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之中不辨時間,只知道陸陵吵鬧之後,又坐著哭了一陣,三人的月復中都開始「咕咕」叫起。陸陵饑渴難耐,又手足無措,煞是難熬,上官若愚終于看不下去,伸掌成刀,在他頸後一劈,室中才又復歸清靜。
付展風沒有阻擋,只是伸手接住陸陵的身子,將他扶到牆邊躺好。
上官若愚輕揉著額角,說道︰「若是他快醒了,記得再補一掌,吵得頭都疼了……不知是吃什麼長大的,嗓門這樣‘清亮’。」
付展風微微一笑,默然不語。
真等這室中寂靜無聲了,上官若愚卻又不覺心慌起來。想那五年她都這樣過了,卻不料反而是出來之後,變得這般容不得黑暗。
便又忍不住開口說道︰「喂……」
付展風應著︰「嗯。」
「你別悶著,說說話。」
「小于姑娘不是不愛听人吵鬧麼?」
「你少爺那豈是‘吵鬧’,簡直比女人還呱噪了。我都耳鳴了,再不打他,就該失聰啦。」
付展風又是輕聲一笑,道︰「少爺有時是任性了些。」
「你也當真好欺負,若換了我,這廝的皮都該被我剝掉三層了。」
只听付展風笑道︰「那是,姑娘是江湖上聞名的‘皮作師’嘛。」
上官若愚一怔,想起自己嚇唬陸陵的那句玩笑,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
忽听付展風問道︰「姑娘不喜歡暗處?」
上官若愚微微一愣,一時想不出自己有何明顯的表現,不料他心細如絲,竟是隱隱察覺到了,當下也不隱瞞,點頭應了一聲︰「嗯,不喜歡。」
付展風靜默了片刻,忽然站起身來,移坐到她身旁,笑道︰「其實我也不喜歡。可若是有人陪著說話,便感覺好了許多。」
這話讀不清用意為何,卻正正說進心坎。上官若愚輕嘆一聲,只听付展風又問道︰「小于姑娘可喜歡音律?」
上官若愚不禁暗笑︰她讓他說說話,他倒真的話不停了。于是答道︰「略通一二。」
付展風道︰「枯坐無聊,那在下便獻丑一曲寥以解悶,如何?」言罷,自腰間取出一管長笛,放在唇邊吹奏起來。
他吹的是一首古曲,上官若愚曾在江南的小巷中听人吹過一次。當時只覺得曲調輕幽舒緩,如今在一片漆黑中再次听到,仿佛便聞到了江南五月干淨的空氣,看到了濕漉漉的青石板和滴著水的灰檐,心中頓時一片安寧。
她趕了一天的路,又忙碌奔波了半晌,大半天未進米水,此時已是累極。听著付展風極盡委婉的笛聲,倦意陣陣襲來,眼皮不住打架,卻始終不敢闔眼睡去。
付展風見她面有倦意,卻著意強撐,輕聲嘆息了一句,笛聲自高折低,漸漸隱去。
上官若愚問道︰「為何不吹了?」
付展風道︰「再吹下去,只怕姑娘睡意更濃,如此強撐,唯有更加難受。」頓一頓,又道,「小于姑娘不睡,可是放心不下我?」
上官若愚見他識破自己心思,也並不十分在意,淡淡笑道︰「我若說已將你當成朋友,你可會相信?」
這話,語調輕佻,顯有嘲弄之意,卻不料付展風竟正色下來,認認真真地答道︰「相信。」
上官若愚不禁望了他一眼,黑暗之中,雖看不清容貌,卻仍能感覺到他那一雙眸子灼灼地望著自己,忍不住說道︰「你是真傻,還是裝傻?」
付展風道︰「只因在下早就將小于姑娘視作朋友了。」
上官若愚不禁冷笑一聲,道︰「這樣便是朋友了?看來你的朋友當真是少得可憐。」
付展風不怒反笑,淡淡答道︰「確實是少得可憐。展風活了二十幾年,也只得小于姑娘一個朋友而以。」
上官若愚怔了一怔,道︰「到底是你做人不好,還是尚書府中沒有正常人?」
付展風微笑道︰「或許兩者兼而有之。」
「也對,似你師父這般的為人,還是不要交朋友的好。免得害人害己!」
「師父為人如何,暫且不論,小于姑娘覺得展風是個什麼樣的人?」
上官若愚望了他一眼,道︰「陰鶩內斂,深不可測。」
付展風哈哈大笑,道︰「看樣子小于姑娘還在記恨揚州的事。」
「幾十條人命,豈是說忘便忘的?」
「不錯,那些確也算是無辜之人。但當時姑娘行蹤詭秘,來歷不明,為了確保少爺安全,展風也只有出此下策。」
上官若愚冷笑道︰「好狠的‘下策’!」
「狠是狠了一些,不過卻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姑娘適才說我‘深不可測’,實在是太抬舉在下了。其實在下做事最是簡單不過,只求個‘穩妥直接’罷了。做人如是,做事如是,看人亦是如此。」
上官若愚冷笑道︰「我可不是什麼‘穩妥直接’的人。」
「姑娘心有百竅,玲瓏剔透,對我和少爺亦是不懷好意思……」他輕輕淺淺地說著,仿佛並不在意那最後一句的意味,見上官若愚不答,便接著說道,「但這些不過是粗淺看來。我卻覺得姑娘是個簡單善良,值得相交的人。」
「噢?」上官若愚有了些興味,挑眉問道,「所憑為何?」
「就憑我腿傷上綁的衣襟。」
上官若愚這才想起,那日他自殘右腿後,血流不止,她扯下他的衣襟為他止血療傷。本是最自然不過的一件小事,不想他卻一直記在心上。
只听付展風又道︰「你我本是敵對,在下昏迷之時,姑娘大可廢我武功,毀我經脈,最不濟的,也應不理我的腿傷,由它再多失一些血,傷我元氣。可是姑娘還是出手相救,可見不論你裝得如何凶煞,心卻還是軟的。這樣的人,展風還是頭一次踫到,因此早已引以為友。」
其實還有許多話他沒有告訴她。他自小為朱景溟收留,學文習武,日夜不輟。朱景溟的武功博大精深,若非極嚴苛的打下厚實基礎,以後難有大成。因此從小到大,受傷已是習以為常。
在尚書府中,他不過是武師的弟子,沒有人會在意,師父和師兄、師姐都是習武之人,人人都是這樣過來的,更是沒人會關心他傷得重不重,痛不痛。尚自年幼之時,他自己去藥房找藥,有時找不到,便干脆只用布條緊束。第二日稍一用力,便又迸開,如此反復,傷口流膿潰爛,終留創疤的不計其數。
那日腿傷,于他不過是最最尋常之事,醒來卻發現傷口已被整整齊齊地包扎妥當了。這是他記事以來頭一次有人注意到他受傷,為他包扎,心中竟是涌起一陣感動。爾後上官若愚的所做種種,他瞧在眼里,有時分明知她不懷好意,卻也不在意。因為她會留心到他是否吃過飯,是否疲憊,縱有凶險,也不會棄他一人而去。
尤其當她跟著自己落入這暗室之中後,他便對她心生親近之意,只覺得能呆在她身旁,看她欺負陸陵,听她嬉笑怒罵,自己心中便也跟著開懷起來。這是有生以來從未有過之事。
卻听上官若愚冷笑一聲,道︰「那不是我為人寬厚,只是你的師門寡情薄性罷了。」
付展風笑而不答。見她態度冷淡,便也就不再說了。他是聰明人,知道她心中未必對自己便有什麼深仇大恨,如今這樣冷待,不過就是為了上一代的師仇罷了。自己若是真誠待之,她未必便會一如既往地恨意濃重。
過了一會兒,見她的腦袋不住低垂,又強撐著抬起,終是不忍,開口勸道︰「你安心睡吧。彼時我昏睡之時,你也不曾狠下殺手。如今,展風只當是報你療我腿傷之恩,也絕不會加害于你。付展風說到做到,若是不信,這便可賭咒發誓……」
上官若愚听他如是說,便也不再有疑,再加之實在是困倦得不行了,當下便靠在牆上,沉沉睡去。
~~~~~~~~~~~~~~~~~~~~~~~~~~~~~~~~~~~~~~~~~~~~~~~~~~~~~~~~~~~~~~~~~~~~~~~~~~~~~~~
醒來的時候,頭有些沉,四周一片寂靜。上官若愚動了動,發現身上蓋著付展風的外套,扭頭望去,只見付展風與陸陵均躺在一旁,呼息深沉。陸陵倒也罷了,付展風卻不似是這般不設防的人。
她伸手推了他一把,他卻身子死沉,顯是受了迷藥,這才昏睡不醒。正思量間,忽覺頭頂驟然大亮,刺得她睜不開眼來。
頭頂有人說道︰「我只饒你一人性命,速速離去,若敢再來,下次便要你有來無回。」聲音清脆悅耳,正是那白衣女子。
上官若愚以手遮眼,抬頭向上望去。自北司出來之後,她的眼楮便一直不是最好,如今這般光芒乍亮,只耀得她眼淚直流,勉強眯起一條縫,只望見暗板打開,旁邊似有白色的裙角翻動。不禁冷笑一聲,道︰「洛東凡呢?叫他出來見我!」
白衣女子似是臉色大變,語調之中含著怒意︰「你……」
上官若愚道︰「有什麼好驚訝的?也不打听打听我是什麼人?整個宏理院的蛛絲都歸我管,他前腳出了城,後腳踩到了哪里,中午吃的幾菜幾湯,出自誰人之手,我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白衣女子道︰「不可能!莫不要說山莊之中,便是這鎮子里,就布不下一根蛛絲。」
「不錯。交州便只有一處沒有布下蛛絲,因此他一旦失了訊息,只能是去了這一個地方。」此時,她已有些習慣這光亮,手指緩緩放下,只望見白衣女子驚怒交加的一張臉。
「他到這里,失了音訊,不過兩個結果。一是他如樓下的那班人一樣,早已命喪于此。但我知他性情,若非有八九成的把握,應該不會做這等尋找劍譜的荒謬之事。若非如此,便只有另一個原因……」頓一頓,她望著白衣女子一字一句說道,「他是你們中的一員。」
白衣女子看似強勢,實則不擅作偽,听了這一言,果然臉色大變。
上官若愚心中更是確信,咧開嘴來得意地一笑,說道︰「只憑你如今肯放我出去,而且,只放我一人出去,我便確定,洛東凡一定在兒。」
白衣女子冷笑一聲,道︰「我早跟他說了,你這樣的人留不得,他卻不听。既然如此,我便更不能留你了。」
上官若愚亦笑得篤定,道︰「好,你便來試試。若真敢下手,何必等到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