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羅日志 第二章 黑暗中的那個人

作者 ︰

「這個世道已經亂了!」說話的中年冒險者長長嘆了口氣,一口飲盡杯中廉價的烈酒,「南洲許多地方已經整整兩年沒下一滴雨,糧食價漲得比飛還快!」

「斷夢森林里隔開各國的無形屏障三個月前終于全部消失了,听說中部那邊南北聯邦已正式開戰,七國聯盟一帶的情形也亂得很!相對來說情況最好的聖輝神國里,教廷與皇帝的關系據來往的人說起來也不大妙啊,雖說還未正式撕破臉,可都城里的氣氛……」

「便是離咱們最近、咱們黑金城名義上歸屬的皇朝現在不是也……埃!听說是哪個皇子反了來著,打著什麼‘清君側’的旗號幾乎闖到了都城里,這天下莫非就像他們說的,千年之劫真地到了麼?」

「火叔說的是。」端坐在他身邊的灰衣少年捧著杯子,垂眉低眼,「反正我不管這個世道怎麼樣,只想好好活下去。只要掙夠了錢,我就帶著弟弟他們搭海船去東洲,听說那邊的日子要好過得多……」

「呃,這倒也是條出路。火叔我是老了,沒了重新闖蕩的勁頭兒,你今年才十五,正是到處去看看的好年歲。不過出海時可要小心嘍,听說那海上風浪可大得很。」

「嗯,我自會小心。所以放心吧,火叔。」

「其實在海上最怕的就是走錯了航道,只要一切順利,哪怕船開到更遠的西洲也算條出路……就怕像傳說中的那樣,北洲那個鬼地方,嘿……」再灌下一大杯烈酒,搖搖頭,面目粗獷的中年冒險者眼中閃過一絲說不出的懼意。

……

淡淡藍光下,亞森終是睜開了那雙似有千斤重的眼皮,前段時日與青火叔的那次談話仍似在腦子里微微回響。

[只是,擔心又能如何。于上位者眼中,我們只是螻蟻。盛世也好,亂世也罷,縱天道無情,身為凡人,總得想法子活下去……]

眼簾低垂,灰衣少年嘴角勾出一抹明顯帶著苦澀的笑意。

搖頭甩開令人心緒不寧的雜念,亞森便發現自已身在一個圓形洞底,抬頭已看不見天光,也不知這窟窿到底有多深,手指觸到的泥土卻甚是干燥。就著洞壁密密長著的藤狀植物發出的瑩瑩藍光,亞森一眼便望見那令自已墜入這坑底的罪魁禍首,氣息似乎甚是微弱。略有些擔心地湊近再一看,那人卻睡得正香。

「……」

所以,可以理解的,氣血正旺的少年在叫醒雇主大人的時候,手法稍稍粗暴了那麼一點點……總之,當列儂•銀慘叫一聲,捧著臉蹦起來的速度之快,是遠超以往的任何一次。

以至于灰衣少年看著自己的右手,已在認真考慮是不是應該每天早上叫他起床趕路時也換成同樣的方式會更有效率些……

「怎……怎麼了?」揉著仍有些發紅的臉,列儂含著眼淚問出了一句話。

灰衣少年沒答話,只指指四周讓他自已看。

「為什麼這里會是石壁啊?」列儂不由一聲慘叫。而頭頂洞穴深深,竟望不到半點陽光。他的頭有些發暈。

「你以為,會掉到這樣的古怪石窟里,是誰的緣故?」亞森揉著手指骨,望著他微笑。

……

當然,抱怨與怒火對當前境況的改善沒有半點幫助,如何逃出生天,才是當前最大的問題。只是兩人跌下來時,所有裝備行李俱落在了外頭,這其中便包括亞森平時從不離身,裝著絕大部分必要物品的隨身行囊。

此刻列儂背上殘留著的,除了那從不離身的畫夾外,大概就只有一個水袋和本來作為他今天午餐的數張干餅而已,別說匕首長索,就連火折子都尋不到半個。

亞森握著這個癟癟的背包,一時心中轉了無數個念頭,卻無一個能讓他從這不知有多深的洞穴里逃出去。

「怎麼辦……怎麼會掉到這里來……」徹底看清了身邊環境的列儂•銀聲音里幾乎已帶了哭音。這里幾已是絕地,他著實想不出,可以讓兩人逃出這鬼地方的主意。洞壁那麼陡,竟似是石頭的,而他們身邊卻連繩子也沒有一根。

「我那可以讓我名垂青史的大作可還沒畫出來哇!可不可以不要死在這里……」列儂先生的哭聲中滿是哀怨。

亞森額上青筋隱跳,只覺得身邊這噪聲實屬魔音穿腦等級。他發誓,下次接任務的時候絕對先分析雇主,後看待遇……

目光一凝,扯了身邊男子一把,他沉聲道,「別吵!這里有路!跟我走——」

剛剛他在四壁細細察看,竟發現西北角極暗處隱隱有條窄路,恰容一人穿行,只是卻不知通往何處。因洞里藍光黯淡,那洞口又極窄,一開始初尋時卻未發現。

雖不知它是否真能通往地面之上,但無論如何,有條路走也好過死守在此地。是通往猛獸的巢穴,還是到達光明的地表,死馬當作活馬醫,踫踫運氣看吧……

解下腰間備用的那條皮制腰帶,一頭自己拿了,一頭放在列儂手里,他慎重交待︰「我在前面探路,你牽著他跟在我身手。兩人相距一步遠近。」

……

****

黑。

寂靜。

恐懼。

兩人扶著石壁,跌跌撞撞也不知行了多久,只覺得起初那路本是往上走的,可後來卻似一直向下盤繞。腳下的石級無窮無盡。

難道我們會一直走到地心里?听說那里全是岩漿火焰,銷金融鐵,掉下去只怕連骨頭也化得看不見了……列儂•銀一念及此,當真是越想越怕。

這路仿佛沒有盡頭。

兩人在黑暗中行得久了,只覺得心中郁郁,倒寧可讓食人妖獸一口吃了快活。若不是時不時壁上有那淺紫葉子的植物發出的淡淡藍光讓他們知道彼此身邊還有同伴,兩人早已瘋了。身邊食水干糧極盡節約,卻也已吃得干干淨淨。走在仿佛永遠沒有盡頭的漆黑巷道里,听著單調的腳步聲,兩人口干舌燥,往前走早已成了機械的反應,精疲力盡中卻還是咬牙不肯松了最後那口氣。

或許再走幾步,就能看見出口了吧?如此鼓勵著自己,不肯甘心啊,就這麼倒在這里,然後在黑暗中漸漸化為一具不知道多少年後才有人能發現的白骨……

「有水聲!」嘴唇早已干裂的灰衣少年欣喜地轉過臉輕呼,列儂只覺得他本已有些黯然的眼眸此時像星一樣亮。

打起精神來的兩人再走得片刻,已有些習慣黑暗的眼楮便見前方竟是個三岔路口。

左,還是右?

仔細辨別水聲的方向,具有豐富野外生存經驗的灰衣少年果斷地選擇了左側那條通道。

近了,仿佛已遠遠看到了朦朧的天光。

事實似乎證明他的選擇沒有錯誤。

因生的希望而拼出最後一分力氣的兩人連爬帶走地奔向前方的希望之光。

再轉過一個岔道,前方霍然開朗,卻見好一間寬大高曠的石室,明亮的光線遠遠透進來,竟亮得有些刺眼。

而那隱隱水聲,也似在耳中愈發明晰。

列儂以歡呼一聲,立刻沖了出去——可憐的銀先生只覺得此時自己那干得冒煙的喉嚨能輕松咽下整整一條河。

因謹慎而歷來選擇與沖動無關行為模式的灰衣少年皺著眉,以左手斜斜遮著眼終于自黑暗中走了出來,于是,便見到了一個仙境。

碧草玉樹,繁花如錦,淡金色的光芒自頭頂天幕上灑了進來,透過碧玉般的樹葉,便盈成了淺綠色的光線。草地中央,有一個極大極大的湖泊,煙波如夢,望不見邊際。遠遠的右首方向,卻有一道瀑布如從天際落下,飛珠濺玉,以無以倫比的磅礡氣勢用極動打破這天籟般的寂靜。

[斷夢森林里,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地方?]向來冷靜的灰衣少年竟也似呆住了。

耳中卻似听到水聲之外的聲音,扭頭望去,便見那碧玉般草地與樹林的交界處,依稀有著一大一小兩個影子,較小的是名少女,一身白衣,年紀似乎尚幼,正側著臉撫著身邊那匹高大的黃馬的頭顱,神色間極是歡悅,她清脆的笑聲透過水流,銀鈴般回蕩在樹林里。亞森不敢置信地揉揉眼楮再細看時,卻只見水霧蒙蒙,哪有什麼人影。

灰衣少年握緊了雙拳,卻還是走了過去,腳下一滑,似是踩著了什麼,低頭細看時,卻見是一堆已腐爛得僅剩白骨的馬尸,隱隱可見幾縷殘余馬尾的顏色似是褪盡了的暗黃。他心中驀地一冷。

耳中忽地听到一聲大叫,其中仿佛有著說不出的震撼、驚訝、不信,與狂喜,卻分明是雇主列儂先生的聲音!亞森大驚,定神細看,湖邊列儂適才所立之處卻已渺無人跡。

一股說不出的寒意自尾椎骨竄上整個身體,他只覺得,眼前的美景,竟似透著一種說不出的森森邪氣。

身後突然傳來輕輕地敲擊聲,漸漸地,聲音越來越大。灰衣少年頭皮發麻,卻終是,慢慢地將已有些僵硬的視線轉了過去。

細氈般的茵茵碧草間,赫然立著個幾有一人高的蛋狀物體,顏色卻是詭異的深綠,那聲音,竟似來自它內部。

[為什麼剛才都沒注意到這里有這種東西,是沒注意,還是……]

「喀……嚓……嚓……咯……」便在他面色蒼白的這一瞬,奇異的聲響再度自蛋中傳出,越來越尖銳,竟似一直刺到人的心里。下一個剎那,綠繭頂端咯地裂開一條細細的裂縫,一股濃綠色的液體噴了出來,正淋在灰衣少年臉上。他急急伸手去擦,卻什麼也沒抹到,那濃稠的綠液,竟是在落在他臉上的那一瞬便已沒入了他的體內。

臉上與那綠液接觸的地方漸漸燙了起來。亞森急急沖到湖邊去看,臉上卻沒有半點痕跡,一如以往。

正捂著臉時,一種奇異的直覺讓他驀地回過頭,于是,他便見到一只手自巨繭漸漸擴大的裂縫中探了出來……

那只手有著縴長的十指,形狀很美,膚色雪白而細致,便如十五六少女的柔荑,只是十指指尖如刃,幾有寸許長的尖銳指甲赫然是與綠繭一模一樣的鮮明墨綠色……

亞森眼瞳一縮,情不自禁退了一步。莫名的恐懼在他心中燃燒,終于,他掉頭狂奔起來。眼角的余光中,卻似看見原本清澈平靜的湖水中,有奇異的旋渦在涌動,每一個呼吸之後,便變得更巨大一分……

****

……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原本以為安全而慢下腳步的那一瞬,卻駭然見到身後俱是慘綠的敵意視線。

那是,狼群。

……

[這里,到底是什麼鬼地方啊!]

他自心底里申吟起來,腳下的速度卻不敢慢下半分,比以往任何時候,他都更慶幸自己曾下苦功鍛煉過體力。當他終于擺月兌狼群,停下來歇口氣時,他很清楚地發現了一個事實︰他迷路了,完全的。

他已又身在那黑漆漆瞧不見首尾的甬道里,而這里的路,卻如一千只蜘蛛織成的網一般,縱橫交錯。

亞森努力平靜著自己的呼吸,他的心依舊跳得很快,但是至少,已擺月兌了那如影隨形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吸聲,與那些讓人自心底里寒意油然而生的碧油油眸子。

[冷靜,焦燥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是個冒險者,這條命,有一半至少得為雇主留著!]

長長吐出一口氣,抬起眼楮,在這一個瞬間,他望見遠遠的前方似乎有柔和的白光亮了起來。

[莫非會是另外一條通往地面的出口?不,哪里會這麼容易便有那麼好的運氣!但是,至少可以去看看……]

已筋疲力盡的少年扶著石壁極小心地一步步向前挪去。

只是看清白光的那一個瞬間,他徹底呆住了。

[里面的,是什麼?]

非虎非豹,非鹿非馬……可是,卻是那樣的優雅,威嚴,與強大。

那閃耀著白色光芒的紫色鱗甲與寶石般的眼眸……

亞森渾身戰栗,有個字眼已涌到嘴邊,卻無論如何也叫不出聲來。

那雙仿佛能看清一切的紫眸淡然望來,無形的威壓讓他雙股戰戰,幾欲跪倒,他咬牙扶著石壁,卻不願就這麼軟下雙膝。一個淡漠的男子嗓音在他腦海中響起,「人類,我很好奇……」

「我這里如此隱蔽,你卻是如何找過來的?」

[找過來?]

亞森撐著一口氣,心中俱是苦笑,一時卻哪里說得出話來,半晌,才終于透了口氣答道︰「我——」

便見這一瞬,他耳中听到了一個極輕極輕的笑聲,仿佛自虛無中傳來。只是他听在耳中,依慣性說出那一個字後,便已再也做聲不得,只是目瞪口呆地听著那個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聲音。

他從未想過,這世上竟會有如此動听的聲音,不,已經不能用動听這個詞來描述,或許,唯有美麗這個詞才是與她更接近的描述……

所謂的天籟,大概就是指的這樣的音色吧,他痴痴地想。

那麼,擁有如此嗓音的人,又會是什麼模樣?那個聲音後來說了什麼,他半點也未听清楚,只是艱難地自迷醉中抽離一抹神智,他艱難的轉過頭——

因此,他並未發現前方那雙原本明銳寧定的紫眸中剎那間的凜然與戒懼——

回頭,身後卻是黑暗,什麼也看不見。唯听得那個絕美嗓音似乎在這一刻微微笑了笑,極輕極輕地說了一句話,「好久不見了呢,紫王……」

同一瞬,亞森只覺得一只柔軟卻冰冷的手仿佛自黑暗中探出來一般,突然狠狠握住他的頸子,那狠狠扼住他咽喉的指甲是如此冰冷而尖銳……他的臉在這一刻如火灼般劇烈地疼痛起來。

最後的視線中,他見到的是一張有冰雪般墨綠色雙瞳的雪白臉孔。

而黑暗之神的斗篷,于下一個瞬間將他的神智徹底掩蓋……

*****

三日後。

亞森家兩位幼弟早起晨練時,在家門口發現了昏睡中的兄長及其現任雇主。

列儂*銀于第二日醒來,人卻似變得有些古里古怪,成天只是捧著他那殘缺的畫板獨自傻笑。付完後續七成佣金後,他便急匆匆趕回了光輝神國。亞森家老三起夜時曾模模糊糊听得他在夢中不斷說著「最偉大的作品」、「最美麗的人」之類的話,其中值得提上一筆的便是,這位先生即使在睡覺的時候,也死死抱著那個已斷成兩半的簡陋畫夾不肯放手。

亞森恢復知覺時已是列儂•銀離開的三天之後。兩個弟弟以為他當真出了事,已圍著他哭了幾天。延醫細診,亞森一切均無大礙,只最近一月在斷森森林內的所有記憶一毫皆無。

人皆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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