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為他們兩人,在女兒家房外,守了半宿,該如何見諒?
「你們家主子,行的是這樣的待客之道?」我不高不低的拿著腔調。
那二人並不吭聲,只將頭壓更低些。
「我不打算逃,也走不掉,這點,你家主人應當知道。」我復回轉至房內,中途瞅見自己的衣裙,「傳話給他,幫我備套衣物,另外,就說無邊要叨擾數日,煩勞侯主上,留個縴細點的隨從便好,那鎖也收了吧。」
「落鎖是我二人私下所為,願領責罰。主人只吩咐好好照顧姑娘。尊姑娘意思,這就去辦。」那二人互看兩眼,右側的那個側身退了出去。我轉身,走到書案前,擺弄那細頸花瓶,里面插著連枝桃花幾枚,已經干萎。
不多時,那人回來,將衣物遞上,抖開來是套男裝。
「姑娘,此處無女眷,只尋到些男子衣物,委屈姑娘將就幾日。」那人口氣誠懇,許是真費了心思,「無女眷亦既無丫鬟,姑娘還需,起居勉強些。」
「無妨。」我听罷輕快答道,「你們不要鈴鐺似的日夜跟著就好。」
那二人說完便合門退了出去。
我取了衣物換上,布料尚新,身量倒還合適,只寬松些。房內無鏡台,隨手挽了個髻,折段桃花枝子簪上,走了出去。
推開門,兩位門神果然不在。心內瞬時歡愉不少。
門外院子不大,繞進一灣蓮池,此時尚無新意萌出,留著些敗落桿葉。再看前前後後的房屋,檐角畫壁,竟是出寺廟的格局。那此處院落,大抵是後面的客居處。
雖值白日,卻並未听誦經之聲,也無人聲鼎沸之勢,香火氣息也不重,莫不是荒了吧?
思忖著就往外跨,院門一出,不遠不近的,又瞅見那倆人。晃悠幾步,再回頭看,倒也不上前,只是不遠不近的跟著。我懶得再計較,隨意的晃蕩起來。
這果然是座寺廟,不大,只一進院落。從所在後院客房向前就是大殿,兩廂僧房,迎對最前方就是山門。
此寺停在半山之間,名曰寒禪寺。蔥籠密林將其掩的徹底,身處其中只覺幽靜安逸。一路觀望,果然沒見到香客,寺內外倒也干淨,未曾荒廢。殿堂無塵,佛身明靜。路遇三兩僧人,分工了然,灑掃的灑掃,敬香的,理佛早課的各自端正。
大殿供的釋迦牟尼佛本師及兩大弟子。我雖非真正出家之人,也有的此般因緣,入的山門,理應跪拜。
與僧人行禮,得許可後,燃起三柱香。默念著,跪拜。供養佛,覺而不迷;供養法,正而不邪;供養僧,淨而不染。願我等迷蒙之人,早度苦厄。
因唐突前來,無法尊照禮佛的順序,我只誠心拜過便退出去。
出了大殿,也無甚去處,踱回了後院,進了房內發呆。
來回一遭,能住的不過僧房與此地,不知道侯某人在何處。昨日听八音公子喚他行之,大約是他的字。阿音與行之皆是親人間稱謂,他二人,應當交情匪淺。一個聞名卞安的翩翩公子,為何非要與賊人相謀,我真想不通。
現下寺內安然,也不知定安王府內有何波動。娘可識得紕漏,部署人手來救我。方才在山門處觀望過,下山小逕隱避,且山勢陡俊,勿怪香客少見。殿內小師傅也不多話,除卻寺內之事,不言其他。因此,想要自己逃出去,並非易事。況院外還跟著兩個大漢,我那三腳貓的功夫,不夠被收拾的。
算算一夜車馬行程,應當距卞安城甚遠。娘她們尋得我,也得幾日吧。
合計完時下局面,我也只有一條路可循,就是,等。這個侯行之陰邪之術不容小覷,噬骨香三日需解藥,真逃出去了,也不知李漣解不解的了。神醫的技藝本就讓人質疑了,舊毒都不見他有根治之方,再因這噬骨香,我小命可難保。透骨疼痛啊,想想就起冷汗。
佛祖,無邊的人生為何就這般坎坷啊,何時是岸呢。
發完呆,閑著無聊,在屋內轉悠。書案上擺的都是些佛經,上前翻看幾冊,下面壓著的,還有徐顏增所著的尚學,與四國論。我有些驚訝,徐顏增是前朝大家,但也是個,違逆之人,這些逆書理應早被毀滅,不存于世上。怎會在此大敞書扉,供人賞讀?想想娘說的前朝遺族,逆賊,與逆書,倒也對路。我猜測這興許與侯行之那伙有關聯。
話說這徐顏增,我不曾讀過他的書,坊間多半也無人敢談起。只是當初徐家滿門抄斬之事,天下人皆嘆。一介文人,手無縛雞之力,落得家門慘敗,思及此,就讓人覺得悲涼。偶爾有書館先生會略微談起,總是唉嘆。有學識之人間是相互憐惜的,即便書館內不可細說徐家之事,只能以逆國之事警示眾人,那些說書之人還是會夾雜些個人情緒,不明說,也听得懂。徐家據說是三門狀元,書香府第,盡是守孝義綱常之人,下場如此,皆是由徐顏增所著之書而起。
都說文人墨客喜好悲春殤秋,附庸風雅,徐先生不然,好論國是。一部四國論,舉座皆驚。本來只是言辭犀利些,指出時下之利弊,用詞尊禮,並無忤逆之相。彼時文壇也有同類文章,也無不妥。然而有心之人,一石既可激起千層浪。後人謂徐先生為人耿直,高風亮節,言辭直接,因此得罪不少人。當時朝中有人上奏,徐顏增此書有辱國之意。緣起四國論中,虛比的四國之說,說里面國間相比,暗含我冕月泱泱大國淺薄,竟與諸浮沉小國並論,有悖我冕月尊貴名號。
恰逢當時胡番擾我邊境,先皇正值焦灼,聞言震怒,徐先生因此鋃鐺入獄。四國論中,言撫民之道為先,主求和為先,恰違了先皇要出兵的念頭,如此惹了大事,徐顏增在獄中亦秉持本意,無意妥協,不願毀棄此書,最終落得滿門抄斬。可悲可嘆。
因這段故事,我對這四國論平生出好奇。取至枕旁,正待翻看,門外有人喚我用飯。
出家人有過午不食之說,因此這頓飯錯過,就沒得吃了,我開門應下,是那二人其中一個。
素齋已至門外,我讓了一步,那人將飯送進房內,擺在桌案一側。
「謝過大哥,還不知如何稱呼二位。」我看他二人無傷我之念,也好說話,不由得口氣也軟了許多。
「在下高進,外面那個是高德,姑娘有事吩咐便是。」
「原是兄弟,難怪身量外貌都相似呢。煩勞二位大哥了,無邊非婦人心胸,眼下安逸,不會與二位尋麻煩的。」我直言道。
高進面上有欽佩之色,又一揖道︰「謝姑娘體諒,我等實非大惡之人,事出無奈,得罪處姑娘見諒。」
「我明白,各司其主,無妨。」
「謝姑娘,素齋尚熱,請姑娘用飯,高進告退。」說罷他朝外退去。
素食白飯,竟還合口,菜色鮮艷,入口極佳,真不像是小寺灶間所出。
這種種細處,顯出此處應是專為誰安置,那人,還非一般身份。
飯後我便窩到床邊,看那本四國論。
本是解悶,不料幾頁之後,竟起了興致。確是本好書,引人流連,讀起來酣暢淋灕。徐先生慷慨陳詞的形象,從書中觀點的層層論述中,鮮活起來。很少有人能將治國之策,倨實直言,又句句可懂。
真是可惜了一位真性情的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