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彈穿過頭顱 第3章 一個人的高原

作者 ︰ 陶純

他蹲在宿舍門旁的一塊石頭上,望著西邊的天際出神。,,用手機也能看。石頭是當初建這個哨所時從遠處運來的,哨所建成後,就剩下這塊石頭,被人棄置于宿舍門口,令人想起女媧補天之後,剩下的那塊後來化作昆侖山的石頭。不過,這兒不是昆侖山,這兒是喜馬拉雅山的一部分。石頭原先是有稜有角的,大伙你踩一下我踩一下,你坐一回我坐一回,久而久之,就成了鵝卵石一般光滑,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只要有空,他就喜歡往這塊石頭上坐。他是哨所最老的兵,他最有資格往上面坐。久而久之,這塊石頭就成了他的專座,仿佛它是威虎山上座山雕下的那張虎頭椅。

他一直望向遠方,呆呆地一動不動,石頭給坐得發燙,好像下面是個火盆。晚飯過後,弟兄們照例打牌,卷了邊的紙牌甩出去,聲音不那麼清脆了,顯得干澀粘膩,像個老人在絮絮叨叨。他們還都是新兵,頭一身軍裝離洗白還遠著呢。新兵就愛打牌,鬧哄哄的,以為這樣可以排除寂寞。一旦他們穿破兩身軍裝成了老兵,就會發現寂寞是永遠無法排除掉的,不如干脆坐著,像他這樣一動不動,把自己變成石頭。石頭是不會感到寂寞的,這個道理只有老兵才懂。

傍晚的天空中沒有一絲風,這是一天中最好的時候,只是有點冷。太陽這時候變成了夕陽。夕陽的臉蛋紅得發紫。早晨的太陽同傍晚的太陽是有區別的,早晨的太陽艷麗,宛若初戀的姑娘見到戀人時的面部表情,有點嬌羞,有點痴迷。在經過一整天的熱戀之後,太陽成熟了,就要入洞房了,所以她有點迫不急待,有點慌不擇路,所以她的臉蛋就發紫,血流滿面的樣子。他月兌口說︰「太陽走了一天,也累了,該歇歇啦!」身後屋子里打牌的動靜小了一些,新兵們探頭看他,只看到一個削瘦結實的側影。大家搖搖頭,繼續打牌。高原上的老兵都有點怪兮兮的,新兵們已經見怪不怪。

門口有一點響動,年輕的排長走出屋子,在他面前蹲下,遞給他一支煙,自己也叼一支。他說︰「風變硬了,快下雪了,你覺著沒?」「可能還要等段時間。」他狠狠地吸口煙︰「大雪一來,我就該回老家了。」排長一愣,沒說什麼。他又說︰「我走時啥也不帶,就帶走這塊石頭。」

排長陪他默默蹲了一會兒,回房間去了。

他費力地把那根煙吸完。因為缺氧,煙火不旺,吸支煙都要費挺大的勁,甚至都有點氣喘。他把目光重新望向不遠處的夕陽,夕陽成了一堆篝火,在他腳下燃燒。他下的這個地方海拔五千米以上,夕陽接地的位置遠比這個地方要低,所以他覺得他把夕陽踩在了腳下。

太陽一鑽進洞房,夜幕就罩下來了。

夜幕罩下來,高原變成了黑夜中的大海,四周見不到一星半點的燈光。沒有月亮,星星倒是密密麻麻的。在沒有月亮的夜晚,小小的星星只知道交頭接耳,卻無力把它的光芒投射到地面上。抬起頭來,你能看到滿天的星星,以為星光下的夜晚會明亮異常,當你低頭看時,卻發現地面一片黑暗,仿佛星光也害怕寂寞,不願到高原上來。有星星的高原之夜更顯得冷清。這便是高原和平原的區別。

他離開那塊漸漸冷卻的石頭,拖著兩條幾近麻木的腿,出了沒有院牆的小院。他微閉著眼楮,沿一面長坡緩緩移動。坡頂的位置就是這一帶的制高點,上面就是他們這個哨所的哨位。今晚他站哨的時間是零點至凌晨兩點,現在他不想到哨位上去,他只想隨便走走。

腳下堅硬咯腳的東西是礫石,高原上最不缺的就是這玩藝兒。原先它們更大,更堅硬,歲月逐漸把它們變小了,變得不那麼堅硬了,再過一些時日,它們或許會變成粉末。你若想知道歲月的厲害,看看這些礫石就明白了。腳下柔軟的地方是小草,還有一些很難叫出名兒的野花,花朵比針鼻兒大不了多少,星星點點,很快就枯萎。高原上的小草,一露頭就帶點兒黃,它們細細的,蟄伏在地面,像人身上的汗毛,可只要人活著,汗毛就不會消失。你若想知道小草的厲害,看看這些礫石就明白了,歲月可以使石頭變成粉末,卻無法把小草嚇跑,只有小草能熬過歲月。

他漫無目標地游走著,眼楮眯成一條縫。無須看路,他對腳下的一石一草捻熟得很。他來這里十三個年頭了,這已經是一個士兵最高的服役年限了,再呆下去真要變成一塊礫石了。

當年他剛來這里的時候,果真柔女敕得像一顆小草。他的故鄉在黃河下游一個寧靜的村落,處在華北大平原的最南端,他是村里有史以來第一個高中生。那年秋天他參加征兵,有兩個部隊上的人找到他家,他們一個來自青島,一個來自西藏。來自青島的那個軍官年輕英俊,對他說,小家伙,跟我去當水兵吧,見識見識大海。他從小就對水不陌生,黃河滔天的大水他早已耳濡目染,遺憾地是他從還從沒見過山,因此他不置可否。也不知還要堅持多久。這輩子回不了內地也有可能。現在看來,那年你沒趕上高考,不見得是壞事。」

那年他下山到幾百里外的團部參加軍校招生考試,路上遭遇泥石流,等他趕到考場時,考試已經結束。其實他已經沒必要再往考場趕。他決定趕去,並且在空蕩蕩的考場里單獨坐一會,無非是想說明自己曾經進過一回部隊的考場。回到山上,老排長安慰他,說明年再考嘛。明年他就超齡了,他心里跟明鏡似的。一年之後,他回老家探親,村里人已經認不出他是誰了,幾個背著書包的半大小子追著他喊「非洲人」。他咧嘴傻笑。他只知道傻笑。

這次回鄉是他未來生活的一個重要轉折。他告訴父母,部隊上準備給他改志願兵。父母說就是回家種地也不能再在那兒呆下去。母親還神秘兮兮地把一個面皮白淨的姑娘領到家里。姑娘他認識,他們曾經是初中同學,彼此有過好感。

一天傍晚,他約姑娘往黃河大堤的方向走。道路很平坦,他卻感到腳下深一腳淺一腳,腿仿佛不是自己的。他居然不大會走路了,身子亂晃。腦子似乎也不大好使了。還有嘴巴。在高原呆久了的人回到內地,都有這種醉酒般的感覺。故鄉的原野正是肥碩的季節,沉甸甸的谷穗、粗壯的玉米、輕靈的稻子一律呈現金黃的色彩。他覺得這個色彩好面熟。高原就是這樣一種色彩。四年多來,他一直目睹這種色彩,這是一種成熟的顏色。故鄉的原野只有合適的季節才會涌現這樣的色彩,而遠方的高原一直是這個模樣。他說不清高原是否已經成熟了,也許它早已成熟,只是沒有人去那里收獲。他紫紅色的臉膛漸漸洇出一片金黃,仿佛他的臉變成了一片莊稼地,正等著勤勞的人去收割。一路上他不停地咕噥︰莊稼真好。牽牛花兒真好。向日葵真好。樹木真好。大雁真好。麻雀真好。螞蚱真好。樹上的毛毛蟲真好。

姑娘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他好像要飛起來,把姑娘甩下一大截。

整個原野都在發出溫柔的響動。到了岸邊,他看到汛期的黃河水面寬闊,波浪滾滾,簡直就更像高原了,不僅顏色像,連形狀都像高原的形狀是凝固的,黃河波浪的形狀是流動的,僅此而已。夕陽也來湊熱鬧,一半兒被大水吞掉,另一半兒還在燃燒,仿佛想把滔滔黃河水煮沸。他渾身發燙,不由自主地像那個當年把他接走的大胡子軍官那樣,對姑娘眉飛色舞講起高原的天空、山脈、土地和牛羊。他甚至一度把黃河當成了高原,如果不是不遠處牧童的笛聲提醒了他,他真就要踏浪而行了。

他並沒察覺,在他身後,姑娘的臉子已經拉了下來。他意猶未盡地望她一眼,猛然發現,姑娘的身材也像高原隆起的胸脯、突然凹下去的腰肢、結實而突出的臀、結實而光滑的臂、結實而有力的腿以前怎麼沒發現呢?他費力地咽口唾沫,臉更紅了。姑娘若是躺下,就是不折不扣、有血有肉的高原。他眼皮一陣狂跳,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就是高原哩。」

姑娘听不懂他的話。姑娘垂下頭。他不知所措,看一眼即將沉沒的夕陽,又說︰「你瞧,太陽要入洞房了。」

姑娘就是這時候流了淚。他還以為人家是被他感動的。後來他們再也沒有相約過。有一天在村頭,他們踫到一起,姑娘像不認識他似的,扭頭便走。他月兌口叫她,問她干啥去。姑娘說到村辦工廠上班。他說︰「上班真好。我隨便轉轉哩。」姑娘說︰「好好轉吧,多看看綠色,上了高原就見不到綠色啦。」

望著姑娘匆匆遠去的背影,他突然有一種被故鄉拋棄的感覺。村外的大田里,莊稼已經收割完畢,大地露出本來的顏色。赤褐色的土地坦坦蕩蕩,一望無際。大地的這種模樣居然令他感到了陌生。不知怎麼,他就流淚了。他已經很久沒流淚了。當年決定冒險西行時他都沒有流淚。

不用看表,他就知道時間差不多了。他抖擻起精神,朝哨位走去。

在哨位上站著的是新兵小何。小何來哨所還不到半年。小何是浙江人,個頭小,身子骨單薄,剛來時小臉女敕得能掐出水來,眼見著變成了現在的樣子,粗硬、干澀、木訥,像生鐵疙瘩。見他走來,小何說︰「老班長,我替你吧。」兵們都知道他很快要走,都對他變得客氣起來,

他接過沖鋒槍,問︰「夜里站哨,還害怕嗎?」

「剛來時很害怕,現在習慣了。」

「沒啥怕的。咱這個哨所從來沒出過事。誰能來這地方搗亂?連狼都不肯來。」又補一句,「蚊子也不肯來。」

小何往前走兩步,忍不住回頭又問他︰「老班長,我不明白,既然這里啥事沒有,還讓咱們呆這里干什麼。」

他笑了。這個問題當年他也曾問過老兵。新兵們都愛問這樣的問題。老兵們回答說︰「戰備需要。」後來他成了老兵,他從不這樣回答,他說︰「高原上沒人呆著,它就是死的;有了人,它就是活的。」這話听上去令人費解,不過,一旦新兵熬成老兵,你就明白了。

現在他站在了哨位上。他腳下的這個地方海拔5100米,據說全世界這麼高的哨所都沒有幾個,這里是其中之一。每每往這里一站,他就止不住想起自己第一次站在這兒的情景。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他年輕,皮膚一掐就能出水。當然那是白天,陽光搞得他睜不開眼。陽光的聲音像大河的流水聲。長這麼大他第一次听到了陽光的聲音。陽光原來是有聲音的。他往南面看,熠熠閃光的那個山頭是珠穆朗瑪峰的雪頂,地球上最高的地方。可看上去並不太高啊,仿佛一伸手就能觸到。如果從遙遠的太空里往下看,或許會覺得他和喜馬拉雅山差不多高。他們是比肩的。久而久之,再往這里一站,就不去看喜馬拉雅山了,眼里就什麼東西都沒有了,眼里只剩下金黃色彩,仿佛高原是金子堆成的。他也成了金子,一塊純度極高的金子。瞧瞧吧,高原就是這樣把一個男人變成男子漢的。高原無須說什麼,也無須做什麼,高原只用沉默,用無邊的沉默,吸袋煙的工夫,就能把一個人變成另外一個人。沉默是世上最好使的煉金爐。

他持槍在手,一動不動地站在哨位上。他的眼楮微眯著,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連呼吸都要停止了。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只要往哨位上一站,他就是這個姿勢。白天,太陽和風像狗一樣圍著他打轉,一下一下啃咬他,夜里,星星沖他擠鼻子弄眼,雪花、冷風和露水跑來浸潤他,如果有月亮,月亮還會放出孤獨的利箭射向他。起初他給它們折騰得要死。後來,他變成一塊化石,就不再怕它們。他又瘦又硬,肉像骨頭一樣硬,尺寸顯得比以前小。陽光、月光和雪團來到他面前,突然變柔和了,像姑娘的小手一樣輕輕撫模他。風打在他身上,發出錚錚的回響。風見啃不動他,就把憤怒發泄到別處,到處是飛沙走石,連天蔽日。他仍舊一動不動。終于風失了耐性,跑得無影無蹤,高原歸于沉靜。

不論白天黑夜,不論春夏秋冬,只要他往哨位上一站,他就微眯起眼楮。他眼里什麼都沒有,只從窄窄的眼縫里流出兩道純淨的光,像高遠的藍天,像藍天上的雲彩,像夜晚的星光,像聖湖里的水。這樣的光你在別處見不到,只有高原才盛產這樣的光。

他想起去年這個時候,那天輪到他站哨,一輛三菱越野吉普像甲殼蟲那年緩慢地爬上來。快到坡頂時,三菱突然熄火了。他嘿嘿直樂。媽的這進口的家伙因為空氣稀薄,也玩不轉了。司令員、團長、營長等一干人氣喘吁吁來到他面前。團長向司令員介紹說,他是全區惟一一個超過十年沒下哨所的士兵,他十二年沒挪地方了。司令員說,很好。司令員問他︰「你喜歡這個地方嗎?」他愣著,不知該怎麼回答。所有的人都很緊張地望著他干裂滲出血珠的嘴唇。他真的不知說什麼好,頓了好一陣,才搖搖頭說︰「不喜歡。」

他說的是心里話。他從來沒喜歡過這個地方。一個人如果喜歡這種地方,那他是有毛病。他話一出口,人們都愣了。司令員的臉色紅里透白。團長哼了哼。營長恨不得立馬吃下他。營長家在重慶,老婆老想拽他回去,去年營里出了點事,團里說今年評不上先進營干部誰也不準走,營長打算平平安安熬過一年,年底打報告轉業。

好在他接著又補充道︰「不喜歡,但又舍不得離開。離開了會更想它。」

司令員說︰「很好。」團長笑了笑。營長松弛下來。司令員拍拍他肩膀︰「小伙子,繼續堅持下去。堅持就是勝利。」

司令員等人轉一圈就下山了。營長留下來抓基層。營長余悸未消地輕輕搗他一拳,又塞給他一支煙︰「你小子差點給我捅婁子。我再不回去,你嫂子就要跟別人跑了。」營長可能想起他至今還沒媳婦,就說︰「什麼人最自在?光棍漢。媽的,老子寧願當光棍,像你一樣,圖個自在嘛。」

交了崗,他仍無睡意,就朝宿舍後面一個背風的斜坡走去。他想去看看他的朋友阿雷。阿雷就埋在那里。

那年他探家回來,途經拉薩,到八角街閑逛,見一只氣奄奄的小狗躺在路邊無人理睬,想必是餓壞了,或者生病了。搭眼一看,就知這狗來自內地,是內地常見的那種黑狗,俗稱笨狗,他家鄉人大都養這種狗。藏民一般豢養藏獒,一種極凶猛的狗。不知什麼人把他帶到西藏來,丟下它不管了。它渾身散發出內地大平原的氣息,令他陶醉。于是他起了惻隱之心,花五元錢買塊酥油喂它,它像小孩子吃女乃那樣,居然把酥油全吸進去了。他決定帶它上哨所,並且在一瞬間給它起了個名字︰阿雷。

他帶著阿雷一次次換車,就像當年別人帶他向南開進那樣。一路上他用從老家帶來的食物喂它。那些熟悉的食物使阿雷逐漸遠離了死亡。走到海拔4500米以上的地方之後,阿雷開始大口大口喘氣。他知道這是高山反應。狗跟人一樣,任何生物都一樣,初上高原,都免不了反應一下,挺過去就好了。在所有生物中,人的適應能力是最強的,另外還有草。

到了哨所,家伙們圍著他討吃的。他指指阿雷,說你們找它要吧,都讓它報銷了。家伙們唧唧喳喳議論一番,就說班長你把它當媳婦啦。他明白過來,趕緊去模阿雷肚皮。它是個公的,他放了心,要不家伙們不定怎麼編排他呢。

阿雷頑強地活過來了,日見喜人。它的叫聲是高原上最動听的音樂。它是這個星球上離海平面最高的狗之一,所以它堪稱一條具有傳奇色彩的英雄狗,集英雄主義浪漫主義于一身。阿雷每日在高原上信步游蕩,飄飄欲仙,宛若天狗。轉過年來,春暖草綠,阿雷的眼楮也開始發綠,基本不吃不喝,只知道喘著粗氣兜圈子,吵得人心煩。大伙皆不明白咋回事,還是老排長一語道破天機。老排長模著胡茬笑眯眯說︰「阿雷想當新郎官啦。」全哨所只老排長一人結過婚。

借下山出公差的機會,他帶阿雷到了營部所在的縣城。就是這一次,他和一個名叫瑪瓊的藏族姑娘有過一回短暫交往。

到達縣城,他踢阿雷一腳,讓它自己單獨去戰斗。許是在山上呆久了,阿雷到了「繁華」的縣城,顯得縮頭縮腦,連營部大門都不敢出,自然一直無法得手。臨走那天,他牽著它來到縣城外的草場上。他先是看到一條凶猛的藏獒,也不知是公的還是母的。接著又看到一個藏族姑娘在帳篷外面擠牛女乃。姑娘頭戴一頂閃閃發光的金花帽,腰間束一根雪青色的腰帶,圍一塊藏語稱作「幫典」的天藍色圍裙,發辮上、脖頸上、手腕上佩戴著數不清的金屬飾物,看得他眼花繚亂。阿雷不知不覺掙月兌繩子,跑向遠處。他愣在那里。姑娘看到他,友好地用漢話同他打招呼。她說她叫瑪瓊,藏語是小塊酥油的意思。他輕聲念叨,瑪瓊,瑪瓊,多好听的名兒。瑪瓊說,你叫什麼?瑪瓊揚起的臉蛋像傍晚的太陽,烤得他睜不開眼。瑪瓊又問他喝不喝酥油茶和青稞酒,都是她親手做的。他口干得厲害,可他不能喝。瑪瓊凹凸有致的身段令他想起家鄉的那個姑娘。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差不多都忘了。他望一眼遠處起伏不定的高原,現在它們成了背景,而面前的瑪瓊才是真實的,讓人產生攀登的欲念。他想對瑪瓊說,你能不能牽著你的牛羊到我們哨所那邊去放牧,弟兄們好久沒見到它們了。當然他沒說,他這是胡話,哨所那邊的小草比汗毛還細,只有傻瓜才去那里放牧。

車來了,司機催他上車。他這才想起阿雷。他承認剛才他把阿雷忘了個一干二淨。他要去找阿雷,司機說再不走就得模黑回家了,出事你負責。司機又說,跟你回去它也是遭罪,就讓它留這里享福吧,媽的這鬼地方,狗比人舒服。他雖很不情願,但又拗不過司機。

誰都沒想到,三天之後阿雷居然跑回來了。它渾身是傷,不知叫什麼給傷的,血都快流干了。它拖著重傷之軀,完成了一個非神力而不能為的壯舉,令他好生慚愧。

埋葬阿雷時,他流了淚。全哨所的人都流了淚。

現在,他來到阿雷長眠的地方,坐下。他想起阿雷剛到哨所時的模樣,它就像黑夜里的一個精靈,令人快樂無比。狗總是要死的,有的輕于鴻毛,有的重于小半個泰山。它本來是一條極普通的狗,因為埋在高原,它就變得不那麼普通了。它是狗群里的男子漢。當今很多狗躲在城市的花園洋房里享清福,它們貌似尊貴,實則精神空虛缺乏靈魂;它們好吃懶做貪得無厭爭風吃醋,狗屁不如。阿雷可比它們強多了。他抬起頭,望一眼星空,感到有一顆星星是屬于阿雷的。後來他感到腦袋有點沉,就伏在阿雷身上睡著了。

他醒來時天已大亮。他是被一陣響動弄醒的。轟轟的響聲仿佛來自天邊,自上而下自遠而近,排山倒海一般。他猛地睜開眼,跳將起來。高原沉沉的夜幕是一下子被揭走的,有一只無形的巨手一揮,夜幕就不見了。他看到太陽升起來,滿眼都是紅光瀲灩。他四處張望,高原咆哮著在他眼里旋轉起來,高的是浪峰,低的是浪谷。好大的水。高原是地球上一條最大的河流,都流到天邊來了。他呢?他就像一條魚,從黃河下游溯流而上,給卷到了天底下最洶涌澎湃的風口浪尖上。

他將去向何方?

不論到哪里,他都游不出這條河了。

片刻後,風息浪止。浪頭凝固了,變成高原現在的模樣。天地之間一下子靜下來。他听到了一種聲音,若有若無的聲音,他知道這就是天籟。其實天籟並非來自天上,很多時候它來自人的內心。高原是產生天籟的好地方,這是高原賜給人間的惟一。他突然就哭了,全身都在痙攣。他知道哭過這一回,以後就沒有什麼事情能再讓他流淚了。他索性哭個痛快。然後,他抹把眼楮,去伙房吃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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