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好多天了,天氣糟糕得厲害,不是下雨就是落霧--那時不時澆下來的雨水都是熱的,仿佛空中架著數不清的鐵鍋,陽光每每燒熱了里面的水,就有看不見的巨手傾倒它們,熱騰騰的水便灑下來;那總也退不去的霧氣更像熱鍋中的蒸汽,悶得人全身腫脹。很少刮風,見不到日頭--日頭偶爾露一下臉,也是凶相畢露,毒辣異常,還不如不讓它露面好。在這樣的天氣里行軍打仗,人人都覺得自己是熱鍋中已經煮熟的紅苕,離熔化不遠了。丁小栓不止一次惆悵地想,再這樣下去,真不如吃顆槍子兒,死也痛快。他把這想法悄悄說給趙班長听,趙班長瞪他一眼說,你少給老子扯淡!
他們是一個月前從鄂豫皖根據地的大本營金家寨撤出來的,一路西行,衛立煌的裝備精良的兵拼命追擊他們,他們且戰且退,消耗很大,疲憊至極。後來,陳繼承的部隊接替衛立煌部繼續追擊,雙方距離越縮越小,他們逃奔到大別山西麓時,敵人離他們只有不足半日的行程了。鄂豫皖分局和紅四軍軍部就行在前面,丁小栓所在的三團負責斷後。眼見情況危急,上級命令三團選個地方狙擊一下後面的追兵,為大部隊安全轉移贏得時間。
剛走到這個埡口時,丁小栓就覺得這地方有點面熟。他抹了一把臉上的粘汗,透過濃稠的霧氣看到,山腳下的這條小路只能容一輛馬車通過,北面是懸崖峭壁,直插天際,根本無法攀登,南面的山不算高,山勢也比較陡峭,正好可以在上面設伏--這可真是個理想的狙擊地點,既不用擔心側翼,也不用擔心後方,只要守住正面就行了。團長不由大喜,連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真乃天助我也。團長命令七連在此遲滯敵人,狙擊時間不得少于兩天。七連連長領命後,率部與敵人激戰了整整一天,只打得天昏地暗,山石變色,但敵人無法越雷池一步。次日拂曉,連長叫過趙班長,說,我決定你們四班繼續留下,再堅守一天一夜,能完成任務嗎?趙班長點點頭。連長松了一口氣,又說,狙擊完畢後,你帶弟兄們往西追趕大部隊,能追上最好,追不上,就留在大別山打游擊,紅軍還會殺回來的。
連長率領剩下不足一個排的兵力倉惶西去。
丁小栓他們隨趙班長進入南山的陣地時,看到戰死者的尸體已經被草草掩埋過了,但刺鼻的血腥氣還在戰壕里浮游,就像這總也不消失的雨霧。
昨天,四班作為連里的預備隊,沒有拉上來。現在,趙班長的目光在他手下的五個兵身上一一掠過,目光過處,老黑、麻桿、書生、斜眼、丁小栓都挺了挺胸脯,臉上的表情同趙班長一樣,看不出什麼表情。仗打得多了,臉上的表情也就淡了。趙班長吼道,先把戰壕加固一下,準備戰斗。
估計此時是早晨六點多鐘的樣子,要是好天,太陽應該從東面的山梁露頭了。但霧氣仍是那麼濃,一絲風都沒有,沉悶的空氣中仿佛充滿了炸藥的氣味,一點就著。弟兄們全身都**的,那是汗水和雨水的混合物,糊在身上,難受死了。他們干脆月兌了上衣,解下綁腿和褲子,只穿一條髒得不辨顏色的短褲。唯有書生是個例外,書生仍穿得整整齊齊。老黑怪模怪樣地瞅著書生說,兄弟,你是個大姑娘嗎?怕我們看你是吧?書生臉紅了紅,沒吭聲。
戰壕是依著山勢構築的,只能挖到半人多深,往下是石頭,挖不動,只好撿些石塊壘在面前。昨天打了一天,原先的陣地已被炸得不像樣子,他們差不多又重修了一遍。築壕的過程中沒人說話,似乎弟兄們都已意識到末日將臨,他們怕是難以活著走下這座山崗了,這樣的時刻,誰還有心思說話呢?
戰壕約有三十多米長,也就是說,他們六個人每人把持五米左右。干完了活,丁小栓伏在壕沿上,目光透過霧氣,艱難地望著下面窄窄的埡口出神。突然,他的腦子開了竅,他想起來了,這地方離他的家不遠!翻過北面的那座大山,過一條小河,再往北走一段路,就是他家居住的寨子。從這里往家趕,也許不出一個時辰就能到……想到這里,丁小栓嚇了一跳。
說起來,他當初參加紅軍,就與對面那座陡峭的山崖有關。
一年前的某一天,丁小栓趕著寨子里李大財主家的幾頭大牯牛到山坡上放牧。那天天氣特別好,滿山的毛竹、桐樹、水杉和雜草在陽光下閃動,涼涼的小風可勁吹來,他感到舒服極了,不覺哼起了家鄉小調。他從十歲起就給李大財主家放牛,每年能換回三擔糙米,家里日子還算過得下去。那天,宛若夢境般的好天氣吸引著他,他想到更高的山崗上好好了望一下遠方的世界,忍不住就趕著牛們往山上爬。到了山頂,極目遠眺,西面是平原,一望無際;東面是山區,山連山嶺連嶺,滿眼是綠色的波浪,氣派非凡,真使他大開了眼界,他有生以來頭一次感到大別山區這麼壯美。然而,沒等他回過神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頭最壯實的牯牛可能心血來潮,在山頂上撒開四蹄瘋跑,怎麼也喚不住它,終于它失足從那面異常陡峭的山崖上掉了下去,葬身崖底。一頭牯牛要值多少銅板?他家全部的家當賠上都不夠,連帶著把他賣了也抵不上。李大財主嗜財如命,不扒了他的皮才怪。即便李大財主放過他,他自己的親爹也會打死他。他當下就暈了,恨不得自己也跟著跳崖。當晚他不敢回寨子,藏在河邊的亂樹叢里,整整哭了一夜。次日黎明,幾個外鄉人從這里路過,他們問他哭啥,他把過程講了。他們卻笑起來,說走投無路時候,正好去投紅軍,細伢子,跟我們一塊去吧。當時,大別山區鬧紅已鬧得如火如荼,因為他的家鄉處在山區邊緣地帶,風聲尚不是很緊。但命運卻這麼突如其來地給了他一個機會。半個月後,他成了紅軍的一名小兵,穿上粗布軍裝的那天,剛好過了十四歲生日。後來他常常想,如果那天那頭大牯牛不掉下懸崖,可能他至今還在放牛,也許一輩子都嘗不到扛槍打仗的滋味。
想到這里,丁小栓不由自主地直起身來,朝寨子的方向望去。什麼也看不到,除了霧還是霧,即便沒有霧,也有山擋著。又想也不知爹娘和妹妹怎麼樣了,自當了紅軍之後,打仗打得腦子都亂了套,很少有空想他們,也不敢想,一想就忍不住要掉淚,而紅軍是不能輕易流淚的。
腦子正開著小差時,班長從後面猛拍了下丁小栓的脊梁,嚇得他一個驚怔。班長意味深長地望著他,問他在想什麼。他愣了愣,沒敢說這地方離他的家很近。如果他把這個發現說了,班長馬上就會想到開小差的事。紅軍正處在最困難的時候,這段時間里各部隊都不同程度地出現了士兵逃亡現象,這也是各級指揮員比較頭疼的問題。丁小栓定定神,說班長,我想,如果天氣好,我們站在山頂上,可以看得很遠,大山、小河、藍天、白雲、樹木、青草、野花、莊稼、牛羊……都很美呀,要多美有多美。可我們現在什麼也看不清,這鬼天氣。班長似乎受到感染,說小鬼,別急,總有雲開日出的時候,我們會看到的。現在什麼也別想,準備打仗吧,我估計敵人該行動了。
從陣地上往下看,這面山坡上的青草和樹木早已被昨日的炮火掀得亂七八糟,像個亂墳崗子,尚有不少敵人的尸體未被拖走,那些黃褐色的殘破的肢體呈各種姿式,宛若沉在水底的死魚,令活著的人不忍卒睹。由于霧障,射界內的距離都無法看清,他們只好豎起耳朵,傾听山下的動靜。其實壞天氣對攻守雙方都有利--它便于守方隱蔽,也利于攻方偷襲。但敵人不善偷襲,所以,好處基本上都成了守方的。
敵人沖鋒之前,照例先打了一通迫擊炮,炮彈大都呼嘯著越過他們的頭頂,落在身後的山坡上,只有少數幾發在他們眼前炸響。機槍手老黑甩了把臉上的泥水,嘿嘿笑著說,狗崽子,白白糟踏了炮彈,這些好端端的炮彈要是放在咱手上,白狗子們,就等著蹬腿吧。
炮擊過後不久,山腳下就有了響動。班長示意弟兄們別出聲,放近了打。丁小栓趴在緊挨著班長的位置上,心里止不住地打抖。雖說參軍都一年了,大大小小的仗也經歷了十幾次,但每次戰斗之前,他仍是心慌意亂,小臉焦黃。他永遠忘不了第一次上前線時鬧出的大洋相,覺得那是自己一生的恥辱--紅軍攻打光山縣城,剛學會打槍的丁小栓分到了趙班長手下,跟著隊伍沖鋒。戰斗結束後,他發現兩條褲腿都是濕的,一股騷哄哄的氣味直頂鼻子。班長知曉後一點都沒責怪取笑他。他拖著哭腔說,班長,我當兵前連雞都沒殺過。班長說我曉得,像你這個年紀,應該在學堂里讀書。可反動派不給我們飯吃不給我們衣穿,我們只能舍命奪江山,沒別的法子。他信服地點點頭。班長進而安慰道,很多新兵初上戰場都免不了這樣子,以後會好的。以後再沖鋒,你跟在我後面,只要我活著,你就死不了。
這時,班長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丁小栓一眼,然後提醒他注意隱蔽,什麼也別想,就想著殺敵。他用力朝班長晃了晃拳頭,意思是請他放心,他不會當孬種的。班長很小就父母雙亡,他下面還有個小弟弟,和丁小栓同歲,因為是紅屬,被地主民團活活燒死了。每次見丁小栓,班長眼前就會浮現出小弟弟的模樣,這可能是他格外關照愛憐丁小栓的原因之一。
約模過了一袋煙的工夫,幾十個敵人探頭探腦出現在視野里,呈扇形往山上爬。等他們爬行到離戰壕三十多米遠時,班長手中的槍先響了。緊接著,老黑的捷克式輕機槍刮風一般射出密集的子彈,其他人手中的各種武器也都拼命吐出火舌。轉眼工夫,敵人丟下十幾具尸體,其余的鬼哭狼嚎連滾帶爬從山坡上消失了。
老黑和斜眼直樂得拍。老黑說,在這個好地方打狙擊,有我一人就夠了。斜眼說,不用使槍,光往下扔石頭也夠龜孫們喝一壺的,干脆就留你一人守陣地,我們先下去睡一覺,等你打累了,我再接替你。班長沖二人吼道,快給老子閉嘴。仗剛開打就翹,惡仗還在後面呢。
敵人的第一次進攻只是試探性的,再往下,越打越烈。所幸那面山坡比較狹窄,擺不開更多的兵力,敵人每次最多只能使用兩個排,而且也無法迂回攻擊,否則,這仗就難打了。最要命的是,敵人的炮彈越打越精確,差不多顆顆都在壕溝周圍爆炸。
斜眼最先嘗到了炮彈的滋味,一片楓葉狀的炮彈皮嵌進了他的喉嚨,切斷了他的喉管,血泡從受傷的部位咕嘟咕嘟往外冒,一會兒就把他的胸脯涂得殷紅殷紅,仿佛有人為他罩上了一件紅背心。班長和丁小栓趕過去,班長把斜眼攬在懷里,聲聲喚他的大名,丁小栓彎腰抓起一把潮濕的黃土,按在傷口上,但炙熱的鮮血很快就把黃土染紅沖走。丁小栓駭得不由倒退了一步。
在班里,斜眼是一個挺討人喜歡的兵。他是湖北麻城人,個頭不高,團圓臉,兩只小眼楮天生斜視,那副模樣你看他一眼忍不住就想笑。斜眼參軍前是個長工,因此,沒事時他經常給弟兄們講自己的長工生涯。他說他恨死了那個東家,如若不是看著東家女兒的面子,早就放把火把他家的宅院給點了。一談起東家女兒,斜眼就眉飛色舞,唾星四濺。在他的講述中,東家女兒貌如天仙。他說他們兩個真是天造的一對,地設的一雙,所以他們就偷偷相愛了。老黑和麻桿愛揭他的老底,說你個斜眼蛋子,人家天仙能看上你?斜眼正色道,她說她偏偏就喜歡我這雙眼楮,明亮、傳神,越瞅越順眼。老黑和麻桿就說,噢,明白了,難怪她看你順眼,她肯定也是個斜眼。斜眼不理他們,接著說,***東家,太狠毒了,有一次我們到山洞里相會,被他捉住,差一點揍扁我呀,當天就把我攆出了家門,工錢一個子兒都不給。沒多久,他又把女兒嫁到了縣城,生生拆散了我們這對有情人。末了,斜眼臉憋得通紅,咬牙切齒地說,你們說我能饒了***嗎?大伙忙說,饒不得饒不得,天下的財主沒一個好東西。
可現在,斜眼的臉色蒼白如紙。但斜眼還有一口氣。他央求班長,把他脖子上的彈片拔下來。班長無語。斜眼用最後的力氣說,他不想身上帶著敵人的東西去死,他感到髒,不然他死不瞑目。听了這話,班長不再猶豫,伸出右手的三個指頭拽出了那塊飲飽了斜眼熱血的炮彈皮。隨著哧地一聲,一股鮮血像火苗那樣亢奮地向上竄了幾竄,然後緩緩熄滅。斜眼滿意地笑了笑,那笑就凝在了嘴角。
斜眼死了。剛才他還活蹦亂跳的,但他說死就死了。在戰場上,死亡是最簡單不過的事情。丁小栓低下頭去,嘴唇不由哆嗦了幾下。班長面無表情地回到他的位置上,默默地往槍里壓子彈。老黑、麻桿、書生他們三人扭臉往斜眼的遺體上瞅了幾瞅,什麼話也沒說。丁小栓想,也許他們都是老兵了,什麼場面都見過,所以遇事不驚,從容鎮定。他好羨慕他們,但他做不到。
第二個遇難的是麻桿。
麻桿天性活潑、機靈。雖然他細胳膊細腿,看上去不堪一擊,其實他打起仗來有勇有謀,似乎天生是塊當兵的材料。麻桿的槍法確實好,不久前打蘇家埠時,他們遠遠地看到一個敵人指揮官時不時在一座工事里露露頭,趙班長就問麻桿,能不能一槍報銷了他。麻桿說我試試看。他舉起他的蘇式水連珠步槍,瞅準機會,果然一槍就把那家伙的腦殼打碎了。事後才得知那家伙是個營長。麻桿的嗓音也好,喜歡唱京戲,而且唱得蠻像回事。剛才打退敵人第二撥沖鋒後,麻桿見氣氛沉悶壓抑,就請示班長,說我唱兩口行不行,讓弟兄們松松氣。班長想了想,說唱吧,但聲音小點,別讓山下的敵人听見,免得招來炮彈。麻桿清清嗓子,小聲唱道︰湛湛青天不可欺,是非善惡人盡知。血海的冤仇終須報,且看來早與來遲。薛剛在洋河把酒戒,他爹娘的壽辰把酒開。三杯入肚出府外,惹下了塌天的大禍災……他唱的是。弟兄們以前多次听他唱過,但現在听來感覺大不一樣,連平時極不合群極不愛講話的書生都擊掌叫好。
麻桿的唱腔尚在山坡上繚繞時,敵人再次沖上來了。除了老黑用機槍掃射外,其余的人都拼命甩手榴彈。在這種地形條件下堅守,手榴彈是很好的武器,甚至不用使勁甩,順手往下丟就行。幸好連長他們撤退時,留下了六箱寶貴的木柄手榴彈,夠用一陣子的。麻桿晃動著他兩只螳螂般瘦長、靈巧的臂,左右開弓,眼見著手榴彈像天女散花,在敵陣中響成一片。麻桿殺得興起,干脆直起上身,尖著嗓子邊罵邊甩。一不留神,只听啪地一聲,他兩眼一黑,猛地仰在了壕溝里。
打退敵人的進攻後,班長才趔趄著奔到麻桿跟前。班長左臂也負了傷,鮮血一直往外冒,但他不管不顧,任它流。丁小栓也遲疑著跟了過來。丁小栓看到,一顆機槍子彈把麻桿的天靈蓋整個兒掀開了,白白的腦漿糊滿了他瘦小的臉膛。但麻桿的眼楮仍睜著,班長小心翼翼地撫弄了一下他的眼皮,那眼皮合上後,隨即跳了跳,卻又睜開了,好像麻桿還機靈鬼一般地活著。班長就不再動,說好兄弟,我曉得你不甘心走,你就睜著眼楮看我們同敵人拼吧。老黑和書生也圍過來。老黑的臉更加黑,像一塊燒焦的岩石。老黑的鐵拳猛地砸在一塊尖銳的石頭上,硬是砸得它裂了縫。書生說,麻桿,你安息吧,大別山會永遠記往你的。
丁小栓的眼淚涌到了眼窩里,他咬咬牙,強忍著咽了回去。
估計到了正午時間,山上的霧氣稀薄了些,往遠處看,仍是一片蒼茫。仍然沒有一絲風,空氣中的硝煙和血腥氣味更加濃稠,堵得人心里難受。他們一個個像剛從泥水里撈出來似的,黃泥、污黑的硝煙和片片血跡糊在身上,看上去仿佛成了彩色的人。
敵人好一陣子沒再進攻,可能在吃午飯。班長招呼大家吃點東西,糯米團子就放在每個人的腳下,但誰也沒吃,都說不餓,就是感到渴。丁小栓覺得自己的嗓子老是往外冒煙,冒一些花花綠綠的煙。老黑到身後的坡上找水喝,水窪大都叫炮彈炸開了,成了稀泥糊糊,而且里面布滿了指甲蓋大小的炮彈皮。老黑轉了半天,仍然找不到一片可以飲用的水窪。老黑有氣無力地罵道,再這樣下去,不用敵人攻,我們自己就得渴死。
正愁得不行時,天空突然嘩嘩下起了雨。雨也是熱的,像溫開水。雖然下了沒一會,但他們淋了淋,張嘴接了幾口水,覺得舒服了些。班長說,真是及時雨呀。老黑接上說,老天有眼,我們死不了啦。
雨過之後,班長把許多手榴彈的後蓋擰開,每個人面前放了十幾顆。老黑在擦他的寶貝機槍,嘴里嘟囔道,子彈不多了,我這支槍如果啞了,咱們的戰斗力至少減一半。書生則掏出一個小本本,往上寫著什麼,一臉的冷峻。
在這個難得的平靜的間隙里,丁小栓又一次止不住地想起晴空麗日下的場景,他趴在壕沿上,雙手支腮,目光試圖穿越白色濃稠的霧障,望向想象之中的明淨的世界。陽光是那樣的艷麗,風是那樣的柔和,天空是那樣的藍,那樣的高,土地是那樣的闊,那樣的遠,山山水水都處在晶瑩透明的空氣中,莊稼和野花的氣息清新迷人。在那樣的時刻,土地上的人都醉了,他們耕種、收獲,繁衍子孫,整天樂 的……可是,現在這霧氣像潮濕的棉被,壓得人連呼吸都不暢了……
老黑從一個油紙包里拿出一盒花殼子紙煙,遞一支給班長。這煙是他從一個敵人指揮官的尸體上搜到的,都好久了,一直舍不得抽。老黑試探著對班長說,大部隊都走遠了吧?班長警覺地望他一眼,說連長命令我們堅持到明天早晨,這是不能變的。老黑說,我是說,只要大部隊安全轉移,我們死在這里也值了。班長說,兄弟,你說得對。
這邊,丁小栓對自己說,我們真要死在這里了。腦袋不由一陣麻木。他看了看班長,班長沉著鎮定的神色又激勵著他。
大氣中傳來銳利的呼嘯聲。敵人又打炮了。
在紅軍里,丁小栓最佩服的就是他的班長。他的班長作戰勇敢,愛護部下,每次打仗都沖在前面,因此,在全連九個戰斗班中,他們四班是最硬的骨頭。如果不是因為一件事情,班長恐怕早就干上營長了。兩年前在皖西,剛當上班長的他打死了一名被俘的敵軍團長,違犯了紀律,被撤了職。他說那家伙是血洗他們村莊的指揮官,百多口子人就死在他手里,不殺他自己這口氣咽不下,殺了他就是自己被槍斃也心甘。後來雖然班長職務恢復了,卻再也上不去了。弟兄們為他叫屈,他說,我當紅軍不是為了做官,如果為了做官,我就到白軍那邊去了,那邊做官容易。
有一次,丁小栓憂心忡忡地說,班長,我天生膽小,可能一輩子成不了英雄。班長說,什麼叫英雄?我看你早就是個英雄了,在我眼里,那些敢于扛槍打仗迎著子彈上的人都是英雄,不管他有沒有戰功。正是在班長的鼓勵下,丁小栓才在紅軍隊伍里熬過來了。他想如果沒有班長,就沒有現在的他。
然而,班長卻被敵人甩過來的一顆馬尾手榴彈擊中了,時間是午後。班長上半身密布著窟窿眼,很像碑石上刻著的紅色銘文。丁小栓號叫著撲過去抱住班長,感覺就像抱著自己的父兄。班長抬手示意丁小栓不要哭嚎,努力撐著再堅持一會兒。老黑和書生奮力打退敵人後,也撲過來呼喚班長。
班長斷斷續續地說,你們不要難過,那麼多弟兄都死了,我死了也沒啥。老黑接替我當班長,一定要堅持到明天早晨,然後往西追趕大部隊,能追上最好,追不上,就留在大別山打游擊,紅軍還會殺回來的。
班長說完就咽了氣。丁小栓悲傷得渾身顫抖,全身的筋骨仿佛被抽走了。他不相信班長會死,就用力搖晃班長。班長臨閉上眼楮之前,最後的目光是望向他的。丁小栓事後回憶,班長最後那一縷目光的成份很復雜,既有勉勵,也有眷戀,似乎還有點不放心他。因了這樣的目光,他咬牙切齒地想,如果我還能活下去,一生一世都不能做對不起班長的事情了。
書生伏在班長的遺體上,哭得一抽一抽的。丁小栓以前很少見書生流淚,書生的眼淚比金子還金貴,但現在書生流淚了。老黑勸了書生幾句,說咱們不能用眼淚為班長送行,班長活著時最瞧不起男人流淚,對不對?就完,老黑返身抱起他的機槍,槍口朝天嘟嚕了一串子彈。書生抬起頭來時,臉上的淚水已經干了,他一言不發,默默朝自己的位置走去。
老黑接任班長後,下的第一道命令是,趕緊加固戰壕,準備殺敵,為班長報仇。
老黑膀大腰圓,渾身是力氣,走起路來咚咚作響。他不但臉黑,身上也全是黑毛,麻桿曾取笑他,說他是大別山密林中的黑熊月兌生成的。他回敬道,我要是黑熊,首先把你個瘦猴吃掉。又說,如果紅軍士兵都像我這個模樣,保準百戰百勝,不用打,往那一站,就能把敵人嚇個半死,你們信不信?丁小栓頭一次見老黑時,著實嚇了一跳。老黑入伍前是個瓜把式,他說他種的西瓜又大又甜,方圓百里之內無人能比,但他並非為自家種瓜,因為他家沒有一寸土地,他的手藝只能用在財主家的土地上。老黑入伍後曾鬧過一個笑話︰一次宿營,夜半時分,大伙睡得正香,老黑突然爬了起來--他犯了夜游癥。不知怎麼,他把緊挨著他睡的斜眼的大砍刀握在了手中,然後他蹲到斜眼跟前,伸左手敲敲斜眼的頭,說這個瓜不熟。接著,他又去敲麻桿的頭,說這個也不熟;等到他敲趙班長的頭時,趙班長突然醒了,一看那架式,趙班長忙說,我這個瓜也不熟,快住手。從那以後,每次宿營,趙班長都特意交待挨著老黑睡覺的人,注意把刀藏好,千萬別讓他把誰的頭當西瓜給切了。
這天下午,老黑接任班長也就是一個時辰的樣子,敵人的一顆炮彈不偏不倚落在他跟前,巨大的氣浪把他掀到了空中,而且把他甩出戰壕足有兩丈遠。丁小栓發現,老黑落地後兩條腿不見了,老黑猛丁矮了半截,成了個肉墩子。丁小栓和書生都呆了,木木地不知怎麼辦好。老黑抹了把臉上的血花,對他們說,愣著干啥,老子還沒死。書生你給我听著,由你接任班長,一定要守到明天早晨,然後往西追趕大部隊,能追上最好,追不上就留在大別山打游擊,紅軍還會殺回來的。
老黑閉上了眼楮。丁小栓和書生都以為他死了,誰知過了一會兒,他又睜開眼,說我的槍里還有幾發子彈沒打完呢。說罷,老黑雙手撐地,一聳一聳往前挪,腸子拖在身後,像一條彩色的尾巴。終于,老黑挪到他的槍位上,摟動了扳機。伴隨著清脆的槍聲,老黑撒手去了。
書生命令丁小栓把老黑的捷克式輕機槍毀掉,說武器不能留給敵人。丁小栓舉起它,使勁摔在一塊岩石上,它痛苦地扭曲了一下,發出淒婉的哀鳴。這挺機槍跟了老黑兩年,不曉得多少敵人葬身在老黑的槍口下,現在老黑走了,它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成了一個沉默的再也不能說話的物件。丁小栓禁不住想,它的魂兒肯定追隨老黑去了,如果地下也有戰爭,老黑還會用它殺敵的。
彈藥已經不多了,丁小栓把僅剩的十幾顆手榴彈歸攏起來,全都擰開了後蓋。想想覺得不對,又將某一顆的後蓋旋上,插進腰間。他決定把這一顆留給自己,在最後的時刻讓它炸響。
書生抬眼瞅瞅坡下幾十米外的敵人尸堆,那兒有不少死鬼們遺棄的槍支彈藥,但山下的敵人不時用機槍封鎖著,下去撿很危險。書生說我試一試。他輕盈地順坡往下溜,敵人果然發現了他,一頓好打,書生拎著兩支沖鋒槍兩個彈匣返回來時,腿上多了兩個槍眼。丁小栓簡單為他包扎了一下。書生說,兩個槍眼換兩支呱呱叫的沖鋒機,不虧。用敵人的武器消滅敵人,這就是紅軍的本領。
趁著有空,書生又掏出他的那個燙金封面的小本本,用一支閃光的筆往上寫著什麼。丁小栓感到好奇,問他寫的啥。書生遞過小本本,丁小栓翻了翻。入伍後丁小栓學了一點文化,上面有些字他模模糊糊認識。他見都是一些人名和部隊番號,斜眼、麻桿、趙班長、老黑的大名下面,寫著書生的名字,墨跡還未干。書生的大號叫蘇一航。丁小栓感到不解。書生告訴他,我把我所曉得的那些犧牲的同志記下來了,也許多少年後活著的人會忘了他們,我這個本子可能有些用處。
丁小栓說,可是,你還沒犧牲,怎麼也寫上了。
書生說,我覺得那是早晚的事,不妨先記上。
丁小栓眼圈一紅,說你把我也寫上吧。
書生不同意,搖搖頭說,你明明活得好好的,上不得我這閻王爺的冊子。說罷,書生愛惜地收起小本本,掖在懷里。許多年以後,這個小本本存放在了一座紀念館里,但上面到底沒出現丁小栓的名字。
在班里,書生一直是個挺神秘的人物。他面目清秀,舉止文雅,不愛講話,更不說粗話。這樣的人走在紅軍隊伍里,你一眼就能把他挑出來。據說他是武漢國立高等學府的高材生,同女朋友一起投了紅軍。原先他在鄂豫皖分局工作,半年前,張國燾抓ab團搞肅反時,他被關了起來,性命危在旦夕。後來他僥幸逃月兌了,半路上遇到趙班長。趙班長問明情況後,當即收留了他。他說他原本想潛回武漢的,但那樣做反而證明他是ab團了,因此他不能走,就是死,也要死在紅軍隊伍里。趙班長說,你跟著我干吧,紅軍最需要你這種有文化的人,以後誰要敢欺負你,老子敲碎他的腦殼。
這天晚些時候,書生和丁小栓異常艱難地打退了敵人的最後一次沖鋒。丁小栓多處負傷,但他並不覺得疼,全身都麻木了。他見書生亦是身中數彈,氣息奄奄,就順著戰壕爬行過去,緊緊握住了書生的手。書生的臉白得像剛燒出的瓷器,又像一個剛出世的嬰兒。書生的胸脯一鼓一鼓的,連連呃著,說,小栓,你不會死的,你一定要堅持到明天早晨,然後往西追趕大部隊,如果追不上,就留下來打游擊,紅軍還會回來的。
丁小栓用力點點頭。
書生最後說,他還有件事情拜托丁小栓,如果丁小栓能追上大部隊,就去軍部找一個叫白雪松的姑娘,把他這半年來的經歷告訴她,然後請她忘掉他。
書生嘴里嗆出一口血來,頭一歪,沒了聲息。丁小栓抬起頭,望向混沌的天空。現在已是傍晚了,如果天氣好,此刻應該是一天里最美的時光紅霞滿天,白雲飄飄,涼風習習,林濤翻卷,秋蟲唧唧,牧童的歌聲婉轉而悠揚……
那是什麼地方?怎麼這樣面熟?他遲疑著,在一座毛竹環繞的茅屋前停住了腳步。月光下,茅屋和院落寧靜恬淡,油燈昏黃的光亮透過窗子,照射在倚院牆而立的各類農具上,一只小鼠從黑暗的地方鑽出來,越過他的腳面,無聲無息地沒了蹤影。他興沖沖走到屋門前,推開竹笆門。妹妹眼楮尖,一下子認出了他,說,爹,媽,哥哥回來了。母親愣了愣,抹了把淚,笑著說伢子,你多久不見了,野到哪兒去了。母親嘮叨起來沒個完,說咱家也買了頭大水牛,等著你去放呢。父親卻一句話不說,笑 朝他走來。他張開雙臂,迎著父親走去,然後猛地抱住父親的臂膀……隨即他納悶了︰父親身體咋這麼涼呀,冰得他牙巴骨一個勁地抖。
終于他醒了。定楮看,原來他抱著趙班長的遺體。這個發現使他像出膛的炮彈那樣,一下子跳出好遠。黑夜早已來臨,四周沒有任何聲息,潮氣很重,好像刮起了小風,久違的涼意浸到骨子里,他哆哆嗦嗦,幾乎站立不住。
過了好一陣,丁小栓才定下神來。他看到弟兄們的遺體呈各種姿勢呆在戰壕里,像睡著了一般。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把那顆僅存的手榴彈握在手中,如果敵人模黑上來,他就跟他們同歸于盡。但很長時間過去了,仍是一點動靜沒有。此時丁小栓並不曉得,在他們陣地前受阻了兩天一夜的敵人見紅軍主力已經越過了平漢鐵路,便放棄了攻擊,打道回營了。
他試探著朝家的方向望了幾眼,隨即命令自己不要再望。由于這一天經歷了太多的事情,他覺得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這個人的軀體雖然遍布傷痕,仍是那麼瘦小孱弱,但這個人的魂魄卻堅硬如鐵,誰也奈何不得了。
現在,他用目光一遍遍撫模弟兄們的軀殼,總覺得應該為他們做一件事情。于是,他積攢了點力氣,找到弟兄們的軍裝,一個一個為他們穿戴。弟兄們好像都變得粗壯了,軍裝顯小,穿不上,他不得不用刺刀劃開一些口子,勉強套在他們身上。做完了這一切,他又想,四班的人活著時隊列整齊,步伐一致,頂天立地,死了,也不能散散漫漫地躺著。于是,他又攢了點力氣,先扶起班長,立他在壕沿上,接著扶起老黑、斜眼、麻桿和書生。老黑由于少了兩條腿,顯得矮小,他只好搬來兩塊石頭墊在老黑身下,使老黑和大家一般高。搬弄老黑時,老黑的那盒沒吸完的花殼子紙煙掉在地上,他想了想,彎腰撿起來,說老黑你可不能獨吞呀,讓弟兄們都跟著抽一根吧。于是他再次攢了點力氣,往每個弟兄嘴里塞進一根煙,又為他們點著火。給書生點煙時,他說書生我曉得你不會吸煙,我也不會吸,但打了一天惡仗,累壞了,就燒一根解解乏吧。
最後,他仔仔細細穿好自己的粗布軍裝,拂去上面的泥土,又把那顆手榴彈斜插在腰間,向前跨了兩步,轉身,緊挨著書生,倚靠在壕沿上。他想為自己點上一棵煙,但他已經實在沒有力氣了。身與心朝著深淵滑落的過程中,他似乎又見到了夢境般的好天氣……
第二天確實是個難得的好天,陽光明媚,青山巍巍,白雲悠揚,涼爽可人。但丁小栓再也看不到了。
一只蒼鷹在山頂盤旋,盤旋。它盤旋了很久,怎麼也不敢對著那一排俑士般的軀干俯沖,因為它從來沒在人世間見過這樣的陣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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