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之後,老福貴又續上了自己四十多年前愛干的一件事情到屋頂上乘涼。那陣子他總覺得有件什麼重要的事兒等著他干,到底是什麼事兒他又拿捏不準,只好一口接一口地往肚里灌酒。酒灌多了,腦子更糊涂,什麼也想不起來,急得他除了沖孫子小順子不停地發火外,一點招數沒有。
有一天晚上,月明星稀,老福貴連哄帶嚇侍弄小順子睡了,就來到院子里的老棗樹下,盤腿坐在蒲墩上,一手搖著蒲扇拍打蚊蟲,一手拎著扁扁的錫酒壺,過一會兒就舉起酒壺抿一口酒。在一個接一個沉悶雜亂的日子里,老福貴覺得,只有這樣的時候,他心里才舒坦、平和一些。但在那天晚上,他突然听見屋頂上有什麼東西走動的聲音,而且那東西還發出類似貓一樣的叫聲。肯定是貓,老福貴想,除了貓還能是什麼?听動靜,那東西好像很煩躁,爪子踏在屋頂上,噗嗒噗嗒,悶悶的,有時急有時緩,急時它仿佛在撲咬,緩時它仿佛在踱步,準備再一次撲咬。老福貴就想,***,這是誰家的貓呢,跑到我家的屋頂上瞎折騰?你听它那動靜,就好像它在叫春,可現在不是貓叫春的時候呀;再說屋頂上也沒有老鼠。老福貴又想,***,即使有老鼠,現在的貓也不去捉了,貓和人一樣,變懶了,正經事不願意干了。傍黑時他還在村街上見過一只貓,也不知誰家的,它臥在一塊石頭旁打盹,兩只老鼠就在石頭的另一側跳上跳下,可那只貓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老福貴想著這些的時候,屋頂上的動靜弱了下來。這反而勾起他的某種**,他想上去看個究竟。老福貴確實老了,由于長年飲酒,加之心浮氣躁,諸事不遂,他的頭發早就掉光了,這使他的頭顱看上去像一只陳年葫蘆,發出昏黃無力的光;他弓腰駝背,身上骨瘦如柴,皮肉就像老樹的皮,全身沒一處平整的地方;他走起路來一步三搖,舌頭不听使喚,呼吸聲嘶嘶作響,像一頭再也拉不動犁鏵的老牛;他毛孔里噴出的酒氣五步之外就能聞到。但這個時刻,也許由于那只貓的召喚,也許是別的什麼原因,老福貴卻感到身上來了勁兒。于是,他把酒壺掖進褲腰里,沿著那架久已不用的梯子,顫微微往屋頂上爬去。
幸好,那架柳木梯子沒有當腰折斷;幸好,老福貴沒有從上面失手掉下來。畢竟是夜晚,畢竟年歲不饒人。想當年,他家老屋的窗前有一棵榆樹,每次上房,他連梯子都不用,抱住榆樹,蹭蹭蹭幾下子就順樹爬上了屋頂,動作靈敏得像一只貓。
老福貴爬上屋頂後,搭眼瞅了一陣,哪有貓的影子。別人家的屋頂上一般都立著幾個大大小小糧食囤,看上去影影綽綽的,像有一些粗壯的人站在那里嘹望,老福貴已經好幾年不種地了,他家的屋頂上光禿禿的,除了雨水沖出的幾條小溝坎外,什麼東西也沒有,連個動物的爪印都見不到。這使他感到更為奇怪剛才明明上面還撲騰亂響呢,現在他只有怪自己的耳朵出了岔子。他嘆口酒氣,對著當空的皓月說︰「老啦老啦,啥都不中用了。」
離開屋頂之前,老福貴抬手習慣性地拽出酒壺,拔出木塞,仰脖灌下一口酒。就在這時,一股涼習習的小風吹過來,他渾身一震,目光隨即望向遠處天呀,月光下的村莊和田野一片明淨,一派安謐,露水很重,偶爾能听到低低的人語、唧唧的蟲鳴、尖尖的狗吠,地上的燈光和天上的星光交相映襯……老福貴就覺得簡直像走進夢中,四十多年前的事情忽悠忽悠就倒轉了過來。
這時候的老福貴當然已把那只引他上屋頂的什麼貓忘在了腦後。他盤腿坐在屋頂當央,猛然想起自己已經四十多年沒在夜晚爬上屋頂了。此刻,他一邊小口小口地抿酒,一邊睜大眼楮往遠處看。他看到水銀瀉地般的月光下,房屋、樹木、莊稼、水塘、老磨坊、村路、墳塋等密密麻麻的物件,都靜靜地伏在那里,他的目光像梳子那樣,一遍一遍掠過它們。當然,他不會漏掉兩個地方一處是老龍根的墳墓,一處是老龍根的兒子雙金的工廠。
老龍根三年前被查出生了癌,大夫說活不過那個年關,但老東西硬是撐了快兩年才咽氣。他死後葬禮排場得頂了天,雙金把四鄉八村的響器班子全請了來,吊喪的隊伍排了二里多長,鄉親們都說這種規模的喪葬場面一百年踫不上一次。老福貴眼里不由躥火,心想老東西活著風光了一輩子,死了還是那麼風光,叫別人沒法比。
現在,他即便閉上眼楮也能猜出老龍根墳墓的位置。它在村莊的東北方向,離這兒一里多地,老龍根的墓室大得能容下他們全家都不止。墳塋的北面是一條小河,緊挨著小河的是一塊高崗子地。據說他的墳頭正壓在龍脈上,風水在全村的土地上是最好的,老東西許多年前就看中了這塊地方,誰也不許佔用。墳的南面便是他兒子雙金的一溜沿兒工廠︰酒廠、糕點廠、面粉廠、磷肥廠,它們全在一條線上。這種格局似乎告訴人們,老龍根死後,他的魂靈仍在保佑著兒子。
「雙金這***,真是發了,比他爹一點都不差。」老福貴對著正東面雙金的廠子,不由罵出了聲。
老福貴把錫壺里的酒喝光時,已是後半夜了。他身上濕漉漉的,是被露水打的。他太熟悉這種濕漉漉的夜氣了,這種夜氣能浸到人的骨頭里,使人感到心底舒坦而又骨節酸澀。下的屋子里,孫子小順子打著悠長的小呼嚕,睡得正香。小順子睡覺的動靜不像一個七歲的孩子,倒像一個成年人。老福貴听著小順子刺耳的鼾聲,忿忿地罵道︰「你個孽種,早晚有睡不著覺的時候!」
後來,老福貴听到了早醒的公雞們嘹亮的啼叫。雖然感到很疲乏,但他仍不想下去,便閉上眼楮,打了會兒盹。在似睡非睡之間,他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
老福貴年輕時,人們都叫他福貴,就像老龍根年輕時,人們都呼他龍根那樣。福貴那時喜歡在夏秋季節的夜晚爬到屋頂上去,他搭眼看夜色下的景物,覺得極有趣。夜里會有很多秘密的,他常常在屋頂上,邊乘涼,邊了望,或者干脆睡在上面。每逢有月亮的夜晚,他能清楚地看到周圍鄰居家的女人在院子里忙碌,她們小聲呼喚男人,大聲喝斥孩子。她們忙完了,到露天茅房里屙屎尿尿時,她們蹶起的白白的就在福貴的視野里出現,使他不由感動上好一陣,心想這些白白的可真是好東西……
直到有一晚,福貴坐在自家幾近坍塌的屋頂上,突然看到了數十丈之外的龍根。往西隔著兩戶人家,就是龍根的家。此刻龍根正蹲在他家的屋頂上,久久不動,像一塊臥在那里的石頭。福貴突然想︰也許龍根也像我這樣,喜歡夜里到屋頂上來,可是我怎麼一直沒發現他呢?想到這里,福貴感到有些可怕,慌忙順榆樹溜到了地面上。
福貴隔天再上屋頂時,仍然看見了鬼影一般的龍根。但這時福貴不再感到可怕,心想你看你的我看我的,反正大家都在各自的屋頂上,誰也犯不著誰。某天後半夜,福貴睜開眼,見龍根正站在他家的屋頂上朝這邊招手,意思可能是請他過去。福貴就遲疑著溜到地面上,繞到龍根家,順牆頭上了他家的屋頂。他們並排站在一起,龍根要比福貴高出一個頭。他們不說話,默默望了一陣星光下的景物,龍根突然問道︰「福貴,你都看見啥了?」
福貴撓撓頭皮,說︰「嘿嘿,還能看見啥。」
龍根抬手指了指村北面一大片整齊的宅子,說︰「地主李老財的這些青磚瓦房很快就是咱窮人的啦!」龍根又指了指村子四周那一片片平整的良田,說︰「李老財的這些土地很快也是咱窮人的啦!」
龍根還說︰「你看這夜晚的村子︰多美啊……」
龍根兩眼放光,像兩只綠燈籠。福貴不由愣了,心想龍根著實了不得呢。他呆在屋頂上老想著看女人,听別人私語,听蛐蛐鳴叫,而龍根卻想到了李老財的宅子和土地,發現了夜晚的村子多麼美,可見龍根將來是個干大事的人啊。福貴開始佩服起龍根來。
天將破曉,福貴正打算離開龍根家的屋頂,突然看到一道流星在面前一閃,就有一只金黃色的小東西躥上牆頭,但隨即又不見了。福貴打了個顫,立即意識到,那是一只黃鼠狼。本地人對黃鼠狼十分敬畏,認為它是經過修煉的神祗,絕對傷害不得的,如果夜晚踫上了它,不是有福就是有禍。很多人家還在家里設有香案,專門供奉它,祈求黃鼬神保佑平安。
福貴哆嗦著扯扯龍根的袖子說︰「一只黃鼠狼……」
龍根說︰「在哪兒?我怎麼沒看見?你個膽小鬼,看花眼了。」
僅僅過了半年多,土地改革就開始了。李老財的宅子和土地果然像龍根說的那樣,全成了窮人的。不僅如此,李老財連命也沒了。龍根領著大伙斗地主,揪富農,挖浮財,分田地,樣樣干在前面。龍根膽子也大,李老財就是他親手殺死的。審判大會開過後,土改工作隊的領導問那些操刀弄槍的民兵,你們哪個自告奮勇來行刑?別人臉色焦黃焦黃,只有龍根眉宇間凝著殺氣。龍根二話不說,提溜起癱成一團的李老財,到村北的楊樹林里,一槍就解決了他。
槍聲一落,龍根就成了民兵隊長。然後是貧協主任。再然後是村長、村支書。在他咽氣之前,這村子一直由他管著。
其實就是那一槍打出了龍根的威風,在此後許多年里,龍根聲威赫赫,全村人沒有不懼他的。福貴那時也是民兵,肩上也扛著一支三八大蓋,但他卻沒有打槍的膽量。他挎槍只是為了給自己壯膽。他想,如果他搶先一步站出來斃了李老財,龍根的後來是否就是他的後來呢?慢慢地他覺得想這些已沒啥意思,因為他作死也沒有殺人的膽量。
在龍根腰挎盒子槍風風火火干大事的時候,福貴卻出人意料地迷上了酒。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個錫制的、扁扁的酒壺,無論出工還是在家,他都隨身帶著它,時不時舉至嘴邊抿一口酒,**辣的酒氣便四下里飄散。有一陣子,他還在腰上拴了一塊羊腿骨,每抿一口酒,再舌忝一下羊腿骨,兩個動作一氣呵成。別人問他味道咋樣,他說香,香極了。一次在田間干活,有人逗他玩,趁他歇晌打盹時,悄悄用一根樹棍換下了他腰間的羊腿骨,他爬起來後,喝酒,舌忝了下樹棍,居然沒察覺。人們就哈哈大笑,笑聲在田野里回蕩起伏。
福貴貪酒,卻從來沒人見他醉過,他總是處于半醉半醒之間,既不耽誤干活,也輕易不說胡話;雖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卻不曾摔倒過。而且他不抽煙,可能他是村里男人中唯一不吸煙的。他說︰「抽煙沒好處,把你們的心肺、腸子肚子都燻黑了;喝酒好,酒能把心肺、腸子肚子洗干淨。」
如今想來,酒確實坑了福貴,最直接的後果就是他連老婆都沒討上。
自那個月夜之後,老福貴幾乎每晚都到屋頂上去。他找人加固了梯子,以防它折斷。小順子的鼾聲像毛毛刺,穿透屋頂飄上來,令他感到不快,他想這個小孽種快成精了,留著他早晚是個禍害。好在月色下的景致沖淡了老福貴的憂慮,他不時瞅一眼老龍根墳墓的方向,覺得老東西雖強悍一生,終究先他一步入了地獄,而他現在不仍是活得好好的嗎?他可以像年輕時那樣在屋頂上向四處了望,他可以盡興地喝酒和乘涼,順便想一些自己的事情,而老龍根卻已經化成了糞土。每每想到這里,老福貴都禁不住笑出聲來。
鄉村的夜晚不像過去那麼靜了。在過去,天黑之後,幾乎見不到一點光亮,人們早早就上床睡覺。而現在,地上的燈火比天上的星星還明亮,鄉村的夜晚在老福貴眼里就變了味。有些人家的電視演到半夜還不收場,有些人家的小四輪拖拉機三更半夜就出門辦貨,他們拼命地掙錢,生怕落在別人後面。更讓老福貴氣不過的,是龍根的兒子雙金的工廠,這些狗舅子工廠日夜開工,從那里飄來的酸臭氣味彌漫了整個村子,從那里傳來的光亮刺得人眼珠子不舒眼。老福貴抿口酒,對著雙金的工廠說︰「***,你掙吧,即便掙再多的錢,也月兌不了像你爹那樣鑽墳墓。」
這天夜里,老福貴覺得眼光有點發虛,他以為酒多了點,遂閉了會兒眼楮。但等他睜開眼後,立刻被兩點綠瑩瑩的光逼住了。他看到長有幾株狗尾巴草的牆頭上,立著一只似貓非貓的東西,它的尾巴比貓粗大,它的兩只眼楮比貓明亮傳神那它就不是貓,而是黃鼠狼!老福貴嚇得渾身一激凌,一種不祥的預感霎時便籠罩了他。他想,可能這東西已經來過他家好多次了,而他居然一直沒發現它!
他咳嗽了幾聲,身上滲出虛汗。那只黃鼠狼轉眼之間不見了蹤影。
天快亮時,老福貴喝光了壺中的酒,哆哆嗦嗦下到地面上。小順子的鼾聲更加響亮。他一點睡意沒有,坐在屋檐下等待天明。這時他甚至覺得小順子就是那只黃鼠狼變的,專門給他搗蛋的。
天亮之後,老福貴拽上小順子,挨家挨戶告訴人們,他夜里見到黃鼠狼了。又問有沒有誰家的雞被叼走的。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他們不約而同盯著他手中的酒壺,笑說
「一大早就喝,會傷腦子的。」
「黃鼠狼?多少年見不到了,你肯定看花眼了。」
「我家雞窩的門常年開著,從沒丟過雞。倒是年年被老鼠藥藥死一些。」
「見了它,你為啥不捉住它?听說黃鼠狼的皮毛挺值錢。」
走過兩條胡同後,老福貴就不想再走了。沒人相信他的話,他們還張口奚落他,好像他是個騙子。就連小順子也出言不遜︰「黃鼠狼是啥玩藝?它好玩嗎?它的肉好吃嗎?好吃你就打死它,炖了吃。」
老福貴長嘆一聲,想這世道真是大變了。現在的人除了怕死,還怕什麼?人們的禁忌越來越少了,想干啥就干啥,他們早把老輩人對黃鼬神,乃至對一切神靈的敬畏拋到了腦後。老福貴頗為失落地灌下一大口酒。
小順子催促他的爺爺到街上的店鋪里給他買娃哈哈果女乃,他說他要饞死了。老福貴心里不痛快,搡了孫子一把。小順子就在大清早亮開嗓門哭嚎,哭聲傳遍了村子。老福貴不再管他,獨自回到亂糟糟的院子,搬來幾塊石板,在老屋窗前搭了個香案,擺上香燭器皿,打算供奉黃鼬神。
他在心里說︰「年輕人,你們不信,我信。」他回想起一生中的遭遇,幾乎每次的重大事情發生前,他都能在夜晚遇到幽靈般的黃鼬。他感到這一次也不例外。
福貴成了酒鬼後,朦朧中他看到龍根的腰桿子越挺越硬,龍根走起路來,褲襠里的兩個卵子都能發出咯啷咯啷的響聲。
在土地改革後的許多個夜晚,福貴躲在自家的院落里,看到龍根卡腰站在他家的屋頂上,向著四面八方張望。龍根高大的身軀像一根擎天柱,令人畏懼。龍根有時身背長槍,有時腰里別著短槍,他頭頂月亮和星星,迎風而立,氣派不凡,根本就不怕壞人打他的黑槍。福貴有時按捺不住,便抬起右臂,右手食指作摟火狀,嘴里隨之發出子彈出膛時的叭勾聲。但龍根全然不知,仍然一如既往矗立在那里。
不知為什麼,從那時起,福貴夜晚不敢再爬上屋頂了。他只能躲在陰影里,望著龍根高大的身軀出神。
農業合作化之後,龍根的威風越耍越大,龍根已經不需要再往屋頂上站了。福貴夜里睡不著覺,就半宿半宿地到村街上溜達,他常常在漆黑的夜晚見到一個黑影在他前面游走,他知道那是龍根。龍根進入一戶人家,或是離開一戶人家,如履平地。偶爾他們會在某個拐角處撞個滿懷。龍根並不緊張,龍根知道遇上了誰,因為酒氣已先他一步飄了過來。龍根點上一支煙,說︰「連個女人都討不上,少喝點驢尿不行嗎?」
龍根當然是好意。福貴晃晃酒壺,說︰「支書啊,嘿嘿,離不開它啦。喝點,心里邊舒坦。」
龍根說︰「你剛才都看到啥啦?」
福貴忙說︰「我步子發飄,眼楮發虛,啥也看不清。」
龍根哼哼幾聲,說︰「沒看清就好。我回家睡了,你也早點回吧,別誤了明早出工。」
福貴清楚龍根最愛溜誰家的門。其實辨別起來也不難,誰家的糧食夠吃,而那家的女人又比較風騷,那家的男人又能派到輕松活,就錯不了。村里出生的孩子中,有幾個很像龍根,怎麼看怎麼像。福貴酒喝到點上,眼楮虛到份上,沿著村子走一遭,他會發現所有的孩子長得都像龍根。他意識到這是幻想,冤枉龍根了。
他有時也想︰如果自己討個漂亮女人,龍根會不會來溜門子?
福貴這一生雖沒能明媒正娶上女人,但命運其實給過他一次機會。三年自然災害時,福貴有一天到遠處的河灘里挖野菜,路遇一對外出活命的母子,母子二人倒在路旁,奄奄一息,誰也搞不清他們家在何方。所有路過的人沒一個上前救助的,因為人們差不多都要餓死了,誰也不想拿救家人性命的食物救濟別人。福貴的父母已經過世,他光棍一條,沒啥拖累的,日子總能過得下去。他就咬咬牙,把那母子二人背回了家。龍根過來瞅了瞅,說︰「福貴,這女人和孩子就歸你了,你要想法養活他們。」村里人很快就知道福貴撿了個老婆,外帶一個兒子,大家都露出菜黃色的笑容,為他高興。但那女人僅僅在福貴屋里呆了兩天就撒手歸天了,而且這兩天她一直在昏迷中度過,也就是說,福貴根本來不及履行當丈夫的職責,徒徒擔了個曾有過女人的名聲。倒是那小男孩頑強地活下來了,算是對福貴一番慈善心腸的報答。福貴給他取名寶田。寶田成了他的兒子。
寶田是個要強、懂事的孩子,沒讓福貴操什麼心,只要有一口吃的,他就不哭不鬧。挨餓時弄不到酒,福貴身上早絕了酒氣,日子漸漸好起來後,供銷社里又賣白酒了,福貴就想,自己有了寶田這樣一個好兒子,自家的香火也就續上了,他應該心滿意足了,就不再指望別的了,還是喝點酒樂 樂 吧。于是,那只幾年不用的錫酒壺又回到了他身上。
寶田很快長大了,福貴高興之余,發現自己也老了,剛分到手的責任田快種不動了。分了責任田後,老龍根的余威像騸了卵子的公馬,踢騰不起來了。但老福貴很快發現,他兒子雙金這時候已經了不得了,雙金沒他爹身體強悍,但比他爹腦子活泛,雙金一眨眼的工夫就辦起了好幾個廠子,村里差不多一半的壯勞力進了他的廠子做工。雙金常常倒背著手從村街上走過,那樣子比他爹當年還神氣。
寶田覺得在自家的二畝地里折騰沒啥出息,就尋模著去雙金的工廠里干活,老福貴不同意,但又攔不住兒子,遂長嘆一聲,一切任由他了。
禍根可能就是這時候種下的。
進雙金廠子里做工的年輕人整天嘻嘻哈哈,像沾了多大便宜。老福貴看不慣,他尤其看不慣那些姑娘,心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龍根的兒子照樣會打洞,要不是國家造出了不生孩子的藥物,你們說不定都懷上了雙金那***種,說不定就會生養一個模樣像雙金的私孩子。想到這里,老福貴的肺都要氣炸了。
後來成了他兒媳婦的月梅就是這些姑娘中的一員。月梅家在外村,托人求情到雙金的廠子里干活,因為一般人想進工廠還進不來呢。這年月,鄉下的年輕人最想干的事情就是離開土地,盡管雙金開給他們的工資並不高,但只要不種他們就樂意。
寶田有一天吭吭哧哧對父親說月梅同意嫁給他,而且不要彩禮。不要彩禮當然求之不得,老福貴高興過後,提醒兒子說,她保險嗎?意思是月梅還是不是黃花閨女。寶田說她挺老實的,像個悶葫蘆。老福貴就對兒子說,你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當爹的不干涉,新時代了嘛。其實老福貴仍惦記著月梅不要他家彩禮的好事,他想可以省下不少錢買酒喝了。
不久,月梅順利嫁到了他家。但在小順子出生後,寶田經常和老婆干架,老福貴一直沒搞清他們為什麼干架。寶田不像父親,寶田血氣旺盛,脾性焦躁,時常動手打月梅。結果月梅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喝下了半瓶敵敵畏,被人發現時全身已經發黑變硬。月梅死後,寶田沒有心思再在村里呆下去,遂離家出走,進城找活干了,把兩歲多的小順子活活丟給了老福貴。
寶田離家眼看五年了,一直未回過家。起初他偶爾寄點小錢來,後來越寄越多,連老福貴都覺得吃驚,心想兒子從哪弄這麼多的錢,不會是偷的吧?村里有人說在城里見過寶田,他當上了包工頭,成了大老板,又搞了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老福貴又一想︰嗨,管他在外面干啥,只要他往家寄錢,只要自己有酒喝,只要小順子有好東西吃,他干什麼都與我這個當爹的無關了。
老福貴一連好多天沒敢再爬屋頂,他期待著某件大事的到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老輩人就是這麼講的。每天一早一晚他都跪在香案前給黃鼬神請兩次安,還把小順子愛吃的旺旺雪餅旺旺餅干當作供品擺到香案上,惹得小順子很不高興,對著他又踢又咬,還說要弄些臭狗屎糊到香案上。小順子平時話不多,像他爹小時候那樣,但他目光有些呆滯,不如他爹精明。小順子人雖然不大,蠻力卻不小,長得像頭小牛犢,老福貴時常會被孫子推個踉蹌。他悲傷地說︰「瞧瞧,這個孽種,他想整死我。他哪像我的孫子啊!」說著說著就流下淚來,一邊流淚,一邊困難地舉起酒壺,仰脖灌下一大口酒,嗆得他咳嗽不止,淚水流得更多。
伏天將盡時接連下了幾場大雨,村北的河里漲滿了水,轟轟的流水聲在無風的夜里很響亮,攪得人睡不安生。這天,太陽忽然冒了出來,紅光四射,天邊掛著彩虹。小順子鬧著要去看水,老福貴拗不過他,只好跟在他後面,踩著滿地的水窪往村北的方向走。
在一座堂皇的宅院前,老福貴踫到了一個他最不願見的人老龍根的兒子雙金。老龍根死後,雙金把他家原本就很闊氣的房屋全部推倒,翻蓋成了現在這座更堂皇的宅子。這座宅院不知要比當年李老財的宅子強多少倍,但李老財是剝削來的,要充公,人也要槍斃。雙金大興土木蓋豪華宅第卻是允許的,堂堂皇皇的,沒有人來槍斃他。老福貴就忿忿地想,為啥就沒人槍斃他?
寶田離家後,老福貴總覺得小順子長得像雙金,越看越像。現在他甚至記不起寶田的模樣了,雙金的面孔卻老是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有一次,小順子在村街上玩,雙金正好路過,雙金撫模著小順子的光頭說︰「乖兒子,叫爸爸,老子給你買糖吃。」小順子竟真地叫了一聲爸,雙金高興得搖頭晃腦。老福貴像一只受傷的狼那樣撲過來,先給了小順子一記耳光,然後指著雙金的鼻子說︰「你***,剛才說的啥!」雙金嘻皮笑臉,一副沒正經的樣子,說︰「老叔,你真糊涂,我開個玩笑嘛。我就喜歡全村的孩子都叫我爸。」
這種要命的玩笑開得起嗎?老福貴氣得眼里冒火星子,拎上小順子回了家。以後再見到雙金,老福貴就躲著走。
雙金正在門口低頭欣賞他剛買來的小轎車,見小順子經過,隨口問道︰「兒子,干啥去?」
小順子已經知道這不是一句好話,脖子一梗就從雙金身邊過去了。老福貴腦袋嗡嗡直響,他從後面趕上來,瞪起眼楮,噴著**辣的酒氣對雙金說︰「我的兒啊,你在干啥?」
雙金料不到老福貴會說出這樣的話,猛一愣怔,臉唰地漲紅了。他木木訥訥地說︰「老叔,瞧你,也學會開玩笑了,瞧你……」
老福貴覺得無比痛快,連眼皮都沒抬,從雙金身邊揚長而過。小順子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小順子的那一對招風耳在陽光下閃閃爍爍。雙金***不也長著這樣一對招風耳嗎?老福貴在短暫的痛快過後,心尖子更加刺痛。
急速流淌的河水幾乎要溢到堤岸上來,河水裹挾著骯髒的泡沫遠行,下游有不少人光著游泳。小順子見了大水,興奮得嗷嗷叫。老福貴在岸邊坐定,他眯縫起眼楮,望著河水和爬上爬下的小順子出神,過一會兒就抿口酒。陽光仍很猛烈,打在他身上,後來他竟然迷迷糊糊睡著了。
等他緩緩睜開眼楮時,突然發現小順子不見了!他顫顫巍巍站起來,四下張望了一遍,仍然不見小順子。剛才打盹時,好像听到小順子喊爺爺救命,他以為那是夢中的情景,就沒在意。可現在,小順子真的不見了,莫非真讓河水給沖走了?老福貴搖搖頭,他感到難過,非常想哭一場。于是,他就拖著哭腔大聲說︰「小順子,你個孽種,你在哪里啊?」
回答他的是河水持續不斷的咆哮聲。
他抹著鼻涕眼淚,接著說︰「他個孽種非要到河邊來,我勸不住。他讓大水沖走了,這可怪不得我。」
老福貴反反復復說著這句話,邊說邊磕磕絆絆往村里走。人們听了他的話,都感到驚駭,說你咋不下去救他?看你的衣服都是干的。老福貴就委屈地說︰「那麼大的水,你是不是盼著我也淹死?」
他回到家後,又哭了一陣,覺得小孽種被水沖走也許是天意,黃鼬神顯靈了。想到這里,他就釋然了。又過了半個時辰的樣子,有很多人鬧鬧嚷嚷涌進了院子,他們居然把小順子給送回來了,用一條黃牛馱來的。一個壯漢亮開大嗓門說︰「我正游著游著,有個東西抓撓我的大腿根。我以為是條魚,想咬掉我的小**,就把它撈上來了。哪想是小順子。他吐了有一臉盆髒水,膽汁都吐出來了。」
老福貴仰天長嘆,然後模模小順子蠟黃蠟黃的臉蛋,說︰「孫子,天不滅你啊。天不滅你,天就滅我!」說罷,他老淚縱橫。
中秋節那晚,月亮好極了。老福貴興致也頗高,喝了不少酒,但他一點醉意沒有,不停地勸孫子多吃幾個月餅。爺孫倆吃飽喝足後,爺爺突然心血來潮,說要帶孫子到屋頂上玩,好好看看月亮和村莊。小順子一听,高興壞了,纏著老福貴快帶他上屋頂。在他眼里,沒有什麼事情比爬到高處玩更有趣了。老福貴便利利索索扶著小順子上了屋頂,還帶上去幾塊草苫子,說如果困了,可以躺在上面睡覺。
這一晚老福貴嘮嘮叨叨,話特別多。他說不幾句就喝口酒,酒壺里的酒很快就喝光了。小順子不想听爺爺胡扯,他在屋頂上來回躥,像只機靈的兔子,東瞅瞅西看看,指指點點,真是大開了眼界。後來他累了,困了,就躺在草苫子上打起盹來。
老福貴也感到疲乏,腦袋沉得抬不起來。他想,自己喝了一輩子酒,從未喝醉過,今晚上怕是真醉了。醉眼朦朧中,他看到一只黃鼠狼飄飄進了院子,在他面前跳來跳去,一會兒沖他齜牙笑,一會兒沖他咧嘴哭。他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兩耳生風。往下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小順子被凍醒時,發現天已亮了,太陽就擱在剛收過秋莊稼的空地上。一只不知誰家的公雞在他家屋頂上悠閑地散步,時不時引頸高亢一聲。小順子揉揉眼楮,對那只雄赳赳氣昂昂朝他走來的公雞說︰「喂,你見到我爺爺了嗎?」
公雞嚇了一跳,張開翅膀飛到院子里。小順子順著屋檐往下一看,當即就傻了。他的爺爺腦袋磕在窗戶下面的香案上,血流了一大片,好幾只雞正在爭著啄食凝固了的血跡呢。
寶田匆匆忙忙趕回老家奔喪。寶田真像人們傳說的那樣,他發財了,光手上的金戒指就戴了好幾個。他還帶回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老福貴出殯那天,前來吊喪的隊伍排了二里多地,很多外鄉人都趕來了,場面非常大,和老龍根死時不相上下。其實,人們大都惦記著來看看寶田的漂亮女人,順便混頓喪飯吃,他們嘴里卻說︰「看到了嗎?寶田雖是養子,但比己出的都強啊!」
寶田把父親葬在了老龍根墳墓的東面,風水先生仔細看過墓地,說位置不比龍根老支書的差。老福貴和老龍根的兩座大墳並肩而立,十分搶眼。雙金對寶田說︰「兄弟,這種葬法很好。我爹和福貴老叔當年鬧革命時就是親密戰友,死後應該葬在一塊。如果他們地下有知,他們會滿意的。」
小順子確實被爺爺死去的場面嚇壞了,好多天都緩不過勁來,不論見誰,他都指著人家的鼻子說︰「你是一只黃鼠狼!」寶田曲曲折折打探到,養父的死和親子的病與一只黃鼠狼有關,就想捉住那只造孽的黃鼠狼。別人都說現在不可能有什麼黃鼠狼,肯定是你爹看花了眼,自己嚇唬自己。寶田說,捉捉看吧,捉到了更好,捉不著也沒啥。寶田說干就干,花重金請村里的愣頭青們村前村後,村里村外到處尋找。找來找去,有人發現老龍根的墳墓上有個洞非常可疑,他們就在那個洞口張網以待,居然真的在一個夜晚捉住了一只小動物,請明白人看過,是黃鼠狼無疑。村人稱奇之余,一個個大驚失色。
寶田按巫醫的教誨,把那只黃鼠狼剝了皮,做成一頂小帽子給小順子戴上。小順子的病情果然很快就好轉了。把所有的事情辦妥後,寶田打算帶小順子到城里去住,他們收拾東西時,寶田如花似玉的女人指著那頂黃鼠狼皮帽子說︰「它太土氣了,扔掉算了。」
寶田認真想了想,說︰「這是咱老家的東西,還是留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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