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之晨 第四十七章 前恩不計

作者 ︰

睜開眼,看到的是一片昏暗,忽然間身子就禁不住一顫,手腳頓時冰涼。上官若愚像被踩中尾巴的貓一樣彈了起來,後背卻傳來陣陣劇痛,一時間便痛得眼淚流了下來。

忽覺有一只手輕輕在她背上平和地輕撫了幾下,痛楚立減不少。五年暗囚,使得她于黑暗之中視如白晝,抬起頭,恍然間便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頓時百感交集,覺得自己如墜夢中,什麼黑暗疼痛,一時俱忘。

那張臉蕭疏軒舉,湛然若神,靜靜望著她時,目光寂寞如雪,忽爾唇角勾起極淡的一笑,卻陰鶩深沉,明明是那麼熟悉的臉,卻讓她一時又不敢確認了。

望著她呆滯的表情,他「噗」地一聲笑了,只是聲音雖透著歡愉,可雙眼卻半點笑意也沒有︰「怎麼,你已經不認識我了?」

「認識……」一張嘴,聲音幾欲哽咽,急忙咬住了下唇。

他歪著腦袋端詳著她的臉,緩緩說道︰「你瘦了。」

鼻子一酸,差就要落下淚來。上官若愚攢緊了拳頭,指甲直掐入肉里,抿住了唇不答。

他淡淡地笑了笑,像輕風拂過蓮瓣,忽然垂下頭,輕輕地說道︰「莊主,芳兒死了。」

如同一塊巨石重重砸在頭頂,上官若愚心口一緊,頓時窒得呼吸不順。

他笑得雲淡風輕,只是眼里的寂寞濃厚得化不開去︰「不難猜到吧……她的病若沒有每月那十兩黃金的藥拖著,根本活不過一年。」

「我……我不是留了書信,讓你們去找福建賀家?」

「賀家?賀家十代從商,連血都是滲著銅臭味。你一失勢,他們立刻變臉,又哪還有情誼可說?」

「肇州杜要,瀘州神威武館……」

她說一個他便搖一記頭,道︰「他們終究不是富甲一方,芳兒的病所需的藥如此昂貴,他們已算是仁至義盡了。」

上官若愚呆呆地望著他,口中夢囈般地喃喃著︰「我一直記掛著你們,一出來便去翻閱院中卷宗。我知道,以你的性子,若是芳兒有所不測,那你必不會放過賀家……可是我卻查到賀家這幾年不僅生意做得風聲水起,兩年前更是接了一筆大生意。我只道芳兒……」

「我何嘗不想滅了賀家滿門?只怕自己孤身一人,殺不完全。我布下大局,只是為了有朝一日,賀家一門由天下第一的富豪之家,淪作街頭乞兒,受盡磨難,死得淒苦萬狀……」他說著,目光漸漸收緊,臉上的表情不復清雅溫潤。

「原來如此……」她不是不知道賀家生情涼薄,會翻臉不認人,可當時實是別無他法。芳兒賴以吊命的藥材,每月價值十兩黃金,除了帝王之下,天下實在找不出什麼人來,如此安排,已是在倉猝之中,盡了全力了。

他垂著頭,忽然說道︰「你知道麼,我恨你。」

「恨」這個字像是一把尖刀,狠狠地將她心窩剜開,再用力轉了一圈,頓時周身上下除了痛,再沒有別的感覺了。

「我恨你火燒山莊那天,為什麼不讓我和她一起葬身火海,我們一起相擁而死,總好過看著她受盡病痛折磨。為什麼要把我們救出去,為什麼要多此一舉!你可知道……」他的聲調越拔越高,到了最後,不可抑制地顫抖了起來,「她病入膏肓之時,每日猶如萬蟻噬骨,她……她是被活活疼死的……」一語說畢,他終于忍受不了,將頭埋進雙手中,低聲悲泣起來。

她陪他一起流著眼淚,心里卻感到一陣冰涼的恐懼。芳兒之于他,是尤勝性命的存在。他因她而喜,因她而悲,如今佳人已逝,他卻沒有追隨而去,可見那恨意已超越一切。

她只覺得手足僵冷,勉強伸出手去,咫尺的距離,卻始終遞不到他肩頭。

初見的時候是他在水亭與人斗墨,她驚艷于他的溫雅怡人,那自信從容的笑,和從骨子里透出來的才華,無一不讓她驚喜,感嘆著世間竟有和師父如此相像的人。那是一見如故的相知和傾心,寥寥搭訕數語,更覺品性契合,這個清雅都麗的男子,簡直就是師父再世。這個人從第一眼起,于她而言便是珍貴的。後來知道他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戀人,兩人感情甚篤,她便將這小小的秘密藏進了心里。芳兒患上怪病,投醫無門的時候,是她帶著醫仙前去相助。得知他們所需沿命的藥材稀有珍貴,她不惜傾其所有。那每月十兩的黃金其實已是她所能拿出的全部。每當他望著芳兒痛楚略減,舒心微笑的時候,他可會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另一個女孩子,也在呆呆地望著他的笑臉?

他不會在意的!他的眼里、心里都只有芳兒一個人。她付出再多,也不過換來一句感謝。即便是她在自己危急之際竭盡全力為他們安排下的保命之策,他亦不領情。事到如今,沒有感謝,竟是換來了一句「恨」!

一陣氣苦頓時涌上心頭,鼻子跟著便是一酸。深深地吸了口氣,竭力穩住了情緒,上官若愚努力使自己的聲音听來平靜,說道︰「既然恨我,那你便殺了我吧。」

「我不殺你。」他說

忽然就有些忍不住的氣惱,上官若愚直起身子,揚聲說道︰「難道也要我像賀家一樣,受盡苦楚而死?芳兒的病不是我讓她得的,你們若真心尋死,縱使被救出閑雲山莊,也大可相擁自盡,到時沒有人再會像我一樣在意你們是死是活!謝書庭,你別想把芳兒的死算到我頭上,縱使前恩不計,我上官若愚也是不欠你的!」

或許是被這一頓搶白得有些意外,他愣愣地望著她,良久,忽爾唇角上揚,勾出一個極淺的微笑︰「相識這麼久,倒還是頭一回見你發火。」

「我脾氣向來不好,你沒見過我發火,不過是我對你特別容忍罷了!早知你會如此,我後悔罵少了你!」

笑意更濃了一些,謝書庭垂下頭來,以手捂嘴,說道︰「這才是你,一惱起來便是一副不管不顧的勁頭。人人都說你聰明,于我看來,你不過是個尋常的丫頭罷了。愛哭愛笑,有時又要耍耍小性……」

「我知道自己在你眼中不過是最最尋常的一個……」

「我是說,女孩子不要這麼懂事乖巧,會活得很累。」

一張席軟語溫言,又正說中了心事。上官若愚不爭氣地落下淚來,哭著叫道︰「你到底要怎樣!」

他微沉著臉,只是重復道︰「我不殺你。」

一個念頭猛地劃過腦海,上官若愚頓有所悟,雙唇微啟,用力便向自己舌頭咬去。

謝書庭見她嘴唇一動,以為有厲害暗器藏在口中,立即一把鉗住她的下顎,卻不想她竟是要咬舌自盡,不由得一驚,道︰「你做什麼?」

上官若愚瞪著他,冷冷說道︰「你不要我的命,難道我要我自己的命也不成麼?」

謝書庭不解︰「為什麼?」轉念間,卻已明白了她的想法,臉上頓時泛起一抹冷笑,「你想用自己的命,來換白晨的?」

上官若愚冷笑道︰「你當白晨是什麼人?他的命,你要得起麼?」

「你若不怕,又為何要自盡?」

「我的性子向來便是如此,你越不要我做的事,我卻偏偏要做!你不想我死,我就偏要死,有什麼怕不怕的?」

謝書庭微微一笑︰「強詞奪理。」伸手在她額上輕輕一彈,道,「這般詭辯,為何人人都會覺得你聰明?于我看來,不過是個愛耍性子的小姑娘罷了。」頓一頓,他輕喃道,「你原不該,活得這般辛苦。」

上官若愚心中激動,緊抿著唇不語。

謝書庭道︰「你猜得不錯。我留你性命,確是想誘白晨前來。若非有他,你也不會火燒山莊……只是你不卻不如我懂白晨。我若是他,縱使你死了也必要拼命前來,心愛之人的尸體,又豈容落在旁人手中?」

上官若愚心中一震,一時說不出話來。

謝書庭起身離去前說道︰「若你真的不想他有難,便該好好活著,用你那聰明的腦袋想一想月兌身之策。」

他離去之時,燃起了室中四處的蠟燭,燭火通明,趨走了黑暗和她心中的恐懼。不知是否是他有意為之,上官若愚望著這滿室燭光,終于忍受不住,伏在床上哇哇大哭起來。

這哭聲透過牆壁,傳入謝書庭耳中,換來他一句輕輕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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