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羅日志 第十章 浮生若夢

作者 ︰

到第三個月結束的時候,風無爭卻只覺得自己剛剛觸到劍之二訣的大門。

他相信,如果這樣的訓練能再持續半年,他甚至有信心與現在江湖中排名第一的劍術宗師寧大先生一戰。

只是約戰的時間卻已到了。

***

南歷2029年,十月十三

月夜,萬蛇沼,菩提樹下

風無爭朱衣如血,神色冷峻。

心愛的長劍「太阿」緊緊握在他仍纏著白布的右手里。

四十九路秘傳的「回風舞柳劍法」他早已突破劍意,在生死擂中得到的上古內功心法「虛雲勁」將他體內經脈再度開闢三分之一,丹田內息儲量增加五成還多。而「雲龍十三變」這一輕功絕學與笑別離每日的「銀針過穴」則將他的身法提升到之前無法想象的程度。

只是,他心中對這次的生死之戰卻依舊沒有半分把握。

對鬼域了解得越多,便越是知曉這個地方的可怖。

他在未到鬼域之前,已是名動江湖的少年高手,更名列當今武林「七公子」之列。怎麼算也屬于一流高手之列。

可是到了這里,卻發現如他這般身手的幾乎舉目便是。連那客棧里打雜的店小二,輕功一項上也似乎絲毫不輸于他,更莫提「鬼域四使」一類的人物。

就說那神秘莫測賣栗子的「熊婆婆」,及上次于此地遇上、差點便令他于不自覺中抹了脖子的那四個著不同顏色衣裳的美人,便是出乎他想象之外的高手。

縱使有了這三個月的足以令所有江湖之人瞪出眼珠子而無法置信的飛速進步,卻只是讓他終于隱隱覺悟到自己目前所在的位置,以及與那些上層人物們間如天淵般的差距。

名列四使之魍的艾,他已遠遠難及。排名列在艾之上的魅使,她的可怕又會到了何等程度?

世上所謂的奇跡,也俱是建立在不為人知的實力上吧。

……

月影如波流動,伴著奇異的香氣,一個窕窈的金色人影似慢實快地踏著月色而來。無數淡金色蝶影以她為中心盤旋飛舞,她輕盈的身姿便似是所有金蝶中最美的一只。

駐足,抬頭,輕笑。

水波般的晶瑩面具下,是一雙仿佛盈著無盡月光的眼。

微微一笑中,長發如流水,眸中無盡的月光便如波般蕩漾開來。

……

***

……

「吶,阿竹,你將來長大後想當什麼?」

「我?」寵溺地看了一眼懷中正睡得香甜的幼妹,黑發地少年輕輕撫著她因營養不良而有些枯黃的柔發淡淡笑了,「如果能成功活到那個時候的話,我想成為一個大夫,什麼病都能治得好。」

「這樣朵兒下次再發燒的時候,我們就不會急得團團轉,也不會因為沒有看病的錢而在醫館大門外一跪就是一晚上。」

「小胖?」

因饑餓而眼楮都有些凹進去的男孩子大大咽了咽口水,然後握著拳頭無比堅定地開了口,「我的話,我長大後要當個包子店的老板!」

「這樣每天都可以不花錢地吃包子了,流著油的肉包子!想吃幾個就拿幾個!再也不會有人因為我撿了個不要的冷饅頭而放狗來咬我們,讓我的到現在還在喊痛……」

「哈哈哈……就知道小胖會這樣想……阿爭,你哩?你長大後想做什麼?看你這麼愛看書,不會想將來考狀元吧?嘻嘻……」

「不,我不會。」有著堅定雙瞳的少年回答得斬釘截鐵,「我想成為一個劍客!匡扶正義,斬除邪惡,保護弱者。就像我們以前偷偷見到的那個人一樣。」

「他有著天下無雙的劍法,沒有任何人能勝得過。他手中的劍能斬盡一切邪惡,掃盡一切不平,什麼壞蛋、惡犬,全經不起他的一劍!」

「他的事跡會被寫進書里,千載之後仍被人所知;他的俠義會被人傳唱,就算是從沒見過的人,說起他時也不能不真心地豎起大姆指。」

「無論如何,我都想成為這樣的人。」

「呃……阿爭啊,你這個想法好像很難達到哦……」

「對啊對啊,听說那些俠士們都是名門出身,他們穿著緞子做的衣裳,手里的劍都瓖著寶石,而且而且,到那些大門派里學藝是很貴的啊,我們哪里有那麼多錢……」

「是啊,阿爭,換個簡單些的白日夢吧,比如說找鎮頭的王鏢頭學些把式,以後當個護院保鏢什麼地也很威風啊,而且,你說的那種匡扶正義的俠士現在哪里還有,我怎麼就從來沒見過……」

伙伴們的笑聲中,那有著堅定雙眼的少年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緊緊地抿住了嘴角,心中似一直有個聲音在回蕩︰

就算說我狂妄也好,就算只是做夢也好,可是不管要付出什麼代價,不管要花上多長時間,我都想成為那樣的人!

……

月光一般溫柔的顏色潮水般襲來,眼前的一切如夢境般被席卷而去。風無爭伸出手,卻無論如何也夠不著。再奔得幾步,卻到了一個大湖邊。湖水清澈見底,湖面寬得望不見對岸,鏡子般的湖水清晰地映出了他的模樣。劍眉星目,雪白的衣裳,腰間長劍瓖著碧玉,身旁寶馬神駿,英姿煥發,神彩飛揚。任誰見了,也不能不嘆一聲,好一個英雄俠少!

這個,是我麼?怎麼覺得有些……剛剛,我是不是忘記了些什麼?……風無爭有些惑然地看著湖水里的影子,耳際卻忽地听到銀鈴般的笑聲傳來,抬起頭,便被突然揚起的水珠潑了一臉。

「咯咯咯……真是笨哥哥……」做了個鬼臉,小小陰謀得逞的少女提著鵝黃色長裙的裙據赤著雙足踏著湖水跑遠了。

她是……

朦朧中,便听到一個含笑的輕輕斥責,「這孩子……」

溫柔和靄的語調與其說是責怪,不如說是疼愛與寵溺,回首間,便見一對壁人緩緩自身後走來。他們的年紀已不太輕,他的打扮與並不如何奢侈華麗,只是卻讓人一見之下,不自覺地自心底里生出一種說不出的親切與敬重。他們揮著手,遠遠在招呼著,「爭兒,……兒,莫要再鬧了,過來吧……」

抹著臉上的水,風無爭笑了。

是啊,這便是我了,我卻在遲疑些、懷疑些什麼?

我有著疼愛我的雙親,精靈古怪卻討人喜歡的妹妹,一直都很快樂、很幸福……

我已是江湖中年輕一代里公認的劍術翹楚,下個月,即將挑戰武林七公子之首的武當門徒︰天公子,天弋南。此戰之後,我的聲名將會更上一層樓吧……

我已是人人稱贊的劍客,被無數百姓仰慕的俠少……哪怕是洛陽城內最美麗的少女,在听到我的名號時也會憧憬著想與我一見,武林中最苛刻的前輩名宿,在說起我的時候也會豎著大姆指交口夸贊……

我的身邊,一直環繞著數不清的期望和榮耀的光環。小時候的願望,無數少年的憧憬與夢想,全都已變成現實擺在我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完美到無可挑剔,我還在不滿意些什麼?

那種心底隱隱的煩燥與不安,應該只是心魔的緣故吧。師父不是說過,劍心訣在完成第六訣時將經歷心劫,或許這便是了……

提起一支徽州狼毫,蘸飽端硯香墨,在一方玉花箋上就待鄭重寫下挑戰之語,一滴墨汁卻啪地滴落在雪白的玉版紙上,如花朵般慢慢漾開,風無爭一時心神有些恍惚。

這是……這是……風無爭盯著它,卻無法移開眼楮。

這花,這芯,這顏色……這是我不知何時曾見過的啊,在那月光下寂寞卻燦爛地開放著的血色之花!

血一般的顏色,墨一般的凝重……一旦見過,便永遠也無法忘記……還有月光下映出的那雙眼,那雙在碧色猙獰面具下,比冰雪更冷漠,比刀鋒更鋒利,比鮮血更奪目的眼瞳……那雙眼映出的是什麼?是冷笑,是殘酷,是悲傷,是憤怒……還是最深最濃的絕望與漠然?

猛地似感覺到了什麼,風無爭霍地轉過臉,耳際便塞滿了尖叫與大笑。不知何時天空已有潔白的雪花無聲落下,金紅的火光閃動,歷歷在目的是鮮紅如朱砂般的點點血漬。還有,那麼多那麼多那麼熟悉的面孔……

那個咬著手指說將來要當包子店老板、笑起來有些傻傻地孩子呢?為何會捂著不住噴血的喉嚨睜著寫滿不能置信的眼楮倒在雪地里?

那個總是微笑著、說將來要成為最出色大夫的少年呢?為何會血紅著雙眼,緊緊抱著身體已冰冷的幼妹帶著滿身的火焰向著冷冷握著手中長劍的凶手們沖過去?

……那些倒下的……死去的……全部都是我那親如骨肉的朋友啊……

……

風無爭雙目盡赤,狂嘶一聲就待撲過去,不想剛邁出一步便一跤跌倒。再抬起眼時,卻已身在街道上,一個戴竹笠,穿青衣的男子正伸手將他扶起,他的手寬大、溫暖而有力……

「師父…麼……」風無爭喃喃念出一個名字。

竹笠下那雙滿滿寫著內疚的眼楮,如此的熟悉,看著他時,是如此的溫和……可是,為何在這一刻的記憶里,卻不是師父的模樣……

風無爭低頭再望向自己,卻是一身破爛舊衣,身量幼小,竟是個不過六七歲的孩子。漆黑夜空里無數雪花打著旋兒飄落,落在他怯生生伸出、已凍得通紅的小手上。

這是,那個寒冷的雪夜的事吧……在那個時候,我遇見了改變我命運的那個人……

茫然將它們接落于掌心,再仔細瞧時卻只見大滴大滴的水漬,惶然抬起眼楮,竟已是個雨夜。

大滴大滴的雨水砸得人生疼,十歲時的風無爭面容冷漠地站在雨中,大雨淋濕了他的衣服與頭發,他卻似毫不在乎。標槍般筆直地站在他身前的黑衣蒙面人聲音低啞︰「從今天開始,我會每天這個時辰在此等你。只要你能跟得上,我會教給你所有想學的東西。」

「記住,既然你起點已輸給別人一截,如果你還想日後比他們站得更高更遠,那麼你就必須付出更多的東西……」

「是。」

……

是他麼?那個悄悄在晚上來教我劍術,那個晚上在我淋雨重病後來看我的神秘人……那個在我第一次仗劍江湖悄悄為我護法的人……如果不是他及時出手,我一定會傷在「青羊道人」的喂毒暗器下……還有,那個在雪夜里將我撿回來,有著溫暖雙手與眼神的青衣人……他,是師父麼?不,不是啊……不是師父……可是,如果不是的話,為何那個人……看起來卻如此的熟悉……他于風雪中伸過來的那只手,為何有著如此讓人懷念的溫暖?

……

長長吸了口氣,風無爭閉上了眼,再抬起頭時,他一聲清嘯,不知何時出現在他手中的長短雙劍已準準將一對弦月般的寒影拒在心口外三寸之處。

低低的嘆息聲響起,弦月雙刃幻影般消散,有奇異而飄渺的香氣實質般溢開,不知何處,一個月光般溫柔、風中銀鈴般動人的音色在輕輕的問︰「為什麼不選擇在美夢中一直沉睡下去呢?為何要想起那些悲傷痛苦的記憶?為何要強迫自己醒來?醒來看清這個殘酷的世界?」

「難道你不覺得,在快樂中就此長眠是更大的幸福麼?」

風無爭神色冰冷,他的回答很慢,卻無比清晰,「比起虛幻中的快樂,我寧可選擇現實里的痛苦。無論夢中的景象有多麼美好,我所要的的東西,也只會用自己的雙手去親自得到,縱使付出鮮血!」

「你真地是這樣想的麼?」幽幽的聲音似來自虛無飄渺中,「清醒地在這樣冰冷的世界上生存……不管需要付出什麼,不管會面對什麼樣的結局……或許會孤獨一生,或許會失去一切……直到看清那一切後,生命中僅剩下無盡的悲哀與絕望……即便如此,你也無怨無悔?」

緋衣的少年嘴角挑起一個冰冷的弧度,卻是冷冷地笑了︰「我本來,就什麼都沒有。」

「如此麼……真令人羨慕呢……但……」那輕柔的聲音幽幽嘆了口氣,再開口時卻已比寒冰更冷峭,「若是這樣,我便只能殺掉你了!」

初春冰河解凍般的清冽輕響中,觸目所及的一切景色俱化為無數琉璃般碎裂的鏡片,尖厲的呼嘯聲中已齊齊帶著尖銳的稜角撲向風無爭。

嘴角再次劃出一個冰冷的笑容,緋紅而修長的人影羽箭般沖天而起,身形回旋中已將一切隔絕在三尺之外。

只是嘴角笑意方自漾開,他的臉色已大變。無數散落一地的細碎境面里,折射出一個煙霧般的窕窈人影,縴腰長袖,翩翩如蝶。晶瑩面具下的雙瞳帶著冰冷的笑意,微笑,抬頭,一抹弦月般的弧影已帶著凜凜的寒芒劃至。

這一刀,竟避無可避。

他所能做到的,只是眼睜睜看著那抹寒影如月光般沒入了他的胸膛。

這一刀,好冷,好快。

那少女依舊溫柔的話語此時方一字字在空氣中蕩漾開來,「以月輪天女之名,賜予你永恆的安眠罷︰幻蝶•浮生如夢……」

四周的一切剎那間變得死一般安靜,唯有心髒跳動的聲音越來越清晰……漸漸竟如鼓聲般隆隆響在耳畔……渾身的力氣似乎都隨著這一刀流走了。仿佛只在下一個眨眼、下一個呼吸、下一個瞬間、下一個剎那之後,他便會就此倒下,從此陷入最深的長眠。

恍惚間,那金衣少女竟是離他如此接近,仿佛一伸手,便能觸到她絲一般流動著光彩的衣裳。

那少女側著頭在輕笑,「你看,生命如此脆弱!你說,我們呢,究竟是為什麼而活著的?是不是,不管是誰,都只是上蒼手中一一只沒有反抗之力的木偶啊……」

仿佛是一瞬,又仿佛是一年,望著那已成疊影的少女含笑的眼瞳,風無爭噴出一口鮮血,仿佛自心底里涌出的一股力量,他一躍而起,手中長劍湛盧已如流光般揮灑而出,「沒有人有資格決定我的命運!活著的目的,我會自己親手找出並證明!無論是誰,都不能操縱我!」

所以啊,絕不能就這麼窩囊地死去!!!

在喝聲猶自在空氣中回響的時候,他已怔怔立在那少女身前,近得,能看清她瞳中映出的自己的身影。

這一劍,順利得遠遠出乎他的想象。莫非他的晶族之力,就算在這樣的夢境里也用得出來?

風無爭此時卻無心再去驗證這個問題。

因為,他手中長劍已深深沒入了那少女的胸口。

那少女卻依舊在淡淡微笑,只是每張口說出一句話,便有鮮血自唇間隨之涌出,「哥哥,你有進步了哦……這樣子,我就放心了呀……」

「哥哥你知道麼?剛剛你所看到的一切,不僅僅是你的希望,同樣也是我的夢境呵……那樣子,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有鮮血順著劍身流了下來,染紅了她淡金色的衣裳。

風無爭不能置信地看著她,卻不敢拔出劍來。只怕一抽之下,她會因此真正倒下。身上的力氣一分分全部已回來,風無爭卻依舊只覺得手腳發軟,通體冰冷。

讓人窒息的鮮血流淌聲中,驀地卻听見一個嘶啞冷淡的聲音響起,「你如果還想保住她性命的話,就最好跑得快些。」

霍然抬頭,便發現一個削瘦的黑影不知何時已飄了過來,彈指封住了那金衣少女幾個穴位後已順手抱起了她,此時竟身在十丈開外……

***

……

「……你為何……會來……」

「……羅嗦……只不過,看在那兩萬兩白銀的面子上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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