃鵠刀法。她兵刃不稱手,功力又比朱書羽差了許多,因此勉力支了十幾招,已是漸感吃力。忽然身子一個折轉,匕首忽左忽右地向杜錦秋攻去。
上官若愚于這一招早已記熟于心,當下叫道︰「不理!攻她下月復!」
杜錦秋劍尖直指她月復下,玉羊不得不回轉匕首抵擋。幸得匕首短小,迂回得及,若換作長刀,只怕杜錦秋的快劍已刺破她肚皮。
玉羊只嚇得臉色蒼白,右手一牽,匕首換作左手,又是三刀疾刺而來,正是一招「靈喙探蛇」。
上官若愚又在旁叫道︰「刺她右足!」
杜錦秋身子一低,避過頭頂匕首,疾劍刺她下盤。玉羊眼見躲避不過,身子猛地身後一翻,躍出圈子。
上官若愚喝道︰「莫讓她跑了!」
杜錦秋哪還用她提醒,一見玉羊身子微仰,已知她要跑,一招未畢,第二招已是跟著團上。玉羊才躲過一劍,便又被他纏上,心中不禁一陣慌亂,舉起匕首忙擋。
她功夫本就不比杜錦秋,如今殺招又連連被上官若愚叫破,心中一怯,招便乏了,三四招一過,立即險象環生。
上官若愚正感心中快意,忽听一人喝道︰「住手!」
那聲音雖輕輕淡淡地,卻冷到了骨頭里,讓杜錦秋與玉羊都是不自禁地一愣,便只這一瞬的光景,白晨雙手已是將二人隔開。
上官若愚見機極快,一見白晨喝止,便知杜錦秋再難得手,生怕白晨找起麻煩來,他敵不過,便立即叫道︰「快跑!」
杜錦秋向來極信任她,此時听她令自己走,當下也不及多想,轉身便向門外躍去。
白晨冷冷一「哼」,長袖橫掃,勁力竟是凌厲如劍。杜錦秋心中尚自對上官若愚有些擔心,因此雖是向外疾躥,卻也沒用上十分功力,沒料到白晨一出手便是如此凶狠的殺招,不及回轉之間左踝被勁力帶到,身子整個向下一沉,白晨第二掌已是攻到面門。
上官若愚急得大叫︰「掌下留人!」
白晨掌力一滯,卻也收勢不及,此時只見梁上又躥下一人,擋在杜錦秋身前,生生捱了下來。杜錦秋一聲驚呼,抱起十四再不敢停,猛地躥了出去。
白晨欲追,卻听上官若愚在身後叫道︰「你若不放人,我便自盡!」
白晨面若寒霜,回過頭來冷冷望著她。
她惶急之下殘毒攻心,本已漸漸回復紅潤的臉頰此刻又籠上了一陣青色,低喘著氣,說道︰「我拿杜錦秋換玉羊,你說如何?」
白晨沉默不語,拉起玉羊嚇得冰冷的手,極緩地向外走去。
上官若愚追著問他︰「你應是不應?」
白晨凝停步子,背對著她,聲音直如墜入冰窖般地生硬僵冷︰「他不配。」
上官若愚臉色剎時慘白,忿然說道︰「你知不知道你的這位好夫人是誰?我尋了他們這麼多年,只要能報仇,就是死了亦心甘情願……好,如今我也不要你饒杜錦秋的命了……我用自己的命換她,總值了吧?你讓我親手殺了她,事成之後,我便自己去那南司領刑,不管是一百單八項還是一千八百項,我直受到你解氣了為止!」
白晨沉默半晌,最後含著恨,一字一句地說道︰「你也不配!」
這個四字如一把尖刀,在上官若愚的心頭狠狠剜了四塊肉。玉羊頓時面含喜色,卻見白晨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冷聲說道︰「當年既已送她上轎,如今卻還有什麼可說?」言罷,牽著玉羊步出屋外。
屋內清冷一片,空氣涼進了骨頭里。上官若愚深深地吸了口氣,支著床架,勉力站起,一步步地向外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