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杰一眼執筆，緩緩寫上「文成杰」三字，字體縴細娟秀，不亞于大家閨門，書生頓覺眼前一亮，拿在手中仔細觀看，不住點頭︰「好字，見你談吐及字體，以前應讀過書，怎麼淪落為乞兒。」
「小女子以前是一大戶人家丫頭，跟著小姐也識了不少字，只是……」稍為一頓，略有傷感，「只是小姐不幸病逝，老爺怪我照顧不周，便打斷我的腿趕了出來。」心怦怦直跳，極為緊張，略彎腰捏捏自己的殘腿，不敢抬頭。書生道︰「你多大了，會做什麼？」
「小女子今年十七。」文成杰道，「所有家務都會干，以前主要給小姐備餐。」
「听你口音不是杭州人氏，以前在哪戶人家？」書生道。「小女子蘇州人氏，在一姓岳的人家做丫頭。」文成杰道。見她談吐明晰，應對自如，書生倒有幾分欣賞，只是她容貌丑陋不願接近，便將寫好的文成杰簡歷遞給身後小廝。
文成杰肚中饑渴，咕咕作響，小心問道︰「大人，我……」書生道︰「今日尚書大人確實給乞丐發銀錢，但並非給一時所需，而是安排一活計讓你們得以糊口，不致沿街乞討。」
文成杰聞言笑逐顏開︰「真的，若大人能給小女子尋個活計，定當萬分感激。」
「別高興太早，你貌毀身殘，別人能否願你做工也不一定。」書生無疑給她潑了一瓢冷水，「今日來者近百名乞丐，竟然只有四十左右願留下來找活干，走的人大部分好手好腳，竟總想天上掉餡餅，不明白尚書大人的苦心。」文成杰雖有失落，仍道︰「尚書大人真是英明，能幫窮苦百姓渡過難關，那小女子現在該怎麼辦呢？」
「留下的人先賞一頓飽飯，你們的簡歷待黃大人親自審核後再行通知。」
「多謝大人。」文成杰一笑行禮，然又想到甘霖，「大人，小女子還有一哥哥，身染怪疾，渾身流膿不能動彈，能否將他帶上。」
書生聞言抬頭瞟了她一眼︰「你這丫頭自身都難保了還管別人，你能否留下還待定奪。」
「但他真的很可憐，我不能拋下他。」文成杰扔有淒傷，「大人，不管小女子能否留下做工，今天中午讓我們先頓飽飯好嗎？」。近乎乞求。
書生打量她一番，瘦骨嶙峋，眼神灼灼，滿是期盼，況聞她肚中擂鼓，也心生憐憫，道︰「尚書大人鐵面無私，會幫助窮人，卻不救濟無所事事之人，老夫也不能讓你把飯帶回去，這樣吧，你先回去，把你兄長帶來，再看黃大人對你如何安排。」文成杰激動道︰「多謝大人，多謝大人……」不住行禮鞠躬。「小女子告辭。」轉身拖著瘸腿快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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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著烈日強輝趕回破屋，樹蔭下仍有乞丐坐著乘涼捉虱子，只是比先前少了一半，文成杰在周圍轉了幾圈，都沒見到甘霖身影，心下一慌，叫道︰「甘霖，甘霖……」又到屋內尋找，毫無所獲，眾乞或不懷好意瞪她，或置若罔聞。文成杰「撲通——」一聲跪下，淚如雨下︰「各位，我求你們告訴我，我哥哥到底在哪兒，我求求你們了……他被人害成這副模樣已經夠可憐了，我只想讓他最後過幾天好日子，你們告訴我他在哪兒好不好，嗚……」
眾乞丐有的無動于衷，有的別過臉去，「我們是落魄流浪到此地，並非有意打擾，求告你們訴我他在哪兒，我保證再也不來打擾你們了……」傷心不已，伏地而哭，經過半月相處，已將甘霖視作寄托、伴侶，若再失去，自己又將何去何從。
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孩子面黃肌瘦，睜大雙眼看著文成杰，便從母親懷中爬到文成杰跟前，小手拉住文成杰衣襟，稚女敕童聲道︰「姐姐，不要哭。」三伏烈夏，人情如鐵，唯一顆童心縴塵不染，知其冷暖，文成杰抬頭看著他，淚流滿面，哽咽難言。
女人似乎也動了惻隱之心，忙過來抱過孩子，低聲向文成杰道︰「你哥已經死了，王五帶人拖著他朝東邊去了，現在還沒回來，你快去吧。」
文成杰心猛一刺痛，唇瓣顫動，擠出兩個字︰「謝謝！」跌跌撞撞跑出門朝東邊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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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狂奔不時摔倒，荊棘絆石遍布，文成杰已顧不得其他。突聞前方人語聲，文成杰忙躲在石塊後，是王五等人返回，共有四人，王五嗓門大，喝道︰「難怪今天運氣背，被人耍，原來有死人在。」一人直拍身上塵土︰「哎呀，比死魚還臭，讓他跟毒物作陪再合適不過。」
另一人道︰「這災星身邊不是有個妞兒嗎，今天也去領錢了，等會兒回來怎麼處置。」
大疤道︰「先奸後殺。」「放屁！」王五叫罵道，「這貨色你也看得上，萬一她也染上災星的病，你也讓咱成活死人。一不做二不休，讓她給她哥陪葬。」
文成杰听得毛骨悚然，不敢做聲，大疤道︰「行，反正多死個乞丐也沒人管，等她回來就干。」四人從文成杰躲藏的大石旁走過，只覺一股腥風，令人作嘔。文成杰手撫胸口直喘氣，待四人走遠，不听人聲方才敢出來繼續前行，左右張望，東模西找，焦急萬分。
「啊——」被一樹根絆倒，趴到在地，眼前正觸一滑溜細長的東西，通體烏黑，文成杰抬起頭，「啊——」一聲尖叫劃破林際，那是一條蛇，已死。
文成杰心跳加速，倚在樹上，極度恐懼，閉上雙目，緩緩讓心平穩，再次睜開一掃四周，眼前景象更是恐怖，死蛇遍地，皆是滿體烏黑，似被毒死。文成杰只覺渾身發毛，小心一步步往前挪，避免踩著蛇尸，內心懼意無法言喻，然人還得尋。
突見前方情況，頓時嚇呆了，不遠處是一蛇窟，被人鑿開，有一人躺在窟中一動不動，百余條蛇緊繞其周身，緩慢蠕動，或張嘴吐信，或咬人泄毒，以蛇窟為中心，死蛇向四周分布。坑中人正是甘霖，文成杰愣住不敢動，目不忍視，淚落連珠，心痛如絞。
無力地跪下，文成杰哽咽道︰「甘霖，對不起，在你人生最後階段竟然你慘死蛇窟，對不起，對不起……」撕心裂肺，林木震顫，落葉飄飄，似也含悲泄怨，周圍一片蕭蕭。
蛇群緩慢從甘霖身上移開，原本五顏六色的蛇，隨著爬行慢慢變黑，直至不動死亡。文成杰沉浸在悲痛中未覺察，凜風朔朔，飄枝散葉。
良久，文成杰淚干人乏，這個相處半月的伴侶便就此離逝，不知名姓根底，留下的是無窮慘狀與悲涼，令人餃哀。蛇窟中已無蛇，文成杰緩步至甘霖身旁，甘霖身體冰冷，沒有鼻息，渾身上下血跡斑斑，摻雜黑泥，惡臭難聞，周圍草叢盡枯，蛇尸遍地，陰森恐怖。
文成杰撫模甘霖緊閉雙目︰「短短半月光景，你竟走得如此匆忙，本想讓你過幾天舒服日子，但最終未能如願，甘霖，我不該帶你來這里，你心里一定在怨我對嗎？」。
掬一抔土灑向甘霖腳邊，漸漸將他整個身子掩埋︰「甘霖，你便在此入土為安吧，從此不必再承受人世間的痛苦，你解月兌了，我雖不知你是誰，但我心中已永遠將你銘記。」
文成杰又看了一眼那緊閉雙目，又一滴清淚滾落，欲將土把甘霖臉部遮蓋，瑟風不已，陽光時漏，甘霖猛地睜開眼。
文成杰掬著土，傻了，目瞪口呆，甘霖唇瓣顫動，發出低吟，極度沙啞，「呃」了幾聲，吃力德蹦出兩字︰「舒服！」聲音蒼老低沉，深夜听聞，如是鬼魅。
甘霖雙目含光，直盯著文成杰。半晌，文成杰雙手垂落，塵土飛灑，又是淚光盈盈，渾身顫抖，慌忙將甘霖身上的土撥開，抱著甘霖的頭，嚎啕大哭，悲天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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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成杰不敢再回到破屋，況甘霖滿身血污，便在河邊給他清洗。雖還是體無完膚，然流膿明顯減少，可身上多了被蛇咬的齒印。
文成杰扔是惶恐，然更是驚喜，笑道︰「這是怎麼回事呢，你已經沒有鼻息，況又被那麼多毒蛇咬，你竟然沒事還能開口說話，蛇卻死了一大片，你真是奇人。」
甘霖閉口不言。「你現在幾乎不流膿了，看來身體逐漸好轉，真是老天有眼，看見了你的痛苦。」文成杰仍笑道，「今天來了個吏部尚書黃參大人，說要給乞丐安排工作，若我有活可干，我們就不用擠乞丐窩了。那些乞丐不僅好吃懶做還心狠手辣。」想起來仍覺得可怕。
「算了，不提那些討厭的人。我帶你去城中找尚書大人。」文成杰將甘霖渾身包好。
背著甘霖，文成杰趕到府衙已近傍晚，衙門緊閉，唯有冰冷石獅與冷漠侍衛把守，文成杰將甘霖平躺放好，忙上前問道︰「官大哥，我叫文成杰，是來這里尋活計的，請……」
「滾開。」侍衛一腳踹開她，「真臭，滾遠點，活計是你想找就找的。」直捏著鼻子。文成杰爬到甘霖身邊，不敢再問。
此時，只見一隊人馬開路，護著兩頂軟轎朝府衙走來，軟轎停在府衙門口，正是黃參和知縣，中午四個書生換上了儒袍，跟在黃參身後。
知縣一直恭敬維諾︰「黃大人真是英明遠見，識人有才，這三十九人不僅不用沿街乞討，以後生計也無憂，您可真是活菩薩，造福一方百姓。」
黃參仍是手搖折扇，慢慢道︰「這三十九人是想過安穩日子的，可走的一半多人卻是好吃懶做，不思進取之人，留之何用，還怕為賊禍。」言語犀利如針。
知縣一听即明︰「是，是，下官一定辦妥。」
文成杰一眼便見今日那書生，忙上前叫道︰「大人，大人……」卻被侍衛攔住，眾人回頭，文成杰叫道︰「大人，我是文成杰，您還記得我嗎，我把我哥帶來了。」
書生見她，甚是驚詫，向黃參道︰「大人，她叫文成杰，便是今日願意留下的第四十人。」
黃參微一擺手，侍衛放開文成杰，文成杰手足無措。書生忙道︰「文成杰，還不快見過黃大人。」文成杰聞言慌忙跪下︰「小女子文成杰見過黃大人。」又一磕頭。
黃參淡淡道︰「你抬起頭來。」文成杰依言抬頭，疤痕顯露無遺，面對眾人有些鄙夷目光，又低下頭。突覺月復內血氣翻涌，五髒六腑絞痛難忍，「呃——」吐一口黑血，手撫胸口，痛苦不堪，眾人見狀不由一慌，後退幾步。
書生上前給文成杰把脈，站起身向黃參道︰「大人，她中了不明劇毒。」眾人又是一驚。黃參未驚，向書生道︰「給她吃粒‘玉露丸’。」書生領命，從懷中模一瓷瓶，倒出一紅色藥丸，給文成杰吞下。
文成杰知道自己中了‘銀寒’之毒，毒漸漸被壓下去，又一磕頭︰「多謝大人賜藥。」
黃參看了眼她身後的甘霖，正觸及一道寒光，略有驚顫，定了定神道︰「文成杰，本大人看了你的簡歷，知你能字習書，善為家務，尤其是膳食。然你貌毀身殘，身中劇毒，還帶著一渾身癱瘓的哥哥，若要入府做丫頭已是不可能，本大人是不能幫你這個忙了。可見你求職心切，且積極上進，本大人再給你另一個機會，此番也從未有過。」頓了頓，「給你一百兩銀子，但不是白給，你得寫個借條允諾歸還。」眾人一驚。
文成杰道︰「可小女子身無長物，如今又衣食難覓，朝不保夕，或許……或許性命也不久矣，如何還能還上大人的銀子。」不由憂慮。
「一百兩于本大人如九牛一毛，對你卻是雪中送炭。」黃參道，「若你以後命喪黃泉，便當是給你的施舍；等有一天你有能力再償還。本大人也是見你苦無生計，又不甘現狀。」
文成杰不住口頭︰「多謝大人，多謝大人。」書生給她筆紙，文成杰命筆疾書︰「民女文成杰，蘇州人氏，于明弘治七年七月初十借吏部尚書黃參大人一百兩紋銀，以此為憑，若留有效之身，必當歸還。」
黃參拿在手中，點頭道︰「文筆遒勁，字體優雅，待你有歸還之力時便到京城吏部尚書府找本大人。」命書生將銀子給文成杰，文成杰接過銀子抱在胸前，心潮澎湃。黃參面色微皺，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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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月缺弧，清輝半灑，城外破屋半明半暗，乞丐多已睡熟，鼾聲囈語不絕于耳。幾名黑衣人如鬼魅般飄然而至，相互點頭，拿起火把將破屋點著，焦臭味彌漫，有個乞丐驚醒，大叫︰「著火了，啊——」剛叫一半，背後便是一刀。有些人醒了，慌忙逃命，然還沒出門便被砍殺。
頓時大火彌漫沖天，殺聲慘叫聲四起，人影亂竄，刀光霍霍。乞丐大多被黑衣人截殺，王五與大疤抵擋一陣也倒在血泊中，女人和孩子也無一幸免。頃刻間，尸體遍布，血流滿地，慘叫隔絕，大火仍熊熊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