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東一里,龍女廟。」
上官若愚將盒中雪蓮丹交給付展風,道︰「吃了它,再勞煩你跑一趟。」
付展風吞下藥丸,笑了笑問︰「我不用再吃顆解藥?」
「糖丸罷了,你真要吃?」
一句話,引得鄧隱絕身子一震,呆呆地望著上官若愚,忽然如瘋了一般撲將上來,用殘存的左手,拽著她的衣衫問︰「到底是不是毒藥,你說實話,說實話!!」
付展風想上前將他拉開,上官若愚卻伸手阻住了他︰「先接阿蘅要緊。」
「嗯,你自己小心。」付展風望了一眼鄧隱絕,雖有些擔心,但想他如今新添重傷,應該難有作為,終還是依她之言,向龍女廟奔去。
「盒子上根本沒有任何東西。」上官若愚望著他的眼楮,一字一句地認真說道,「我怕你帶走阿蘅後,不來盜走我身上的藥,因此那癢粉是抹在阿蘅衣衫上的。我知你縱然帶不走藥,也定要帶走阿蘅。你會對酒留心,對菜留心,對我留心,看到阿蘅,卻再也無法分心去顧及那些了……」
鄧隱絕的一雙眼楮,仿如流星隕滅,最終只余下一片死灰。怔怔地放開左手,倒退兩步,忽然「啪」地一下癱坐在了地上。
記憶中的他,總是來去如風,似靈雀一般自由灑月兌。在莊中的時候,只要有他在,耳朵里便總能听到爽朗的笑聲。雖然他向來自私自利,但亦肯為了給莊中某個受官欺辱的小卒出氣,而深入京城高官之家,盜出貪污帳本放在龍座之上;為救將被砍首的兄弟,與一眾莊中門客大鬧刑場;至于為她打探消息、救人盜鑰,更是不在話下。
上官若愚總是相信,他口中說的滿不在意不過是因為他嘴硬、生性高傲罷了。他在莊中的那段時日,笑是真的、義是真的、心亦是真的。
如今望著昔日好友斷掌心傷,失魂落魄的樣子,她心中何曾好過?怔怔地呆站著,任憑自己平日里巧舌如簧,如今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鄧隱絕垂著頭,左頭握著右手斷腕之處,忽然喃喃說道︰「你可知道,我那日真的只是想去見她一面……」
「我知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做出這樣的事來……這些年來,我心里從未感到過快樂。每每想到她那時淚流滿面的絕望模樣,我都恨不能殺自己一百遍……我不敢睡覺,睡著了,夢里邊全是她的哭聲,醒來的時候,心就像被偷走了一樣,胸膛里空得教人害怕。可是……」淚從他精致漂亮的臉頰上劃下來,一滴一滴地撒到地上,「可是我還是喜歡她,喜歡得要命!我想看見她的臉,想听她說話的聲音,想讓她正眼看我一眼……我……我控制不住自己……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他不知是在向誰道歉。
月光下,這個滿身血污的男子哭得像個傷心的孩子。上官若愚靜靜地望著他,抬起頭,看到付展風正抱著阿蘅遠遠地站著。她微微地嘆了口氣,開口說道︰「你走吧。」
哭聲頓止,鄧隱絕抬起頭來無助地望了她一眼,似是察覺到了什麼,遲疑著轉過頭去,忽然看到付展風懷中的阿蘅,正睜著一雙眼楮怔怔地盯著他。
他倒吸了一口氣,呆了半晌,忽然大叫一聲,跌跌撞撞地往反方向沒命地奔逃而去,霎時之間,便消失在了路的盡頭。
上官若愚走上前去,伸手解開了阿蘅的穴道,說道︰「你都听到了,這些年來,他不是沒有悔意。」
阿蘅的目光還怔怔地望著鄧隱絕消失的方向,听到她的話,緩緩回過頭來,咬牙切齒地問︰「有悔意,便該原諒嗎?那我呢?我被毀掉的後半生,難道抵不過他五年來的悔意?」
「他斷了右掌,已受到教訓了……」
阿蘅咆哮著打斷了她︰「這便夠了嗎?區區一個右掌便夠了嗎?他五年來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我又何曾不是!他不過是心中歉疚,我卻是每一日都似活在地獄中一樣!你試過嗎?你懂嗎?你憑什麼以為斷他一掌,我便會心滿意足,然後哭笑著抱住你,說你真不虧為我的好友!」
上官若愚第一次見她這般撕心裂肺的模樣,心中痛極,眼眶一紅,差點落下淚來,強自忍住了,展開雙臂將她緊緊抱住,聲音微微發顫著說道︰「對不起阿蘅,我對不起你。我真的想過要下那種一觸即死的烈毒,一路上也請付展風為我籌備了,但我真的下不去手。他是真的喜歡你,也是真心的悔過……你可否……可否饒他一命?」
最後那一句話,讓阿蘅生出力氣,重重地推開了她。
月色下,她的臉色泛白,唇色發青,她一瞬不瞬地望著上官若愚,目光中的冰寒讓上官心生涼意。
「好一個重情重義的上官若愚。無妨,這本來就是我阿蘅自己的事。我的仇,我自己報。我的情誼,我亦自己來斷。你上官若愚與我向來各有互助,如今兩兩相抵,互不虧欠。從此形同陌路,割袍斷義!我與一方城,今後再無瓜葛,就此作別!」
望著她轉身離去的背景,上官若愚如石頭一般久久呆立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感覺肩膀上有人輕輕一拍,她扭轉過頭,看到付展風溫潤如玉的目光。
「你可知道,他救過我的命,幫過同莊的兄弟。我們曾一同偷了鏢局要護的貢酒來喝,然後往里兌水湊數。一同躲在白晨的屋子外拿了墨汁、硯台要戲弄他。春日賞花、夏湖泛舟,捉了蟲子在莊中開賭局來斗,比賽捉鳥模魚……沒一件趣事少得了他。我那些小孩兒心性的游戲,偏只他愛跟著一道起哄。他原本是多快樂的一個人啊……為什麼我們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人會長大,心性會變。或許有朝一日,這一切都會過去。」
「你能告訴我這是哪一天嗎?還要等多久?」上官若愚的眼中沒有淚,臉上有的只是無盡的疲憊,「我覺得好累啊。」
「我會陪你。」付展風說道,「縱使無法幫你分擔解憂,那至少也會陪你一起累。」
上官若愚望著他,問︰「為什麼?」
「不為什麼。」付展風微微笑了一下,「我自己願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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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蓮丹配上阿蘅之前的施手大有妙效,第二日,付展風身上的痛楚已大大減輕,三日之後氣血順暢,面色紅潤。付展風試著運氣,只覺氣息在體內暢通無阻,耳聰目明,身輕如雲,頭腦清靈,有了這雪蓮和其他靈藥制成的丹藥相輔相助,內功竟然又上了一層。
上官若愚卻總顯得心事重重,顯然阿蘅之事于她心傷甚重。付展風知道此時勸解無用,便只挑些好玩的事兒來逗她。上官笑得敷衍勉強,他亦不在意。
這一日入夜,上官睡不著,便到客棧前院的木椅上坐著賞月。客棧的旗幟在夜風中烈烈作響,明月高懸,上官若愚心里想著︰從前的那些門客們不知如今一個個地都到哪里去了?他們曾經都是些神通廣大的人,難道一個個都懼怕白晨的追殺令而避世隱居了嗎?
那一大莊子里一個個活色生鮮的人物,一張張迥異的臉都自眼前一一劃過,最後閉上眼楮看到的,是沖天的火光和被映著濃煙火焰的暗紅色天空。
悶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驀地睜開雙眼,只見對面忽然多出一個人來,笑嘻嘻地望著自己。
她瞪大了眼楮瞧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叫道︰「朱雀!」
銀絲金線繡出的鳳凰長袍,男子鳳眼上揚,笑顏如霞,正是朱雀。
「你怎麼來了?」
朱雀伸出手來在她額前一彈,罵道︰「你睡糊涂啦!不是上官大人你巴巴地差人傳話回城,讓我和白虎出來尋城主下落的嘛!」
「噢!是了!」她如夢初醒,這才恍然,「只怪這幾日發生的事情太多了,我倒險些忘了。」
「忘了什麼不好,偏偏忘了我!難道我是這麼不起眼的人物麼?」
「行啦,如今沒有心情與你抬杠。我讓你打探白晨的下落,你探得如何了?還有白虎呢?他在何處?」
「你道我和白虎是誰?難道與那姓付的手下一般無能嗎?」。
上官若愚心中一喜,道︰「打探到了?」
「白虎正跟著呢。他們一落腳,我這不就急著來帶你過去了?」
上官若愚自凳子上跳了起來,拍手笑道︰「好!不虧是白晨的四恭衛!到底名不虛傳!」
朱雀瞪她一眼,道︰「嘁,先前險些忘了我們,如今幫你辦成了事,倒‘名不虛傳’起來了……」
「什麼幫我辦事!你幫的是你主子白晨!」
「行行行,‘女主子’,咱們可以走了沒?」
上官若愚一怔,道︰「這便走?」
朱雀揚眉︰「難道還睡一覺,洗個澡,再海吃一頓飽的後再走?那幫人腳程極快,咱們若不抓緊,只怕眨眼的功夫他們便回到天山去了。」
「行。」她說道,「容我寫書一封留與付展風。這一路他好歹也出了不少力。」
朱雀不屑地︰「出力不少,可沒派上一點用處。你快著點,我若等不及了,可要上來踹門的。」
上官若愚不理會他,回房取了紙筆,想著該說些什麼,想來想去,又覺得兩人之間的關系實有些尷尬,于是只寫下四字︰「後會有期」,來到他房前,自門縫間悄悄塞入。
忽听屋內付展風說道︰「這便要走了麼?」
上官若愚一驚,心想︰原來他不曾入睡。當下答道︰「嗯。你也該讓手下撤了。」
「既然如此,展風不便強留。只是你還記不記得那日我在神劍山莊所留的血書?」
那日他們在客棧被雪劍困于秘室,他逃月兌出來重傷雪劍後,以雪劍之血,書下一封八字留言︰「南山清屏,靜候佳音」。
只听他繼續說道︰「如今這八字不變,付展風于南山清屏峰,靜候佳音。」
上官若愚想起他當日的狠絕手段,一時間心里亦有些不舒服,默然不語,轉身離開。
門外,朱雀已是一臉的不耐之色,見她下來,便拉起她的手說道︰「我才想著,若數到三你還不出來,我便沖上去踹門了。你時間算得倒準。」
上官若愚瞪了他一眼,問︰「白晨現下何處?」
朱雀道︰「問什麼,跟我走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