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晨牽著她的手進了帳篷,只見四四方方的一塊地,雖不大,卻布置得極為干淨,床榻上鋪著厚實的毯子,一旁精致的香爐里,燃著淡香。
上官若愚自兩人失散之後,緊繃了這數日,直到如今方才卸了勁,一見了軟榻便一頭撲將上去,四仰八叉地躺著,直喚舒服。
只听白晨在一旁輕笑,說道︰「你往里讓點。」
上官若愚白他一眼,道︰「不讓!你舒舒服服地在這兒養傷,卻不知我在外頭為了找你吃了多少苦!命都要丟半條了,身上的傷到現在還沒好透呢!這床借我躺躺又怎麼了?」
白晨眉頭一緊,忙問︰「身上的什麼傷?讓我瞧瞧。」
她支起身子,撩起袖子把臂上那些沒好透的傷疤遞給他看︰「你看這里,這里,還有身上的……痛死人啦!」
這些傷雖要不了命,但結疤未褪,霎時觸目。白晨細細地瞧了一陣,橫了她一眼,罵道︰「你活該!」說著,將她推到榻上,喚道,「白冼!」
帳簾掀開,走入一個白衣女子來,說道︰「大公子有何吩咐?」
白晨臉上毫無表情,冷冷道︰「我叫的是‘白冼’。」
女子秀眉微蹙,道︰「少主正在休息,大公子若有事,大可吩咐縴兒。」
白晨背對著她,頭也不抬︰「叫白冼!」
「大公子……」
「行了縴兒,退下吧。」篷外傳來白冼的聲音,那女子听了,一言不發地垂首退出。
白冼進來,只听白晨冷「哼」了一聲,道︰「這‘大公子’和‘少主’的份量到底不同。」
白冼一臉的清冷,並不受他所激,只問︰「你喚我何事?」
白晨道︰「拿冰川玉露來。」
白冼問︰「要幾瓶?」
白晨道︰「十瓶。」
這冰川玉露是天閣秘藥,需要雪山天池的水為藥引,極是珍貴,閣中弟子平日里受了傷,要得樓主的恩賜才得瓶中幾滴,已足可保他外傷痊愈。如今白晨開口便要十瓶,是有意想難為一下白冼。
哪知白冼听了,並無遲疑,爽快地道了聲︰「好。」爾後又問,「還有事麼?」
白晨不耐地揮了揮手,示意他出去,白冼亦無不快,道︰「藥,我一會兒送來。」說完,轉身出去。
上官若愚在一旁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說道︰「你這人怎麼這般凶橫?」
「你頭一天認識我?」
「你說在一方城耍橫也就算了,那畢竟是自己的地盤。如今咱們是在別人的地頭上,你怎麼也不知收斂?縱然不懂禮貌,感恩總懂吧?人家救了你的命,你不說聲‘謝謝’,居然還在這兒窮橫。」
白晨淡淡道︰「我又沒讓他救我。再說若非他當日多事,我又豈會與你走散,你還落得這一身的傷。讓他拿十瓶藥來是客氣的了,若他日哪里留了疤,我還要找他呢!」
上官若愚望著他,真是無話可說。見他時才升起的那一陣暖意,又被潑冷了一半,長長地嘆了口氣。
正巧白冼送藥進來,盤子上端端正正地放了十個白玉瓶子。
白晨冷淡地向旁一指,道︰「放下,你就可以出去了。」
上官若愚瞪了他一眼,對著白冼咧嘴一笑,說道︰「多謝你呀。」
白冼一愣,開口問道︰「謝什麼?」
「救了他,還送藥給我。」
白冼听了,微微點了點頭,出了帳篷。
上官若愚望著他的背影,對白晨說道︰「難怪你們是兄弟,脾氣都怪得很!」
白晨道︰「他沒有脾氣。」一邊說著,一邊將玉瓶里的藥水倒在掌心,為她上藥。
「那可不,若是有脾氣,哪肯受你這樣欺負。」
「他不止沒有脾氣,其他任何感情都沒有。」
「怎麼會?我瞧他最多是不愛表達罷了,咱城里這樣面無表情的人還少嘛?沒感情……人家沒感情又怎會救你?」
「他正巧路過,我們又相識,這便救了。在他心中,絕不會有什麼多余的想法。他與你認識的那些冷面佛不同。別人冷,或許是外冷內熱,也或許是內外皆冷,但他卻不同。他的‘里面’是空的。因為空,所以才會沒有表情,因為空,所以才會對我言听計從不發脾氣……換只手。」
上官若愚听得出了神,換了只手讓他繼續上藥,口中催著︰「你再說呀。」
白晨道︰「他從小便是這樣。他師父說什麼,他便做什麼。若他師父說一句‘你去死吧’他定會立刻自刎,沒有半分猶疑。也正是因此,他那日才會勝我半招。因為他師父讓他不用管我死活,一定要勝,他便招招要命。」
「你自也不是善類,他若要你命,你豈會還有顧忌手下留情?」
「若換作現在的我,定然第一招便是殺招。但那時我雖也發了狠,臨到關頭,劍尖真遞到他心口了,卻還是會有一瞬的遲疑,他倒毫無阻滯地直刺而來,臉上、眼里,都沒有任何表情。若非我師父當時插手,我哪還有命活到今天?」白晨說這話的時候,雙眼專注地望著他上藥的雙手,語調平靜,似乎並沒有太多的感情。
上官若愚听著,卻覺得心中越來越不舒服。不禁暗想︰也許白晨會變成今日這副刻薄寡恩的性子,也是受了當日險被親兄弟所殺的刺激。
這樣想著,不禁心中一軟,張開雙臂一下抱住了他的脖子。
白晨一愣,隨即雙手環住她的腰,微微笑道︰「你這是做什麼?」
上官若愚想要安慰他,卻又覺得說出口來只怕會讓他尷尬,于是笑了一下,說道︰「你活著便好啦。」
白晨用力地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輕地一笑,道︰「是啊,活著當真不錯。」
上官若愚一夜未眠,如今雖是清晨,但她尋到白晨,卸了心頭重擔,伏在他肩頭頓感一陣安心,竟是再不顧其他,闔眼睡去。迷糊中似是听到白晨在喚她,她卻實在是倦極了,只作不理,不多時便已沒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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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睡得不深,模糊之間總感覺有人在說話,後來竊竊的談話聲漸漸變成了爭論,只感覺頭枕著的地方微微顫動,頭頂不時傳來男子冰冷僵硬的說話聲。她在半夢半醒間仔細分辨,才听出這是白晨的聲音。
只听另一個聲音在不遠處淡淡的說︰「不行。」
在昏昏噩噩的睡夢中,就這兩個字格外的清晰,帶著晨露的清澈微涼。
無論白晨說什麼,那個聲音總是在說「不行」。四五次後,終于把白晨激怒了,他重重地一拍床榻,喝道︰「我偏就去了,你奈我何?」
這一震,便將上官若愚徹底震醒了。
只見白冼看了白晨一眼,淡淡說道︰「你的身子,到不了那里。」
他們在爭什麼,上官若愚不清楚,白冼那一句卻是听得真切,忙問白晨︰「怎麼,你傷還沒好?」
白晨正在氣頭上,將她的頭隨手按回腿上,道︰「死不了,睡你的。」
「你們在這吵吵,我哪里還睡得著?」上官若愚掙扎著起來,問,「你們吵什麼呢?」
白晨不搭話,仍是望著白冼,道︰「怎麼,他們喚你一聲‘少主’,你還真把自己當閣主?你師父還沒死呢!我能不能回去,尚不由你做主!」
白冼于他的挑釁並無反應,只是淡淡的搖頭。
白晨的性子向來隨性乖張,在一方城中呼風喚雨慣了,如今踫了白冼好幾個硬釘子,如何教他不怒?若非身上有傷,早已動起手來。
上官若愚不用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再說下去多半要糟,當下一把挽住白晨,暗中使勁,將他按住。爾後對白冼道︰「是不是他要隨你們回天山,你不肯?」
白冼望她一眼,眼神極淺,輕微的點了點頭。
上官若愚道︰「為何不能?」
白冼隔了一陣,才開口答道︰「他與我比武,輸了便要遣出天閣。」
上官若愚一拍雙手道︰「著啊!他不是已經被遣出來了嗎?哪有半點違反誓言的地方?」
白冼竟是一怔,一時答不上話來。白晨素知她愛詭辯,無理也能攪出三分來,白冼性子單純,必然不是對手,有心想讓他吃個大虧,因此也不插嘴,愜意地依在榻上,斜目望著二人。
上官若愚道︰「當日的事,我也有所耳聞。白冼兄弟武功高絕,已是那九天玄樓的少主,當真可喜可賀。」
白晨在旁冷冷一「哼」︰「‘武功高絕’?他‘高絕’的,只有‘絕情絕性’這一招而已。」
上官若愚並不理睬,對白冼繼續說道︰「你看,當日對試的誓言不過有二,一是勝者為玄樓少主,二是敗者逐出玄樓。如今都已兌現了,是不是?」
白冼遲疑著,點了點頭。
「那不就結了?」上官若愚繼續忽悠,「對試之事早已了結,如今的事與那日對試已毫無干系了,是不是?」
白冼望著她,清淡的目光中頭一次流露出困惑。
上官若愚不待他細加思索,忙又說道︰「天閣是否有門規,非門下弟子者不得入內?」
白冼月兌口答道︰「沒有。」
九重玄樓隱與天山之中,位置險絕,若非有通天之能者,自己是萬萬尋不到的,即便尋到,沒有絕頂輕功也上不去。因此根本就無需擔心外人來擾,不設此規。上官若愚早已知曉,故意有此一問。
當下接口道︰「又沒門規所限,又與誓言無關,我不懂少主為何不肯讓我們同行。若是來歷不明者也就罷了,這人是你謫親的兄長,世上獨一個兒的血親,又自小呆在一處,知根知底,你又有什麼不放心的?」
要說九天玄樓與世隔絕,樓中的人都是自小便被帶回天山,心中純然一片,沒一個說得來謊。縱是白晨,也不過是任性狂傲,絕非狡詐。當年對試之時,雖想著「逐出天山」便是一世不得回來,哪知少了一句「永不復返」,便讓上官若愚鑽了空子。
這番狡辯,字面上看確是句句在理,便是才思敏捷之人辯駁起來也要花一番心思,何況是白冼這樣純白無污之人?
當下只得愣愣地望著她,久久說不出話來。
上官若愚又道︰「何況天閣的功夫冠絕天下,我那三腳貓的也就不提了。就算白晨武功不錯,他也只得一人,身上還有傷。你們這一大隊的人馬難道還怕了他一個不成?」
這連番的攻勢說得白冼無言反駁,頓了好了會兒,才說道︰「可是我們現在不回天山。」
「那是要去哪里?」
又沉默了片刻,白冼開口說道︰「盤牙鬼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