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羅日志 第七章 角徵商羽

作者 ︰

一直到風無爭服下療傷聖藥小還丹踏上回到自己住處的那條小路後,他仍然覺得今天的經歷充滿了不真實感。只是攤開手時,掌心那片已凋落的艷紅花瓣卻無可置疑地證明了這個晚上的客觀存在性。

而每一想起那眼瞳為金色的少女,風無爭便覺得夜風刺骨地冷。

能在鬼域這樣的地方生存至今的,果然沒有一個簡單的人物。

他的左手劍,還有體內若有若無的那顆珠子,一直是他最大的秘密。

現在卻那麼輕易地被說了出來,仿佛在說當天的晚餐是什麼菜色一般淡然。

那雙眼楮,望過來時仿佛連靈魂最底層的秘密都會被輕易看穿。

「……」

冷汗隱隱間,卻有歡悅的笑聲乘風而來,順著陰暗的小巷再走得幾步時,便看到明月清輝下,兩個極出色的人物正立在路口。

左首的男子身長玉立,極是英俊,一身雪也似的白衣一塵不染,腰間一柄鯊魚皮為鞘的寶劍上飾著龍眼大的明珠,縱在月光下亦瑩然生輝。右首的女子緋衣如火,眉目濃麗,竟是個罕見的美人。

那個人是……

風無爭心中一動,腳步愈發放輕了些。然後便听到那女子極嬌媚的聲音在輕笑,「你可是真正的喜歡我?」

「……」那男子在她耳邊的笑語太輕,風無爭卻是听不清。

只見那緋衣女子眼波流轉,微微嘆息︰「為了你,我可是一切都顧不得了……到那個時候,你可……千萬莫要忘了我……」隱約中似听到那男子又說了些什麼,然後那女子的眼眸立刻由春水凝成了寒冰。

「哼,魍那個丑八怪,莫要看他現在得意,我玲瓏兒可從未將他放在眼里過!還有那個魅,什麼溫柔第一,什麼美麗第一,哼哼哼……」她冷笑起來,笑聲中寒意徹骨。

驀地,她的手一動,厲喝道︰「你可是听夠了?快給我滾出來!」

風無爭方在懷疑她是否在對自己說話,鼻端已傳來濃郁的香氣,抬頭看時便見無數雪白花瓣漫天灑下,他縮身疾退,奪奪聲中,所有花瓣都深深沒入青石地板。風無爭右肩僅被其中一瓣芍藥輕輕掃過,登時便覺得肩頭一涼,連血帶肉竟被割下了一大塊,而那片芍藥花瓣卻在這瞬間由雪白變成艷紅。

那緋衣女子笑靨如花,衣袂飄飛中宛如仙子,無數枝純白芍藥在她指尖輕畫中盈盈綻放,傾刻間已佔據了風無爭所有可能退開的方位。無數吸血花瓣近在眉睫,風無爭卻只覺得一顆心宛如冰雪般冷靜,是自己,變強了麼?醒悟到這一事實,風無爭卻絲毫沒有應有的喜悅。

只因他已深深地知道,縱使自己有所進步,但距那個人的距離,卻依舊是那麼遙不可及。

一切如電光火石,在他心念電轉間,劍光破空劃過,身側三尺內所有花瓣便在這一劍中齊齊墜地,每一片皆是自正中整整齊齊被分為兩半。

[其中還是有三片切得歪了半分。]

風無爭在心中暗自嘆息。那緋衣女子卻已變了臉色。銀牙微咬,正待再出殺著時,肩頭被人輕輕一拍,另一柄瓖金綴玉的華麗長劍已自身側飛出。一個清朗而溫柔的聲音含笑在說︰「玲瓏兒莫要再與他計較,且讓我暫為代勞如何?」

看著向旁白衣男子神采飛揚的臉龐,玲瓏兒臉上微紅,手上已成形的「七折纏枝手」登時便收了回來。

劍氣如雪,揮灑于長夜。

雙劍相交,風無爭斜斜跌出七丈,吐出一口鮮血後飛身而遁……

***

「‘走’麼?」

這是適才那白衣公子與他錯身而過時,低聲在他耳邊吐出的一個字。

風無爭看著手中依舊明如秋水的長劍,緩緩將它收回鞘中。

剛剛的那一劍,風無爭可以感覺得出那個人的手下留情,否則,他絕不會離開得那麼容易。

而那白衣的公子,他也絕不能說不熟悉。

長孫明玉,武林七公子中排行第二的玉公子,也是最有名的美男子。

同為七公子之一,便是風無爭,自也不免對這幾位同列一榜者比旁人注意得更多幾分。

只是,他卻為何會在此處?而且是一副對鬼域相當熟悉的模樣。以剛剛那紅裳美人望著他的眼神來看,風無爭幾乎可以肯定她不知道長孫明玉的真正身份。

武林七公子,歷來可是江湖上行俠仗義的英雄俠少們心中的榜樣,怎麼可能與鬼域這樣聲名狼籍的地方扯上關系。

而且,由那幾次與玉公子的接觸可以輕易知道,他是一個極高傲、對自己及身邊人的要求幾乎是苛刻的完美主義者,又怎麼會輕易無理由地來到這個地方?

風無爭的薄唇劃出一個冷淡的笑容,眼中的光卻更冷了。

便是如此又如何?這些事情甚或是陰謀一概都與我無關吧。我現在所在意的,只有一個人,一件事……

「……日斜柳暗花嫣……醉臥誰家少年?年少!年少!行樂直須及早……」

若有若無,前方隱隱有極清越的琴聲傳來,然後便是月光般飄渺的歌聲。只是隔得遠了,卻听不大清楚。

風無爭劍眉一挑,已自枯樹上跳了下來。

他目前所處位置早已在鬼域中心地帶之外,只是,在大半夜毫無目的亂撞之後,連風無爭自己卻也不知他身處何地。四周皆是積著詭異暗紅色水泊的沼澤地,連空氣似乎都被月光下淡淡升起的霧氣染成了淺紅色,更糟的是,也不知哪里來的無數有著奇怪雙翼的異種鮮紅小蛇,前僕後繼地向他撞過來。饒是他藝高人膽大,也時不時被迫得手忙腳亂。

安全的落腳之地自是沒有的,只有在極窘迫的情況下,方偶爾可以發現一根半根已枯死得只余根部的漆黑樹樁。更槽的是,風無爭已漸漸覺得累了。接連奔波半日,受傷外帶失血,竟連歇下來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他縱使身懷武技,卻終究不過是肉身凡胎而已。

穿過濃重的紅霧,眼前驀地一亮,前後腳之差,卻宛如身處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沒有沼澤,沒有怪蛇,也沒有紅霧,碧樹芳草,連月色都似乎微笑在此停留。前方最大的一棵菩提樹下,有四個窕窈的人影,遠遠望去,但覺得羽衣珠冠,雲鬢花顏,竟態姒神仙。

而那歌聲,已越發清晰。

便听得內中著淡碧色衣裳的女子漫聲而歌道︰「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常相見。」歌聲纏mian深情之極。便是冷淡如風無爭听了,也不禁心中一跳。

余音尚自繞梁未散,錚錚琴弦聲中,另一個清亮入雲的歌聲又已響起︰「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被服縴羅衣,左右珮雙。修容耀姿美,順風振微芳。登高眺所思,舉袂當朝陽。寄顏雲宵間,揮袖凌虛翔。飄飄恍惚中,流盼顧我傍。悅懌未交接,晤言用感傷……悅懌未交接,晤言用感傷!」

歌者嫣紅長衣,神采飛揚,且歌且舞,舞姿曼妙難言,歌聲清越無倫,恍惚中竟讓听者似乎能從中想像出那歌中佳人絕世無雙的風姿一般。

這個世上,可真有如她歌中所唱那般的人物?或許是有的吧,我記得的,那個人是……

風無爭正自神思飛揚,耳際琴聲卻轉淡然,只听另一女子唱道︰「珠淚紛紛濕綺羅,少年公子負恩多。當初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過于他。子細思量著,淡薄知聞解好麼?」

歌者短襦月白,長裙如霜,琴上素手竟如白玉一般。她歌聲如悲如訴,面上神情卻平靜淡漠,止水不波。

忽有箏聲異峰突起,氣勢凌厲如劍。卻听最後那名女子低低唱道︰「絕頂峰攢雪劍,懸崖水掛冰簾。倚樹哀猿弄雲尖。血華啼杜宇,陰洞吼飛廉。比人心山未險。」

她聲音並不高,微微有些沙啞,卻似有著讓人不由自主想一直听下去的魅力。她一身黑紗,膚色卻如冰雪,靜靜立在菩提樹下,樹影橫斜間氣質清寒無雙。

風無爭本已因這變幻不定的音律心中有些震蕩,再听得她的歌聲時,一時竟是痴了,過往的歡喜,快活,得意宛如雲煙消散,幼時的悲傷,絕望,無奈,卻齊齊涌上,每一分都有雜夾在心里,一時間百味齊涌,只覺得世間萬事最終也不過索然二字罷了,竟恨不能握著手中長劍割了自己的脖子方才爽快。

左手正自一分分抬起時,耳邊忽听得幽幽嘆息,竟似近在咫尺,登時將風無爭自這迷夢般的歌聲中驚醒,登時驚得一身冷汗。霍地回頭,身後卻渺無人跡,只有冷月清輝下,一羽金色蝴蝶翩然飛過。

只是,剛剛必定是有什麼人在這里的,風無爭卻如此堅信,因為他已清晰地嗅到,空氣中那抹極清極淡,卻讓人印象無比深刻的香氣。

——在他莫明其妙來到鬼域的路上,他曾經聞到過一模一樣的味道。

下一個呼吸後,蝶影與香氣俱已不見。而再回頭,菩提樹下那差點便讓他動手切下了自己腦袋的四個人影也已無影無蹤。

一切就像是一場夢。

便是風無爭一向神鬼不驚,見過這樣的事情也不禁挑了挑眉。

不知何時這個地方已開始起霧。淡淡的白色。月光下望出去的一切都似籠了一層紗。

然後,風無爭心神微動,終于朝某個方向走了過去。因為從那個方向,他好像听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

很奇怪的聲音。

似乎嘶啞,又似乎尖銳。

像冬日厲風的呼聲,又像是雪夜里孤狼的悲嘯。

只是仿佛隔得遠了,模模糊糊地听不清楚。

風無爭也不知自己為何要朝那個地方過去,鬼域之地處處凶險,他對此地人生地疏,向來冷靜的自己為何會如此沖動。只是,長長吐了口氣,握緊手中的長劍,他繼續堅定地朝那個方面奔了過去。

那樣悲哀的聲音,那樣絕望的聲音,不能夠就這麼放著不管啊……

***

他已幾乎忘記了剛剛那神秘消失的四個人和那詭異的金色蝶影,或者說是下意識里故意忽略了這件事。在鬼域這種地方呆得久了,已不自覺地學會對許多事情見怪不怪。

***

然後在白霧的盡頭,他看到了一個人。

如血紅月下,那個人捂著自己的喉嚨,對著月亮在大聲悲嘶。

碧色的面具上,他顫拌的手指蒼白縴瘦。獵獵夜風中,他滿頭雪一般的白發逆風而舞。被掩住的鮮紅雙眼,竟是那麼,那麼地……

他孤傲而瘦削的身影,就這麼孤獨地立在綠地邊緣處最高的樹巔上,就像個月光下最寂寞的黑色剪影。

……

風無爭看得呆了,不知為何卻掉下淚來。

一步步走過去,只想靠得近些,那樣的孤獨與不甘,我可能以我這雙手為你分擔些許?是怎樣的悲哀,是怎樣的憤怒,是怎麼的不平,才有著這樣的聲音,這樣的悲鳴?

只是還未走到那棵樹下,一切已靜了下來。

一雙鮮血般色彩,寒刃般無情的雙瞳早已恢復了一向的冰冷與平靜。冷冷望過來時,能凝住人的血。剛剛那絕望孤苦的模樣便似幻影,鬼域四使之魍,一慣的姿態已回來。

無比高傲,無比堅強。他的軟弱從來無人能看得見,又有誰有資格,賜予他所謂的同情或憐憫?

在這樣凜冽的目光與氣勢下,風無爭心旌沸騰,終于忍耐不得,「騰騰騰」連退七步後,一口滾熱心血「哇」地吐了出來。

「又是你。」艾的聲音依舊嘶啞,雙瞳中卻已有毫不掩飾的殺意掠過。

然後,風無爭終于榮幸地听到了艾最長的一句話︰「我本是,不太想殺同類的。不過現在看來,如果再不處理的話,你會變成大麻煩。而我,向來討厭麻煩。」

才剛剛听到最後一個字,風無爭已駭然發現艾漆黑的身影已近在眼前,他周身寸許皆燃著比夜色更濃的黑焰,剛剛立足處所在的那棵大樹已在黑焰波動中化成灰燼無聲崩塌。

燃著黑焰的指尖劃來,風無爭第一反應便是躲開,可身體才讓開半分胸膛處就是一冷,低頭看時便發現心口已多了個深深的血孔,鮮血如泉水般狂噴而出。艾染血的蒼白手指此時方自他傷口處抽出。

風無爭只覺得渾身的力氣似乎都和著血液流了出來。腳步一軟竟半跪在地上,視線朦朧中卻見艾的右手已淡淡按上他的額心。

[就這麼死了麼?]

[也好吧,這個世上反正也不會有什麼人在乎我的死活……]

[可是……可是……盡管如此……盡管如此啊……我還是——]

「我不想死啊!」

仿佛體內剩下的力氣全注入了這五個字里,風無爭大叫一聲,恍惚中只覺得身體里似乎有什麼東西破裂了,又似乎有什麼新的東西已誕生,淡淡的青霧閃過後,他竟奇跡般地向後瞬移了百米。

盡管傷處依舊鮮血狂涌,他卻筆直地站了起來,一字一字說出了自己的宣言︰

「不管有沒有誰在乎過我,不管有沒有誰記得過我,我都想要活著!只為了我自己!」

***

按︰以下為本章中詩詞出處︰

《長命女》馮延已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常相見。」

《三台令》馮延已

「*!*!依舊青門紫陌。日斜柳暗花嫣,醉臥誰家少年?年少!年少!行樂直須及早。」

《詠懷》阮籍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被服縴羅衣,左右珮雙。修容耀姿美,順風振微芳。登高眺所思,舉袂當朝陽。寄顏雲宵間,揮袖凌虛翔。飄飄恍惚中,流盼顧我傍。悅懌未交接,晤言用感傷。」

《拋球樂》敦煌曲子樂

「珠淚紛紛濕綺羅,少年公子負恩多。當初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過于他。子細思量著,淡薄知聞解好麼?」

《紅繡鞋.天台瀑布寺》張可久。

「絕頂峰攢雪劍,懸崖水掛冰簾。倚樹哀猿弄雲尖。血華啼杜宇,陰洞吼飛廉。比人心山未險。」

ps,這章補回上周欠的。

本周的份額明天填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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