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睡下他就醒了。,,用手機也能看。夜里太靜,海潮聲清晰可聞,好像在催促他︰快睡,快睡。越催他越睡不著。夜里睡不好,白天照樣有精神,睡不睡的他就不當回事。後背上長了個癤子,刺癢難耐,卻又在手夠不到的地方。癤子像一枚釘子,大部分嵌進肉里,只留一小截在外頭,他伸手模不到它,仿佛它怕給拽出來,故意躲得遠遠的。他往床架上蹭,鑽心地疼,但不癢了,他就又睡下。
剛睡著他又醒了。他恍惚看到一個影子蹲在窗台上。影子近來常常光顧,影子有時像一片黑雲彩,有時像一塊白石頭,有時像一縷青煙。他熟悉這個影子,但想不起是誰的。後來他想起來了,心里堵得慌。他不想驚憂它,甚至想和它聊聊,但他一睜眼,它馬上就不見了。他坐起來,推開紗窗。
前面的那個山頭黑 的,天上的星星亮得晃眼。那個山頭是小島的一部分,小島在夜里不發光。星星呢?星星是藍色天庭里的島子,星星在夜里發光。天上有那麼多的島,島們互相擠眉弄眼,頻送秋波,夠熱鬧的。海里的島不像天上的島那麼有福氣。海里的島是大陸的棄兒,離大陸越遠它就越寂寞。造物主鼓搗出那麼多的水,似乎就是為了把它跟大陸隔開。它隔著大海遙望陸地,望了一萬年,望了萬萬年,它就乏了,念頭少了,干脆閉上眼楮睡覺,擺出一副堅硬的樣子。海里的石頭比陸地上的石頭堅硬,就是這個道理。他朝大陸方向望了一陣,當然什麼都望不到,他就披上衣服出來了。
門口執勤的哨兵在打盹。他就是閉著眼楮也知道他在打盹。他走路很輕,像小魚在海里游。可那家伙還是靈醒了。那家伙不是听到了聲音,而是嗅到了氣味。那家伙就是睡得再沉也能嗅出是他。連里的家伙們都有這個本事。他在這個島上呆了十年,身上的海味濃得像煮沸的海水。你們才來了多久?一邊稍息去吧。他來到門口,哨兵在黑暗中朝他行了個舉手禮,他擺擺手,繼續往前走。
他路過一片空地,這兒是訓練場。八門披著帆布炮衣的火炮蹲在那兒,像八只收起前蹄伸長脖子望天的狗。他的營房里沒有狗只有羊。羊在高草里走動,跟魚在海里游一個情景。後背上的癤子又在搗亂,他靠近一門炮,在炮筒子上使勁蹭,疼得他往上一躥,仿佛中了一彈。癤子可能破頭了,後背粘膩膩的,不過這下舒服多了。天上的星星稀疏了些,天上也在漲潮,淹沒了一些低矮的島嶼。月亮浮出來了,照亮了天上的海,也照亮了地上的海。月亮是天上的大島,可那上面沒人。他的島是地上的小島,雖離大陸很遠,但照樣有人住。
他的影子拖得長長的,跟樹的影子一樣。影子後面還有一個影子。見到影子他就心慌。他月兌口說︰「小雷子。」帶點悲腔。在訓練場執勤的哨兵一直跟著他。哨兵說︰「連長,沒事吧?」他剎不住嘴,又說︰「小雷子。」哨兵愣了,許久才說︰「連長,小雷子--犧牲了呀。」他甕聲甕氣道︰「用你多嘴?好好站你的崗。」哨兵嗯一聲,扭頭往回走,帶走了一個影子。
小雷子是他喜歡的兵。所有的兵里他最喜歡小雷子。小雷子大號叫雷鐸,當初一听這名字他就樂了。「哈,比雷鋒差一點。」他說。小雷子臉紅了,說︰「差得遠呢。」前年探家,小雷子突然弄回兩只山羊,在連隊引起轟動。炊事班長望著羊嘿嘿笑,說趕緊宰了,媽的弟兄們好久沒吃到新鮮葷腥了。小雷子說︰「先別慌,養著它們下崽,下多了再殺吃。」又說︰「這是雷米特意交待的。」這是他第一次听到雷米這個好听的名字,從此就記下了。雷米是小雷子的姐姐。據小雷子說,雷米有一雙巧手,繡花、草編樣樣在行,買羊的錢就是雷米掙的,主意也是雷米出的。小雷子老家在天津塘沽,兩只山羊跟他乘船向海洋進發,飄過渤海,最後來到這座黃海最深處的小島上。它們像一對被拐賣的少男少女,不習慣新家。沒多久,少女病死了,剩下少男每日里望著大海流淚。小雷子去年探家,一下子又帶回三只母的,對不再孤獨的少男說,給你小子娶三房媳婦,這下該滿意了吧。他對小雷子說︰「你親自養它們,一只也不許死。[]」一年過去,四只羊變成十二只,可以編一個班了。可以隨時選一只肥羊下鍋了。
他站到山頭上,像掉進大海的漩渦里。這里是島子的制高點,再往前邁一步就是懸崖。潮聲響亮了許多,島子跟著搖晃,像醉酒的漢子。夜晚的海水看上去要比白天濃,氣味也比白天烈。夜晚的海更像海,因為它更神秘。大陸很大,海更大。大陸是海包裹著的嬰兒。渤海、黃海、東海、南海,連接起來,就像一件大厚棉衣,嚴嚴實實遮蓋著中國大陸的東半邊身子。現在他站立的這座小島是這件棉衣最外面一排鈕扣中的一粒。再往外就是公海了。他的老家離大海不遠,常言說千條河流歸大海,他家後面就有一條小河,河里的水肯定也流進了大海,說不定腳下剛升起的這朵浪花就是從他家屋檐上滴下來的。他雖不是河里的水,可他也來到了大海,不過他繞了很遠的路。先是離開山東半島的老家,到長江邊上的一座大城市讀軍校,然後再乘火車到遼東半島,最後才到了海上,到了這里。一晃就是十年。島子是大海龐大軀體上的骨頭,骨頭有多硬,島子就有多硬。現在他就呆在這根骨頭上,像牙齒那樣咬住不放。
夜晚的大海讓人想起恐怖的洪荒年代。連一艘夜行船都見不到,也就沒有一點燈光。他點上煙使勁吸,煙頭紅彤彤的,跟天上的星星一樣。仿佛他手上擎著一顆星星。紅紅的煙頭是小島上的星星,可惜只有一顆。星星灼疼了他的手,他輕輕一丟,它就變成一顆流星,消失在海里。
小雷子就是這樣消失的。一只山羊突然掉進海里,就在他現在站的這個地方。小雷子跟著跳下去,不但沒救起它,連自己也消失得無影無蹤,跟一粒沙子一樣。在這種地方,別說掉下一個人,就是掉下一座山,也會永無出頭之日。他把牙齒咬得咯咯響,命令炊事班長把所有的羊都宰掉。羊們知道自己同伴惹了禍,眼里全是淚,面對屠刀,沒一只吭聲的,也不掙扎。那晚的餐桌上擺滿了羊肉,但沒人動筷子。他說,都給我可勁吃,不然更對不起小雷子。誰不吃我處分誰。他帶頭吃,弟兄們跟著拿起筷子。一屋子的人都流著淚吃羊肉,說不上什麼滋味。他放下碗筷,捂肚子來到這個地方,朝著海水一陣狂吐。嘔吐物像一根棍子,一直插進大海里,仿佛想把海底戳個洞洞。從此,他聞見羊腥就想吐。這輩子再不敢吃羊肉了。
他又點上一棵煙,星星重新落到他手上。身後的島子一片寂靜。島上灑落著稀稀拉拉的昏黃燈光。這里除了他的連隊,還有百十戶居民,都是漁民。他很感激這些人家,要不是他們在,他和他的連隊更感寂寞。他想起老海怪。老海怪是這些居民中的一個,而且年紀最大,七十多歲了,也許還不止。他不用回頭就知道,老海怪的屋子亮著燈。
老海怪的老家也在山東半島,說起來和他是不折不扣的老鄉。老家伙吹噓說,他爺爺是鄧世昌手下的兵,致遠艦上的炮手。致遠艦讓吉野號擊沉後,他爺爺抱著塊木板飄到這座島上,成了小島最早的居民。他查過海圖,認為老海怪說的有點邪乎。致遠艦沉沒的地方離這兒遠著呢,老海怪的爺爺不可能飄到這兒。但老海怪祖孫三代一直生活在島上卻是事實。老海怪的四個兒子,倒是全去了大陸,有的還當了不小的官。可老海怪一直沒走。三年前老伴過世後他還不走。人們相信他是不會走了。
他不想回去,就朝老海怪的屋子走。老海怪的屋子呆在另一座山的半山腰,有一條小路直通過去。這些年漁民們發了財,都住上了別墅,房子一點都不比城里差。老海怪一直住著祖宗留下的老屋,再來一場台風就該塌了。
他經過碼頭,朝山上爬。老遠就聞到酒味。老海怪每天夜里都喝酒,累了就在躺椅上眯一覺,醒來接著喝。他剛邁進小院,老海怪就在屋里喊︰「我的老朋友,我就知道你會來。」他穿過滿院子張掛的魚網,像魚一樣游到門口,推開半掩的小木門。老海怪此刻的姿式像一只蜷曲的老干蝦。快要散架的小木桌上擺一盆新鮮的蝦,它們大都活著,活蹦亂跳。老海怪抿口酒,手往前一劃,就有一只蝦蹦在他手上,然後像鯉魚跳龍門似的進到他鍘刀樣的嘴里。鍘刀顯然有點鈍了,蝦尾搖擺幾下才被卷進去。他在老海怪對面坐下,咕咚灌口酒,捏起一枚小干魚。小干魚發出黃銅色的光芒,像枚子彈那樣射進他嘴里。他喜歡吃咸魚干。咸魚干的味道就是大海的味道。感覺就像把整個大海往肚子里吞,有點招架不住。
他抬頭望一眼燻黑的屋梁︰「屋子太老了,哪天我派幾個兵過來幫你整整。」
「甭整。還能撐幾年,我活著它就倒不了。」
老海怪打一輩子魚,都說他是島上最有錢的人,可他的房子最破。他說︰「老爺子,攢錢干啥,趕緊花吧。」
「你說什麼?」
「有錢就花吧。」
老家伙把一瓶酒喝干,吱吱嘎嘎嚼著蝦米,突然又說起致遠艦。說他爺爺講,致遠艦是個好艦,但炮不行,臭彈太多,要不吉野號根本打不沉它。「你們的炮也不行,都四十多年了,還是老樣子。人都換了多少茬啦?它還是老樣子。」
他訕笑。用一口酒把笑打下去,臉皮松了松。老家伙又說︰「我攢錢給你們買門炮,買世界上最好的炮,行不?買導彈更好。就是太費錢,買不起。」
老家伙酒有點多,說胡話呢。他說︰「老爺子,少灌點吧,明兒個還要出海。」
「我沒喝多吧?」
「多啦!」
「多啦?多少都一樣。」邊說邊又抿一口。伸手去接蝦,蝦沒勁了,不再蹦,他的手是空的。他把空著的手往嘴邊一送,嘴里發出空洞的咀嚼聲。嚼著嚼著往躺椅上一仰,閉了眼。像大蝦米落到岸上。
牆上掛一幅巨大的彩色照片,是老海怪的全家福。屋里到處是灰塵,只有相框縴塵不染。相片上的老海怪一家亮晶晶的,隔著玻璃打量他們。他飛快地抬起臉,和相片上的一個人對了下眼神。她叫阿文,是老海怪最漂亮的孫女。幾年前她來島上休假時他曾見過她一次。
看到阿文的照片,他就想起雷米。小雷子活著時,雷米隔不多久就寫一封信來,當然每次都忘不了問小雷子,那些羊咋樣了。雷米似乎是最牽掛這座小島的人。有時他甚至覺得,那些羊就是雷米的化身,一直與他們相伴,與小島相伴。他與小雷子聊天,時常談到雷米。他的生活里沒有女人,老海怪的漂亮孫女阿文僅僅是一個遙遠的剪影,相比而言,從未見過面的雷米似乎顯得更真實一些。小雷子也見過阿文,但小雷子說雷米可比阿文漂亮多了,簡直沒法比。有一回小雷子還拿出一張雷米的照片,煞有介事地舉給他看。他不看。罵小雷子少扯淡。不過他還是飛快地摟了一眼,心里承認雷米長相確實不賴,當然和阿文是兩種風格。隨即他臉紅了,暗罵自己︰這是哪跟哪呀,你太沒出息了。
一天夜里,他居然夢見了雷米。雷米的臉蛋紅紅的,跟太陽一個顏色。早晨和傍晚的海面也是這種顏色。他喜歡這顏色。那些日子他感到煩躁,常常傍晚到海邊去,一個人孤零零地盤腿坐在褐色的礁石上,望著大海出神。太陽正要沉沒,海面上燃起連天的大火。大火一直燒到他腳邊,一海的水全給煮沸了,翻著滾滾熱浪。他嚇壞了,生怕自己被燒焦。這是一天中太陽最瘋狂的時刻,它奔忙了一整天,就是為了和大海擁吻。大海也很激動,臉羞得通紅,哆哆嗦嗦接住它,盡興揮灑一番,然後把它咽下去。不過大海並不想消化它,大海只是給它提供一個可以安睡的地方,第二天再把它吐出來。只有太陽清楚,大海擁有多麼寬廣的胸懷。太陽不見了,大海把溫度降下來,心滿意足地打著哈欠,像一個喝過酒的人,想睡覺了。
每逢這個時候,沒人敢打擾他,惟有小雷子是個例外。小雷子悄悄靠近他,挨著他坐下。在他們身後,羊們散成半圓,不發出任何聲音。這個場面令人感動。有一次,小雷子突然說︰「連長你流淚啦。」
「是汗。」他說,「你眼里有淚,我看到了。」
「是的,我流淚了。我又想雷米了,不知她現在干啥呢。」
「你寫封信,讓雷米來一趟,讓她看看咱的小島。」
小雷子欲言又止。小雷子換個話題說他會看手相,跟雷米學的。他把左手遞過去。小雷子擺弄半天,驚叫道,壞了,連長你的「生命線」上有「島」。他不解其意。小雷子指給他看,原來是朝向手腕的那條粗線上連接著幾個小小辣椒狀的紋絡。「這是將來患重病的信號。」小雷子憂心忡忡地說。他笑了︰「你又扯淡。將來的事管它干啥。」又說︰「我在島上呆了十年,生命線上有島太正常了。」小雷子嘆口氣︰「十年,可真有點太長了。我生命線上沒有島,說明來這兒時間還不夠長。」
他好像眯盹了一小會。潮聲驚醒了他。潮聲不是來自海里,而是來自老海怪的嘴巴。老爺子這回真睡著了,呼嚕打得跟海嘯一樣。老爺子的嘴巴就是大海,舌頭一動屋子都跟著晃悠。老爺子睡覺時眼楮並不全閉上,里面漏出海水深藍色的光,他全身堅硬得像礁岩,海風撞上去,會發出錚錚響聲,惟有眼楮那兒柔和如秋天的海。听說幾年前他肺部長了個惡性瘤子,兒子們把他接到城里。可沒過多久他就回來了,逢人就說城里人擠人,跟他網里的魚一樣,早晚都得憋死。人們都說老家伙活不長,誰也想不到幾年過去,他似乎更結實了,每天照樣出海,打的魚和過去一樣多。一個人如果比岩石都堅硬,他還在乎什麼。
他吸完一支煙,又續上一支。然後下意識地攤開左手,盯著「生命線」上的小島出神。
過不久小雷子就出事了。他收斂起小雷子的遺物,親自去小雷子老家。小雷子把身體丟到這里,他不想讓他把魂也丟下。他想把小雷子的魂帶回去,交給他父母,交給日夜牽掛他的雷米,交給他的故土。身體和魂是兩種東西,活著時身體比魂重要,死了後魂比身體重要。既然身體回不去,把魂送回去對他父母、姐姐和故土也算是個安慰,也算有個交待。這里有他和弟兄們守著就是了,小雷子可以放心回家休息了。臨走前,他來到小雷子出事的地方,好說歹說才勸通它。
在小雷子的家鄉,他見到了雷米。
找一塊清靜之地,人們把小雷子的遺物埋進去。雷米的雙腿像麻桿一樣,小時候得小兒麻痹癥落下的。他用自行車把雷米馱到墓地。雷米哭得像一攤泥巴。他離開人群,望向遼闊的原野。望著望著就覺得腳下搖晃。他把大地當成海了。在他眼里,天穹之下沒有別的,全成了海。就連天穹也成了海。遠方的城市是龐大的島嶼,小雷子的墳墓是個小島。路上跑的車是渡海船,路上走的人是水中的魚。
臨走那天,雷米塞給他一幅絲繡。他展開看,蔚藍色的海洋猛然灼疼了他的眼。這是雷米一針一線繡成的,中間偏上一點的地方,凸起一片顏色稍重的圖案,顯然那是他們的小島。他望著輪椅上的雷米,想到這是今生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後一次見她,腦子像太平洋一樣浩渺。他決定回去後就把這件作品掛在榮譽室最醒目的地方,讓那些獎狀啊,錦旗啊統統靠邊站。
他乘真正的船回去,面前真正的海卻又不像海了,像廣袤的陸地。黑褐色的原野坦蕩極了。船頭剪開綠波,像犁鏵掀開土地。船尾蕩起浪花,像收割機收獲糧食。路過一座島子,他忍不住月兌口叫︰「好大一個城市。」身邊的人拿眼剜他,把他當成神經病也未可知。眼皮一陣狂跳,他忽然擔心起來,擔心小雷子跟他回去。遺物可以埋掉,魂是埋不掉的,小雷子別犯傻,既然回了家,就安生呆著,島子有弟兄們守著,你就別再操心了。
一路上,這個怪念頭時不時襲擊他。他知道小雷子不放心他,牽掛他。本來他要調離小島,到一個美麗的海濱城市任職。小雷子一出事,全泡湯了。他得繼續堅守下去。堅守到什麼時候誰也說不準。
他把一瓶酒干光,把最後一枚小干魚咽肚里。本以為會醉掉,哪想比啥時候都清醒。窗台上好像有個影子晃了晃。他一激凌,知道是誰的,但他不去看。老海怪仍在睡,邊打呼嚕邊做了個搖擼動作,或許老家伙在做出海的夢。夜有了很深涼意,他從破床上拽過一件舊大衣,輕輕搭在老家伙胸前,轉身往外走。這時,老海怪全身骨節一陣響動,像大風卷起碎沙石。老海怪醒了,先抿口酒清清嗓子,說︰「咦,我的老朋友,你怎麼來啦?」
他只好重新坐下,說︰「瞧你睡得那個香。」
老海怪說︰「我沒睡著。我心里亮堂著呢。」
他不和他爭,想起他的病,就說︰「老爺子,忘了問你,你肺里那個硬疙瘩不礙事吧?」
「去年到城里照過一回片子,大夫說沒了。我不信。它在這里生根啦,硬得很,我一喘氣就能覺出來。」
「那可要當心。」
「不礙事。就當它是個島子吧。我老海怪身上有個島,不見得是壞事。」
這話說得多好,他真服氣了。他往外走。走出好遠,還能听到老爺子的呼嚕,呼嚕把潮聲都比下去了。
他順原路往回走。大海的呼嚕聲使他腳步不穩,眼楮發澀,腦袋發昏。上了高處,有點冷硬的海風刮過來,他清醒了些。海風是大海的舌頭,他被舌頭一舌忝,連筋骨都酥軟了。他知道那個影子一直跟著他,就帶它往制高點走。到老地方扭頭一看,影子沒了。原來天快亮了。
天亮時的海水一派明澈,搭眼就能望到深處。海水全成了瓊漿玉液,島子便有了空中樓閣的味道。海出奇地平靜,是一天里少有的靜。海水奔波了一夜,或許累了,該歇口氣了。而天上正在漲大潮,淹沒了所有的星星,連月亮也不能幸免。太陽就是這時候露面的。他看表,三點五十九分。此時大陸上的人還在酣睡,今天,他或許是全中國最早看到太陽降生的人。太陽流著淚與大海告別。大海挽留片刻,見留不住,就伸出無數的手臂托舉它上升。太陽離開地上的海,去投奔天上的海。星星是島子,月亮是島子,太陽不是島。太陽是船,是宇宙間最大的一艘船。它連接海洋與天空,連接小島與陸地,連接白天與黑夜。心里有這樣一艘船,你就沒有去不了的地方。他望著太陽漸漸走高,淚一下子滿了臉。
這時,幾只山羊來到他身後。當初他命令炊事班長宰羊,炊事班長打了埋伏,把六只小的藏匿到老海怪那里。現在它們都變大了,越看越可愛。他蹲下,摟住一只。他從它無比純淨的瞳孔里看到了小雷子的影子,就念叨說︰「兄弟,你有啥不放心的,我好好的嘛,在小島上多呆兩年也沒啥嘛。弟兄們也都好好的嘛。羊們也都好好的嘛。听哥的話,快回去吧。」羊眨巴一下黛青色幾近透明的眼皮,就有一顆碩大的淚珠滑行到眼角。淚珠像一粒寶石,和頭上的太陽相輝映,晃得他目眩。突然「叭」地一聲,寶石碎了。碎末兒濺到海里,無聲地消失。于是他覺得,小雷子听從他的話,踏浪而去。
他一身輕松往營房走。路過炮場時,想起後背上的癤子。奇怪,一點感覺都沒有了。可左胸處又在隱隱作疼。拉開衣領一看,他嘿嘿樂了。媽的這兒又鼓起一個,個頭還不小呢。執勤哨兵顛顛跑過來。他興奮地對他說︰「快瞧瞧,我胸脯這兒冒出一個島。」
哨兵說︰「島?我身上到處都是,長腿蚊子叮的。」
他說︰「你那不算數。」
他輕柔地來回撫模胸前的島。驀然一驚︰如果它有根子,那麼根子正扎在心髒上。它是從心里發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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