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年正月十五日
前幾天,我把何九娘子邀我們觀燈的事告訴武大郎時,他開始還有幾分猶豫,我想他肯定是想起去年清河縣觀燈的一幕。當我告訴他︰「今不同往日,一是我們左鄰右舍這麼多人結伴而去,人多勢眾嘛;再說這陽谷縣誰不知道武都頭有個親哥哥,只要亮出武二郎的名頭,我就不信那些小痞子敢怎麼樣!」武大郎想想,覺得我說的在理︰憑武二郎在陽谷縣的名頭,是無人不知曉的,大概也不會有人想招惹吧!便答應了!
今天就是正月十五元宵節了,我想今年我終于有機會去看花燈了,我可要遂了小時候的夢想,一定好好地看個夠。左鄰右舍也與我想到一塊兒,大家都提前用餐,邀約齊了,就是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
燈會的地點就選在獅子街,當街架起了十座燈架,根據不同的內容來布置燈架,燈架的周圍就有擺攤的,也有挎籃、挑擔賣吃食的,有賣瓜子、干果的、玫瑰桂花糕的、面食的,甚至還看到扛著草把子,上面插滿了冰糖葫蘆的……反正餓了可以充饑,饞了可以解饞
我們來得算早的,十個燈架下圍的人不算太多,我們干脆就順著燈架往前走,準備一個一個都看,不許一個漏網。
第一個燈架上,掛的是模仿著各種各樣瓜果蔬菜、花卉植物而糊的各式燈型︰
看那金瓜燈金光閃閃,西瓜燈碧綠盈盈;荷花燈托在綠葉上,梅花燈藏在干枝中;柿子燈黃,青椒燈綠,紅椒燈火,茄子燈紫,雪梨燈橙。那百果蔬菜盡在燈架上。
第二個燈架上,掛的是各式各樣的鳥獸蟲魚,糊的燈具極具趣味;讓人看了不禁大為驚嘆巧奪天工︰
螃蟹八腳橫行;蝦子二須長牽;烏龜燈黑壓壓;鯉魚燈內金甲;雙龍戲水燈穿假山而過;獨鶴朝天燈與雲霞齊飛;猴火類騷首弄姿,老少皆喜;白象燈長鼻飛舞,男女齊懼;獅子燈怒吼迸山唬走群獸,老虎燈長嘯出林驚飛眾禽;孔雀展翅,引來巨鳥爭艷斗羽;鳳凰長吟,使得千禽婉轉齊鳴。
再往下面幾架,盡是人物故事,轉到下面,架子上已是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往前行走都很困難。
這一架是八仙過海的故事,只見那︰
張果老倒騎驢笑呵呵;曹國舅手持卷細思索;何仙姑手提一籃新仙果;藍采和雙手合十口中念佛;韓湘子吹玉簫斷人魄;呂洞濱手提劍驅邪魔;鐵拐李背葫蘆有仙藥;漢鐘離挺大肚笑呵呵!
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呵,那人物的神態,真像活人!
一架是扎的觀音大士普渡眾生,只見那︰
慈悲觀音大士登白蓮上,手持淨瓶,楊柳枝拂玉露,灑向世間蒼生百姓;美貌金童玉女護法器旁,精神抖擻,警惕著準備好,掃蕩妖魔魑魅魍魎。
接著一架花燈是天上神仙正為王母獻壽︰
這邊是麻姑提一籃仙桃,紅多白少,
那廂是天女散滿天飛花,香濃味遠;
壽星捧上仙丹,福星奉上壽棗;
赤腳大仙飛雲趕日,婆娑嫦娥登霞奔月;
織女織成五彩錦緞,青娥紡上白雪素綢。
看著這些燈具,我們都被迷住,不住地贊嘆,人群也越來越擁擠,大家都抬著頭,圍著這精美絕倫的燈具,舍不得離開。
突然,拉著我胳膊的孫嫂扯了我幾下,用手指了一處,與我們同行的人沒有注意我們。我順著孫嫂指的地方望去,那是離燈架不遠處的一座三層小樓,算不上豪華,可非常舒適精致,這小樓臨西向獅子街。第三層樓檐上掛著湘妃竹簾子,燈下影影綽綽,坐著五個麗人。
風吹動那湘妃竹簾,就見兩個婦人,索性撈起竹簾往下看,這下看清楚那五個麗人的穿著︰一個身穿白綾襖兒藍緞裙;一個是紅綾襖兒,藍緞裙;一個是大紅妝花通袖襖,墨綠緞裙子;一個粉紅綾緞襖上火紅綾緞裙;一個蔥綠綾緞襖,深綠緞裙;個個面容絞好。
此時觀燈的人,便挨肩擦背,仰頭往上瞧,一摞摞的。
一些浮浪子弟,指著這五個麗人說︰「定是那公侯府中的宅眷。」另一個說︰「是貴戚的五個艷妾!」更有一個說︰「莫不是哪個院中的小娘,是哪家大戶給叫到這兒來看燈彈唱?」
這樓下人指指點點,越來越多的年輕男人不看燈,卻去看樓上的女子,只見那紅綾襖兒藍緞裙年齡稍長的麗人比劃了一下,那兩個掀簾子的兩人才又把竹簾子放下。那樓下的人見樓上已沒動靜,也見不到麗人,這才又轉過臉去觀燈。
我便悄悄地問孫嫂︰「這是什麼大戶人家,齊齊整整的就攏住花一樣的五個女人?」孫嫂也悄悄地湊在我耳邊說︰「看見那穿蔥綠綾緞襖,深綠緞裙的那個沒有?她便是李瓶兒,現在已經改嫁給他先夫的義兄,繡春就是她的貼身丫環!」
一家有五個美麗的妻妾,這等排場,毫不亞于「張善人」,看來這花子虛的義兄在陽谷縣也非等閑之輩,非有天大的本事,通天的手段,怎能攏住這些心比天高的美女?
我們逛了一夜,把所有的燈都看完了,大家便買來棗糕、桂花糕、幾色瓜子,一路高興地吃著,盡興而歸!
丁酉年正月二十日
今年的元宵節已過去了幾天,我還覺得余興未盡似的。想想去年的元宵節,在清河縣觀燈,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而後還惹來無窮盡的麻煩。今年我們結伴而去,大家高高興興,熱熱鬧鬧觀燈,平平安安,順順當當回來,燈也看夠了,總算是心意足了。
又想起那五個麗人,真是的,不知是哪個有權勢的男人的妻妾,真會享受,在那三樓之上,不用出門,也不遭擠,就把那些燈具盡收眼底,也算是有福吧!不像我嫁的是個賣炊餅的,沒有地位,遭人白眼,突然之間,我第一次厭惡自己的貧窮、沒有權勢、沒有依靠,我也不知道我這是怎麼回事,我怎麼會變了呢?
丁酉年正月二十一
自從武二郎與舅舅走後,武大郎卻真的就遵照他兄弟的囑咐,每日做的炊餅與過去相比,減少一半,賣完炊餅往往是不到天黑就歸家,早早除去簾子,關上大門。開始我也煩,心想,這武大郎真把他兄弟的話當聖旨,一點都不走樣。後來一想,武二郎那樣的人,普通的人也沒法不把他當保護神,何況像武大郎這麼一個懦弱無能之人?早點休息就休息,也沒有什麼壞處!
今天下午,我估計武大郎也快回來了,便出去收簾子,關大門。不知是自己心不在焉,還是不小心,拿慣了的叉桿竟然會從手中滑出,正好打在一個站在我家門邊的官人頭上。此人面色白淨,臉孔是討人喜歡的圓臉,五官配合討巧,尤其是懸膽鼻上一雙桃花眼,骨碌碌地甚為靈活,讓人覺得這官人俊俏風流,很有女人緣。一頂纓子帽兒,金玲瓏金井玉欄圈帽兒,身穿綠綢衫,下穿細結底鞋,清水布襪兒,手里搖著灑金肩兒,穿著打扮就是一副富貴相。
我一看失手打著一個陌生人,忙先道歉︰「對不起,失手打中官人,休怪!」那官人直瞪瞪地看著我,我心里咯 一下,就覺得這雙眼楮的眼神很熟悉,肯定是見過的。一時又想不起,便呆了一呆。心想人家莫名其妙地挨了這一下,這穿著打扮也是有錢人,這位公子不借題發揮大罵一頓,至少也要抖抖威風吧,不然怎麼結束啊!
沒想到他看我呆呆的樣子,半天也沒有說話,待我向他道歉,他竟然一手整理頭巾,一面還禮,還說︰「不妨事,娘子請自便!」
我關上門,到樓上窗口邊,往下面看,看他呆呆站在門邊好一陣兒,便轉到隔壁王婆茶館去了。
也許是天生愛美吧!光是看到他生得俊俏,有了一分好感;而在叉桿打著他,以為他會發怒大罵,甚至伸手打人之時,他卻很有禮貌地說︰「不妨事!」高貴人家的子弟,居然如此謙恭有禮,就有了三分好感!更在他目不轉楮看我時,顯然是喜歡我的樣子,讓我又恢復了自信,這樣一來,對他的好感竟然增加到五分,對一個陌生人,竟然如此評價,自己都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丁酉年正月二十二日
今天送走武大郎後,我就在回憶,昨天叉桿打著的那個官人,我實在是不認識,也沒見過,為什麼會覺得他那骨碌碌的桃花眼,還有看人的神色,會覺得在哪見過呢?是不是自己的疑心太重!人家態度那麼客氣,不會為挨一叉桿而對我進行報復吧!正想著,王婆在樓下敲門,武大郎不在,鄆哥也沒來,我一個人也覺得悶得發慌,有王婆在,听她說笑,也可解悶。
下得樓來,王婆便對我說︰「金蓮哪,我有件事要勞煩你,可又不好意思說出口!」
我想,自我們搬到陽谷縣,左鄰右舍與我們都相處得不錯,尤其是王婆,做得一手好菜,我們家請客,一叫她,她都毫不猶豫放下自己的生意過來幫忙,我們也欠她的情。[]不僅如此,她又是個孤老太婆,我們年輕人幫幫她,也是應該的。便回答她︰「王干娘,我們左鄰右舍,互相要麻煩的事多著呢!有什麼事我能幫你,那也是應該的,有什麼說不出口的地方?」我心還以為她生意上有什麼麻煩,要找我借點銀子,調劑調劑!
王婆說︰「金蓮哪,你既然這麼說,那我就厚著臉皮說了!你知道我是無兒無女之人哪!先夫留下這個茶館,只能勉強度日。也沒有多少積蓄,我常為我的後事發愁。這不,一個常來我處喝茶的客人,喜歡喝我調的茶,他惜老扶貧。便送了一些綾綢絹緞給我。一是我這段這時間,自己覺得身體不如往年,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離世而去;二是我哪有錢去請裁縫來替我做老衣。我看到過你給你舅舅、武大做的衣服,給小寶繡的肚兜,那一手好針線,陽谷縣也沒幾個人及得上你。我就借你巧手幫我弄幾套老衣,先裁出來,慢慢再做。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幫我這個忙!」
我想,王婆也真可憐,連老衣都要人送料子,做老衣不過是出在我手上,這又沒有什麼為難的。只是她要照料茶館,我就到她家去做好了,反正兩家也連著,方便得很。
我說︰「幫你這個忙是可以的,等武大郎回來,我與他商量一下,明天就可以去你家幫忙了!我想,武大郎也不會反對的!」
武大郎回來,我把王婆要請我幫她做老衣之事告訴他。他想,自舅舅和他兄弟離開陽谷縣後,我便郁郁寡歡。平日里白天他去賣炊餅,我更寂寞,怕我悶出病。到王婆家,起碼有個人作伴,便答應了。還叮囑我︰「王干娘與我們家是鄰居,平時麻煩她的地方也多。她老人家無兒無女,也挺可憐的,去幫忙就是幫忙,千萬不要收受她的東西!」
丁酉年正月二十三日
今日里吃過早飯,關上門,我便到王婆家。她早已恭候,便把準備好的東西搬給我看,樓下她要做生意,在樓上已備好一張白絹、十兩好絲棉。
我便告訴王婆︰「還是打開一匹,裁一套做一套,免得裁好不做,剪口的地方跳絲就不好了!」王婆連連點頭︰「一切由你作主,你咋說,就咋做,我絕不多言!」
于是我先量好王婆布衣的尺寸,然後下剪裁好,便開始穿錢引線,開始縫紉!王婆招呼我坐下,便在旁邊陪伴;如樓下有客人,她便去為客人調制茶,客人走了,她便回來,看我有什麼還要幫的。還時不時的說些俚語、笑話。逗得我大笑不止,覺得好開心。
這里真比在家里好混,說笑之間,便到了中午,王婆便下了半斤水面,澆上炸醬之類的調料,我們兩人便吃了,王婆還怕怠慢我,還端上她做的兩樣葷菜,一壺酒,我與王婆一人喝了兩杯,身上便暖和起來。
我們就這樣說說笑笑,估莫到武大郎大概回來的時間,我便告辭回去。結果武大郎因听從二郎的話,只賣平日里炊餅一半的樣子,他便比我還先到家。見我臉上紅紅的,便對我說︰「你去幫王干娘做老衣,不要吃人家的吃食,她又不是那種有錢之人!這兒離家就兩步路,晌午要是餓了,自己回來吃點點心,再過去幫她做。實在她過意不去,要請你,那你也回請回請他,人說︰吃人三餐,還人一席,要不,你把老衣拿回家里來做好了。免得耽誤她的生意!」
我想,我就是因為在家里寂寞難耐,才想去王干娘家找個人說說話,拿回家來做,那不是又讓我一個人對著幾堵木板,那我何必答應幫王婆的忙?我口頭上敷衍著武大郎,心想還是去王婆家,頂多也就是還她人情,那就吃幾頓,請她一頓吧!
丁酉年正月二十四日
今天剛吃完早飯,王婆便上門來相請,我依然和昨日一樣,忙碌起來。正埋頭干活時,突然听見有人在茶坊門前大聲叫嚷︰「干娘!干娘在家嗎?」
王婆在樓上回應︰「是西門大官人嗎?等等,我馬上下來!」又對我說︰「金蓮!這位是西門大官人,就是施舍衣料給我做老衣的大財主。他最是憐老惜貧之人,也是個仰慕英雄、喜交朋友的人,他的路子廣得很,在陽谷縣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對你的小叔子武二郎早就仰慕得緊哪!我和他是熟人,讓他上樓來見見,你沒有什麼意見吧!」
听王婆這麼介紹他,我也有幾分好奇︰莫非在陽谷縣,還有哪個名頭會比武二郎更響?我倒想見見他是個什麼人,再說是王婆家,樓下又在做生意,會有什麼事嘛︰便點點頭,這心中的針線可是一直沒停!
王婆下去,一會兒就把一個身材筆直,身穿錦緞,手拿灑金扇的年輕公子引上樓來!我抬頭,覺得有些面熟,尤其是那一雙風流桃花眼,讓人是過目不忘。手上的針線停下來,頭腦轉動起來,眼楮盯在他臉上。
王婆此時便笑起來︰「金蓮,你那叉桿打得好啊!」
王婆這一笑,一下子想起,便有幾分惶恐,忙起來道個萬福︰「對不起!金蓮不是有意冒犯公子,請公子千萬恕罪!」
王婆說︰「這是西門官人,為人最是和氣,又肯對女人陪小心,他哪會記恨?」
西門官人連聲說︰「打是沒打疼,就怕此事嚇著小娘子,倒叫小人好生不安!」
這西門官人不僅沒有富家子弟的驕嬌之氣,說話還很隨和,而且挨了叉桿打,反倒怕驚嚇了他人,看來此人確實不錯,便對他又有了幾分好感!
便笑笑又坐下做針線,心中又苦于是不認識,無話可談。王婆打招呼叫西門大官人坐我對面,便開始不停地夸我。說我剪裁衣服合身,針腳又密又細,不會綻線不說,連針腳也看不出來,接著又說,她看過我為干兒子繡的肚兜,繡的那個活靈活現,讓人嘆為觀止。
然後就招呼西門大官人︰「西門大官人,你要不信,快過來看看金蓮已經縫好的這些,看看這手筆是不是陽各縣沒有第二個?」西門慶便拿起已做好的衣服袖子,連聲夸獎︰「王干娘說得沒錯,我家專門養著的一班繡娘,真沒一個有小娘子這般巧奪天工的手藝!」
我心中又增添了幾分高興,真是的,沒有一個男人肯當著我的面夸獎我的好手藝。我那麼精心為武二郎縫制的錦袍,他竟然不屑一顧,怎麼都不肯穿,最後甚至丟在他搬走後的空屋里,就這麼辜負我對他的那番愛意。
接著兩個人坐在我旁邊,王婆又說︰「金蓮!你認不認識這位西門大官人?」
我回答說︰「干娘見笑,想我們是外地搬到這兒來的,這不,還不到一年!我又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人,從哪兒去攀上這公子?」
王婆說︰「那我告訴你,你不要看西門大官人年輕!他可是我們陽谷縣的首富,本地的知縣相公也是他的好朋友;他可不是一般的富貴公子,用的是父母的錢!西門大官人的生意是他自己在做,父母都過世了,要做什麼事都是自己做主。他家中萬貫錢財,起家是個生藥鋪,如今生意做大了,有幾家成衣鋪、綢緞莊、古董店、糧食店。還有幾處高宅大院與田莊,家里是錢過百斗,米爛陳鄉;黃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珠子,光的是寶物,有犀牛頭上角,也有大象口中牙!」
這王婆說得口沫四濺,沒想到她口才這麼好,真不愧是開茶館練出來的。
西門大官人滿面春風,听她才告一段落便馬上接上︰「干娘!休夸,愧煞本人!還未請教小娘子是誰家的小娘子,是哪個官人,前世修得好福氣,今生才娶進這麼一個貌美、心好、手巧的九天仙女!」
這如蜜糖般的甜言蜜語,夸獎得讓人心里覺得甜滋滋的,又沒有污言穢語,真讓人受用,心里也開始有些飄飄然起來。
王婆說︰「就是我隔壁邊賣炊餅武大郎的娘子;她小叔子就是日前陽谷縣的打虎英雄,如今陽谷縣的武都頭武二郎!」
提到武大郎是我相公,我臉上真有幾分掛不住,幸好王婆趕忙搬出武二郎,心中這才覺得扳回了幾分面子。
西門大官人看來挺善解人意,他連忙說︰「原來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知武大郎是個手藝人,炊餅做得又好吃又便宜,時常還周濟窮人。脾氣又好,又會賺錢,真是難得的好人啊!那武二郎,更是難得的英雄。自打在陽谷縣做了都頭,更是保得這陽谷縣一方平安!娘子真是好福氣,與這兩兄弟做了一家人!」
听得出這西門大官人並沒有丁點瞧不起及辱罵武大郎的話語,對武氏兄弟又是如此推崇景仰,我對他的印像就更好︰如此謙恭有禮,文質彬彬,說話如此動听,又如此風流倜儻,是我從未見到過的,他有別于武二郎這樣的古板的正人君子,因為這種人只能讓人尊敬到敬而遠之的程度;他又有別于「張善人」「高小混」之流的荒婬無恥之徒,因為那種人是讓人厭惡到趕快逃開的地步。
他卻讓人感到喜歡、親切,而又讓人願意親近!
正想著,卻不肯讓他們看出我心中想法,便低著頭,手中仍然是飛針走線,仿佛我專注的只不過是王婆的那件老衣。
王婆不失時機說︰「西門大官人不來老身的茶館,老身也不敢去宅上相請。今天兩位都在,一則是兩位有緣,才得在我這小店踫面;二則是來得好不如來得巧。常言說︰‘一客不煩二主’,大官人出錢,金蓮出力。不是老身羅嗦,難得兩位都在,我看就由大官人出錢,幫我謝小娘子,怎樣?」
我覺得似乎再呆不甚妥當,便告辭要走。西門大官人又是作揖,又是陪小心,說︰「小人固是仰慕武大郎、武二郎兄弟,又是小娘子這般品貌,實在是陽谷縣不見第二人。小娘子要是多心,倒是我的不是。我在這兒替干娘賠禮;只是錯過與小娘子結識的這等機會,小人實在是心有不甘!」
西門大官人的態度,讓我有幾分猶豫︰自從舅舅與武二郎赴東京後,我便失去了主心骨,甚至覺得掉了魂,每天像行尸走肉般地過日子,武大郎的木訥,使我的思想無處交流,心中一直是悶悶不樂,而今天這麼一個俊俏郎君說著如此讓人高興、甜蜜的話,我感到十分的快樂,莫非我又要回到那像冰窖一樣的家嗎?
猶豫間,王婆已從西門官人手中接過銀子,對我說︰「金蓮,拜托你幫幫我照顧西門大官人,人家可是忙人,好不容易憑你的面子留住,你可幫我看好,我下去買酒菜!」這下,我實在是不好走了!
王婆一溜煙下樓去了,我尷尬地坐在那兒,不知道該怎樣來應付這種場面。那西門大官人倒是中規中矩,獨自拿起桌上的茶壺,斟了一杯水,雙手遞給我︰「小娘子,勞煩你了,喝口茶歇歇!」那雙桃花眼脈脈含情地看著我,鬧得我竟有幾分慌張起來,為了掩飾我內心的不安,我便接過茶喝起來。
心中卻是波濤洶涌,自我**以來,見到的男人,一種是「張善人」「高小混」之流,從未得到過他們的尊重,從來也沒有把我看成是一個與他們一樣平等的人;嫁與武大郎,就是嫁給一塊木頭,在他身上我從未得到人生的樂趣;而心儀的武二郎,卻是一塊石頭;一砣冰,從未將我看成是一個女人,而只是「長嫂如母」,最後甚至鄙視我,讓我那麼傷心!
而眼前的這個男人,品貌上雖然讓我也心儀,可我記住武二郎告誡我的話,我不能對他動心,何況這只是一個讓人覺得曇花一現的男人。
心神不定的我,便听憑西門大官人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
像變戲法一樣,我端著茶杯,杯里的茶剛喝完,便見王婆一陣旋風似地把現成的肥鵝熟肉、細巧果子用幾個精巧的盤子裝好,放在托盤里端上,一一放在一張方桌上,又下去把熱好的酒與酒杯端上。
這麼快的速度不容我想什麼,東西便已放好,此時我要告辭,那才是真不給面子,會得罪陽谷縣的這位大人物,何況我們也得罪不起,算了,就算幫王婆的忙吧︰想來也不會有什麼事發生吧,不過陪他吃一頓飯,喝幾杯酒。
沒想到,我這一念間,竟然犯下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墮入不能自拔,又沒有人能幫我的深淵!
說起來,我的酒量不錯,平時半斤酒也沒什麼,可今天,王婆斟好酒,讓我喝,我連吃兩杯,也不到二兩酒,我竟然就暈暈乎乎,天旋地轉。
開始還有知覺,雖然身體軟軟的,口不能言,但還是知道王婆與西門大官人把我扶到了王婆的床上,替我寬衣,後來就不知是暈過去還是真的睡著。
等到我清醒之時,竟然發現西門大官人赤身**地摟著我,而我自己也是一絲不掛。
西門慶見我醒來喜出望外連連說︰「娘子!想死我了!我知道你的情況也不是一天兩天,要不是你舅舅與武二郎去東京,我哪有機會接近你!你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找機會,我派人盯著你,甚至親自出馬跟著你,你到哪兒,我都知道!元宵節看燈、逛廟會。那天那賣果子的小哥陪你去廟會,我就在不遠的地方看著你!不過我知道那小哥是真的把你當姐,又崇拜武二郎,讓他幫忙引你上當,怕是不可能!我這才找到你隔壁的王婆,許下替她養老,百年送終的心願,她才幫我的忙,讓我今天得償心願!」
我無言以對,因為我在明處,人家在暗處,要暗算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容易得很!難怪我覺得那風流桃花眼似曾相識,在廟會老覺得有人盯著,大概就是這西門大官人的這雙眼吧。在門下偶然叉桿失手打著他的頭,那他在門口也不知是等機會等了多久。
看見我低頭不語,也沒有像一般被強暴的女人一樣拼命地吵鬧、嚎哭,西門官人還以為我已經徹底地被他征服,他又忿忿不平地說︰「想我西門慶,要錢有錢,要勢有勢,相貌堂堂;那個三寸丁谷樹皮,憑什麼和我比?我的幾房妻妾,雖也美艷,可沒有一個比得上你。只要你答應跟我,我馬上就接你去我家。要不願去,我就給你蓋一所宅院,你就給我當外室!」
天哪!這是什麼世道!十六歲開始,「張善人」挖空心思,想盡辦法逼我做他小妾,就是因為不服,才被他設計嫁給武大郎;為了躲開「高小混」的糾纏,我不得不背井離鄉搬到陽谷縣。
我做這一切,只不過是想保住我的清白之身,只想過一個普通女人的日子!雖然我不喜歡武大郎,可我沒有主動勾搭過任何一個男人,即使是心儀已久的武二郎,我也只是在他面前表達了一下好感,並沒有什麼出軌的行為,為什麼我總躲不開這些浪蕩公子的追遂與陷阱?想到這,我想抬出武二郎,總會讓西門官人有些忌諱吧︰「西門大官人,武大郎是不足慮,那麼武二郎呢?你既然仰慕他,那你也知道他那樣的人是不會讓他的親大哥受辱的!」
西門官人愣了一下,口中雖然強硬︰「什麼武二郎,打虎英雄!憑我的財力、勢力,我會怕他?」但是他摟住我的手卻松了,我連忙把亂丟在床邊的衣服撿起穿上。
守在床旁的王婆也變了臉,她這個貪財的勢利小人,平時我和武氏兄弟待她不薄,也給過她幫助,如今為了西門官人許她的些許財物,竟然定下毒計,陷我于不義,讓我背上**婦人的罵名。
我痛恨我自己,為什麼不听舅舅的話,疏遠她,那今天就不會萬劫不復。
那王婆听到武二郎大名連忙說︰「西門大官人,今天的事我看就到此為止吧!金蓮回去也不要說,就當是玩玩!女人嘛,這種事傳出去,只會壞自己名聲!西門大官人有的是錢,拿點錢作補償!西門大官人,你的目的也達到了,就此打住!你有權有勢,不怕武二郎,老身這腦袋可受不住他那打虎的拳頭!」
看著他們害怕的樣子,我心里痛快極了!以為這不過是一場噩夢,醒來也就把一切結束,可是看來不是這麼一回事!因為西門大官人已經鎮靜下來,他說︰「如果你想要保住武大郎的命,你最好還是听我的話。我知道你舅舅與武二郎都不在陽谷,沒有人幫你出主意,更沒人敢替你撐腰!你是個婦道人家,不知道外面的事!你去打听一下,這陽谷縣,我西門慶看上的女子,哪一個逃得出我的手掌心?你舅舅和武二郎現在在遠處,遠水救不了近火︰我要對你怎麼樣就能怎麼樣!這世上還沒有錢擺不平的事︰如果你要不听我的,那等你舅舅和武二郎回來,我就叫人出面,告他們謀反。我有的是錢,找幾個證人容易得很,大不了,連縣令大人一起買通!那你看,是殺他們的頭,還是讓他們充軍啊?到頭來,你不是也沒人保護,還得听我的!我是舍不得你這嬌滴滴的小娘子過苦日子!」
西門慶越來越高興,一下子把他蓄謀已久的計劃安排全都說出來,我知道,他並不是說說就算了,他一定會這麼做,那麼會因此而害了舅舅與武二郎。
本來我衣服穿好已經準備走了,而這番惡狠狠的話讓我很害怕。相比之下,「張善人」「高小混」的手段差西門慶太遠,如果那兩人凶殘似狼,那西門慶就是虎,吃人不吐骨頭。
是的,我不僅不愛武大郎,也不喜歡他,甚至還鄙視他的懦弱無能,毫無一點男子漢氣概。可是作為丈夫,除了懦弱,無法保護我外,其它地方,他沒有什麼不好,為了養家糊口,讓我過好一點的日子,一年四季,他都毫無怨言地挑著炊餅擔子四處叫賣;心地善良,還時常周濟比我們還窮的人;尤其是對我,生怕我受委屈,怕我冷,怕我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不愛他,也不能害他吧!再有武二郎,他更是我心中的一輪明月,高高掛在天上,對于我,他是那樣的高不可攀,怎麼能因為我,而連累他們!何況他是陽谷縣百姓的保護神,老百姓需要他,需要他為他們保一方平安!舅舅更是對我們一家恩重如山,為了履行對外公的承諾,他犧牲了他的青春、放棄了愛情,保護了母親,而今又在保護我,難道我還要他再犧牲自己生命?舅舅是個很富于智慧的人,他和武二郎在一起,一定會有辦法對付這個惡魔的。我只能耐心地等待時機,等待他們回來。
西門慶看見我又頹然地坐在床邊,說話更是猖狂至極︰「對了!听我的話,我決不會虧等你的!你得每天午飯後到王婆家,與我私會,滿足我的要求。否則,我就讓王婆去告發,讓你的那個三寸丁谷樹皮知道你與我的私情,就說是你貪財,勾引我……」
他滔滔不絕地說些什麼,我仿佛听不見,只想著今天先月兌身再說吧!這時听見武大郎在茶館樓下連聲叫︰「王干娘,我家娘子是不是在你家?怎的這時候還不見回家?」
王婆悄悄地湊在我耳邊︰「金蓮!你就按西門大官人說的做吧!武都頭再厲害,你舅舅再聰明,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嘛!光剩一個武大郎,他能怎麼樣?」
說完,王婆連聲嚷︰「武大郎,你等著,我馬上讓你娘子下來!」然後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推著我下樓。
武大郎看這情形,連聲問︰「王干娘!我娘子這是怎麼了!」
王婆說︰「不妨事的!你娘子連著替我做了幾天活,我過意不去,隨便整治了酒菜請她喝了幾杯,沒承想,她醉了。我正打算扶她回家,你就來了,那我把她交給你,明天再接著做吧!天晚了,我的茶館也該關門了!」
可憐的武大郎,根本不知道這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便扶著我回去。趕緊燒水,把熱水端上,替我洗臉,洗腳,蓋好被子,自己隨便吃了點東西便躺在我身邊。
旁邊的武大郎勞累一整天,不一會兒,就進入夢鄉。而我卻一夜輾轉難眠,心中反復地考慮︰此事是不能告訴武大郎,他確實沒有這個能力解決,搞不好真會壞事。舅舅與武二郎不在,確實也沒有其它的人敢站出來為我撐腰,看來只能等他們兩人回來,再想一個好辦法對付吧!
前面是地獄,是鬼門關,也只能由我一個人獨自走下去;天塌了,也只能是我一個人撐著。短短的二十多年,我卻如此坎坷,命里多災多難,難道真是「紅顏女子多薄命?」
丁酉年二月初三
這十天,我都是按照西門慶的安排,每天午飯後,都在王婆的樓上等他。開始對他設計強佔我,我是恨之入骨,迫不得已答應他的要求,為的是保全武大郎,等待舅舅和武二郎歸來,然後再設法對付他。可是,我自己也不清楚,什麼時候起,我也對他有了幾分喜歡!因為我感覺得到,他確實很喜歡我,每天都變著方法、花樣,拼命地讓我高興。王婆安排的全是我喜歡吃的,王婆床上鋪的、墊的,也全換上上等料子制作的。說話也是溫柔體貼,低聲下氣,讓我嘗試到男人對女人的愛,會讓女人那麼刻骨銘心!
沒有人時,我會反省我自己的二十三年的生命;小時被抱到「張善人」的家,雖然吃穿不愁,除了小姐,沒有人關心過我;可是小姐畢竟是小姐的身分,與我這個丫頭地位畢竟不同,實際上我也是孤獨的。後來「張善人」為了聚我做小妾,替他延續香火,又多次設計,迫害我。最後沒有達到目的,竟然把我嫁給武大郎作為報復。武大郎雖然善良,但不懂風月,對女人就像個木頭,讓我對他沒有興趣。等到武二郎出現,我是那麼地心儀,想像他就是我一直向往的意中人。但是他的冰冷的態度,把我拒之千里之外,他對于我,就是鏡中花水中月,可望而得不到。可以說,我沒有得到過一個真正心儀的男子的撫愛。如今竟然有這麼一個長相俊俏,風流倜儻,家財萬貫的男人為我傾倒,臣服于我的裙下。既讓我開心,又覺得自己已經墮入婬婦之列,我是那麼矛盾,不知如何是好!
西門慶告訴我,他的原配已經死了,只留下一個女兒,雖然還有幾個小妾,可沒有一個為他生個兒子,承繼他家香火,他偌大的產業,如果沒有兒子繼承,恐百年之後,落入他人之手。如果我肯嫁到他家,能替他生個兒子,那麼西門正室之位就非我莫屬。而且他上面沒有老人約束,不用非找個門當戶對的作正室,家中就他說了算。從此以後,我就能過上與現在截然不同的日子,我就可以錦衣玉食、呼奴喚婢。
我從不希罕什麼金銀財寶,錦衣玉食,如果貪圖這些,早幾年我就得到了,「張善人」「高小混」完全可以滿足我。可是因為我從小在仇人家做丫壞,受盡了白眼、欺凌,我夢寐以求得到家庭的溫暖與愛。成年之後,我也和無數普通女人一樣,渴望有一個相貌堂堂的偉丈夫,把我放在心上,捧在手里,能為我遮風蔽雨,摒除危險。那麼就是粗茶談飯、布衣素食,也心甘情願。
可是嫁給武大郎,我仍然沒有能擺月兌他人的騷擾,已至被逼背井離鄉,而且武大郎永遠也不可能保護我,讓我過上穩定、安靜的日子,西門慶卻可以作我的擋風牆!
回到家里,看到武大郎丑陋的面容與委瑣的樣子,常常會拿她與西門慶的俊俏、風流倜儻、溫柔體貼進行對比,對西門慶漸漸地有些懷念!
想到這里,我自己都會打冷噤!我這是怎麼了!怎麼會被一付俊俏的面容迷住,而忘記他的手段,他的為人!是不是我自己真的慢慢地變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婬婦、蕩婦了呢,所以會對他百依百順,還十分依戀呢?不,不,我不是一個婬婦,我只不過是怕他設毒計害武家兄弟,而與他虛馬委蛇罷了!我怎麼會愛上這樣一個手段毒辣陰險,設計害人的壞蛋呢?不會的,我這是為了武家的兄弟!
不行,我覺察到自己已經快把握不住自己了!我要打住,如果有一天我愛上他,我就是潘家的不孝子孫,我對不住我的爹娘、舅舅,也對不住武氏兄弟。
我不能在這個泥坑里越陷越深,明天就說生病,我不再去王婆家,看他能把我怎麼樣!
丁酉年二月初四
今天武大郎挑著擔子出去了,我躺在床上,想著,青天白日,西門慶肯定不敢來我家,他會叫王婆來看我,問我為什麼不去他家?我就說我病了,想休息幾天。想那西門慶妻妾成群,久不見我,他會忘記我,那我也可以逃過這一劫了。
我正細細地想著,結果是王婆把西門慶帶到我家,甚至站在我的面前。
西門慶一臉關心樣子︰「娘子!到時間沒見你去,我就想你可能是哪不好吧!我馬上去叫我們藥鋪里的坐堂大夫來替你瞧病,我可離不開你,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要每天都見到你!為了你,我什麼都敢做!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會替你搭梯子。」言語之間,竟然就動手動腳。
我嚇出一身冷汗,攆他走,他根本不听!王婆對我說︰「金蓮,你還是最好到我家去;要不,瞧這陣熱,他會在這兒干上的,踫上武大郎,大家面子都過不去!」
我絕望地答應,馬上就過去,讓他們先離開。
他們走了,我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我一廂情願地想此事就此打住。結果,人家大搖大擺地上門挑釁,沒有人可以幫幫我,還得我自己去應付。
我只得屈辱地向王婆家走去!
丁酉年二月初十
西門慶強迫我與他愉情之事,終于有了一個結果!
今天下午按約定的時間,我去了王婆家樓上,听憑西門慶怎麼凌辱我,我只像一個毫無知覺的人,不作回應。自從西門慶肆無忌憚地上我家門後,我就知道,逃不掉他的魔爪,對他的厭惡與怒恨超過了對他的喜愛。每天我覺得與他的約會,都是一次在地獄里的熬煎,卻又是那樣的無奈,只盼著他早日對我厭煩,我能早日得到解月兌,否則就是無休止的痛苦。
王婆仍然像往日一樣,守在樓下把風,突然听見樓下的茶桌茶椅一陣劇響,聲音嘈雜,似乎有多人打斗。王婆開始大聲罵人,又听見王婆賣茶的茶盅,茶碗砸在地上打碎的聲音。
這是西門慶王婆設計讓我上當後,王婆的茶店從未有過的事,恍恍惚惚的我,也被聲音驚醒,連忙穿上衣服。西門慶先是不在意,理都不理,直到听到王婆大叫︰「武大上樓了!」
此時西門慶才抓到衣服、褲子,胡亂套上,抵住門。這時武大郎已搶上樓梯。我六神無主,不知怎麼是好,此時武大郎用盡全力撞門,西門慶突然把門一放,沒有防備的武大郎便摔在門邊,他正準備爬起來。西門慶一大腳飛去,看來是用盡了全力,頓時就踢在武大郎的心窩,再一腳把武大郎從樓上踢滾到樓下,我從樓上遠遠地看到時,看見武大郎已昏迷,西門慶撇下我,揚長而去。
然後在茶館門口傳來響亮的耳光聲,罵聲︰「你這個小王八蛋,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幫這個三寸丁谷樹皮來算計老爺我!今天只是教訓教訓你,要再多管閑事,管叫你家破人亡!」
我從樓梯上連滾帶爬地沖下來時,樓梯下躺著的是武大郎。只見他口吐鮮血,面皮蠟黃,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再看看門口挨耳光的是鄆哥,捂著臉,滿嘴的鮮血,傷得也不輕!
王婆一看,地上躺著一個半死之人,站著的也是滿嘴鮮血,追究起來,她也月兌不了干系。她便叫鄆哥去漱口洗臉,然後從燒開水的壺里倒出開水,灌在武大郎嘴里,又絞了一塊手帕,把臉上濺的血擦干淨。鄆哥、王婆我們三人才把武大郎半抬半拖弄回家,放在床上躺下。
我只有流眼淚的份,沒有人知道我是中了西門慶與王婆的奸計,而自以後的偷情,也是逼迫的。他們會認為我是貪圖西門慶的錢財,厭惡了武大郎的面目丑陋,要找一個風流俊俏的男人尋歡,我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婬婦。我就是長了十張嘴,我也沒辦法說得清,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就是紅顏禍水,是害武大受傷的罪魁禍首!
鄆哥見王婆趕回家去,就對我說︰「金蓮姐,我不相信你是婬婦,開始我們也不知道你每天準時到王婆家做什麼,王婆說你是幫他做老衣,我們知道你一向肯幫助人,也相信。直到後來是孫嫂發現西門慶也去王婆家,她知道事情不好,你肯定要上當,就叫我留意!結果這左鄰右舍都知道西門慶想霸佔你。我急得沒有辦法,才給武大叔報口信,想制止這件事!沒想到西門慶這廝霸道,把武大叔踢成這樣,連我也挨了打!金蓮姐,怪我不該給武大叔通風報信,把他害成這樣,要是舅舅和我二叔在,哪會發生這事?」
鄆哥在自責,可我能責怪他嗎?他只是個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孩子,而且他是真心實意想幫我啊!他哪知這個對手是陽谷縣最有勢力的第一富豪,一般人哪里是西門慶的對手!
我便求他幫忙找個大夫,上門替武大郎看病、開藥!
鄆哥很快找來一個不錯的大夫,開了藥方,我照規矩,付了診費。鄆哥又跑上跑下幫我揀藥、熬藥。
我就守著武大郎流淚。
丁酉年二月十二日
今天孫嫂從鄆哥那知道了這事後,趕來我們家,看武大郎的傷勢。吃了兩付藥以後,武大郎雖然醒了,可因為踢中的是要害,大夫說還要繼續吃藥,再將養半個月,也許就可以下床。
等武大又昏睡過去,孫嫂才與我說起話來,她說︰「金蓮呀,其實我們左鄰右舍都知道你不是那種沒有廉恥之人,只不過不清楚你是怎麼中了那王婆與西門慶的圈套的!這王婆,平日里對人也是很和氣的,不知怎麼會當了那西門慶的幫凶,想是西門慶許了她什麼天大的好處!那天我看見你前腳進了王婆的門,後腳西門慶就進了王婆的店,我就知道這西門慶準是描準了你,你要倒大霉了!這西門慶,你不要看他外表俊俏,說話甜言蜜語,專會討女人歡心,迷惑了多少女人!他是個蛇蠍心腸,一貫欺男霸女,奪人錢財。我不是告訴過我女兒服侍過的李瓶兒嗎?他相公花子虛的結拜義兄就是西門慶。花子虛的萬兩銀子、錢財就是被他吞掉的。花子虛氣死後,李瓶兒就想招贅一個夫婿上門,實指望以此斷了西門慶吞並李瓶兒剩下財物的念想,那天我帶你去看病的大夫就是李瓶兒招贅的夫婿蔣竹山,結果那天你我親眼看見,有兩個人上藥鋪搗亂,害得蔣竹山吃官司。這兩個人就是西門慶的手下。想必後來你也听說,蔣竹山挨了板子,賣了祖傳的家產才得以月兌身,留了一條命,只好去作游走郎中,離開陽谷縣,永不回來。後來西門慶又派人成日騷擾李瓶兒,逼得李瓶兒走投無路,只得嫁給西門慶作第五房小妾,不過是指望過兩天安靜的日子。如今是嫁過去了,卻整日里受西門慶奚落,說她是個婬婦,嫁了一個又一個。那李瓶兒,本來人極聰明,頗善理財,只是身子不算太好。今番受了如此羞辱,也是一身是病,看來也活不了多久了!那李瓶兒從梁中書那兒帶來的寶物,也值六、七千兩,不久也會落入西門慶手中了!你看他,連自己的結義兄弟也不放過,一下子就從人家那兒落下個兩萬兩銀子,你說這人可不可怕,能不能信他說的那些甜言蜜語?」
我拉著孫嫂的手說︰「孫嫂啊!你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這些情況?如今說什麼都晚了!我掉進臭泥塘里,身上哪還有一絲的干淨!」
孫嫂說︰「西門慶迷惑的女人,都是家中有錢的,想找個依靠,才嫁給他的。我想你又沒錢,就是他要貪圖你的美貌,你們家不還有個赫赫有名的武二郎嗎,他總有幾分懼怕吧!他的事扯不到你身上,最好還是不要知道他,他太可怕了。只要打誰的主意,誰也逃不掉。最好讓名字都不要知道,睡覺都安穩些。我也沒想到你舅舅和武二郎這才離開陽谷縣多久,他就讓你上當。你現在還不能和他翻臉,因為陽谷縣確實沒有人敢對他說不,我們左鄰右舍也只能在私底下幫你的忙,被他知道,也難逃他的毒手。我還听我女兒說,前些日子,他還派人帶了厚禮,拜在東京蔡太師蔡京門下。蔡太師已答應,有空缺就補他一個五品官。你想陽谷縣令才是個七品官,強龍還不壓地頭蛇,何況如今他不僅有錢,馬上就有勢。你就只有耐心地等你舅舅與武二郎回來,再打主意了,武大郎也要細心照料!」
孫嫂陪了我一陣,告辭走了!
丁酉年二月十三日
鄆哥的臉上,五指印消了不少,被打腫的嘴也消了。他只是皮外傷,看著雖然鮮血淋灕,蠻嚇人,但人年輕,也好得快。
我想他受傷是我間接害的,滿臉、滿口的腫傷,害他不能去做生意,他家中還有一個要他養的生病的父親,他來了,我便送他兩塊重幾錢的碎散銀子,權當是補償。
鄆哥也沒推辭,收下了,肯定家中又是揭不開鍋了。
鄆哥對我說︰「金蓮姐,你不知道,那西門慶有多壞,他手下一幫人盡干壞事!你記不記得上次上門來謝武二叔的那李公子、範公子。他不是被騙了上千兩銀子,是武二叔幫他追回來的嗎?後來我才知道,騙李公子銀子的那兩個壞蛋就是與西門慶結拜兄弟十個當中的兩個。舅舅和武二叔在的時候,他不敢欺侮你,現在武二叔不在了,他才敢這樣!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回來!等武二叔回來要他也嘗嘗武二叔的拳頭!」
鄆哥接著又說︰「金蓮姐!你不要看西門慶長得比武大叔好看,他可是一肚壞水!憑他那俊俏風流樣子,專門騙有錢的女人!我不騙你!我們家有個遠方親戚,姓楊,兄弟二人,是老大,做布匹生意,有個兄弟還小,現在才十歲多點,那年娶妻,叫孟玉樓,個子高高大大,白皮膚,大眼楮,模樣不錯,我和我爹都去吃喜酒的。後來楊老大出去做生意,不知怎的,染上疾病,沒過多久就去世了。孟玉樓也沒生下一男半女,守了幾年寡。這楊老大,頗會經營,此時,家中那布匹也有二、三百卷。四季衣服,都是上等綢緞,只進貢的料子,就有四、五大箱;做生意的現今就有二、三千兩。還有南京檀木雕花大床兩張。西門慶打听清楚,這孟玉樓丈夫有個姑姑,為人甚是貪財,就派一個陽谷縣最會說媒的薛媒婆,許楊姑太七十兩銀子,奉送終的老衣及棺材。讓她出面,說動孟玉樓。然後親自登門拜見孟玉樓,答應留下二百兩銀子給楊老大的弟弟作養家費用。那孟玉樓守寡多年,與外面沒什麼往來,看到西門慶的模樣就願意,還看見西門慶的聘禮比楊老大娶她的豐厚幾倍,想來西門慶也是有錢之人,便高高興興地帶著七、八千兩的銀子的家產嫁給西門慶作了第四房小妾!這是楊老大的一個堂叔,沒有分到家產,才把這個情況說出來的。只有我們親戚知道這件事,不敢讓外人知道,怕傳到西門慶口中,這西門慶在陽谷縣,除了武二叔,怕是沒有人敢招惹他!」
鄆哥陪了一陣子走了。而我心中卻覺得越來越沉重。
因為孫嫂和鄆哥告訴我的這些事,讓我明白,這西門慶是比「張善人」「高小混」更陰險,更狡猾,勢力更大的人。虧我前段時間還產生了依戀他的感情,我真是瞎子,連是非都分不出。听了幾句甜言蜜語,竟然會相信他是真愛我。難怪武二郎瞧不起我,如今連我自己都有些瞧不起自己了!我覺得如今我是羞愧難當!可是,我還得挺著,我總覺得,這西門慶為人既是如此歹毒,他肯定不會就此罷休,還會要做些什麼事,我怎麼去應付他呢?我總得等到舅舅和武二郎回來,才有辦法對付他!
只有看他先做什麼,我再應付吧!
丁酉年二月十五日
今天武大郎終于是徹底清醒了,看見我是滿臉淚痕守在旁邊,他還心疼地為我揩眼淚︰「金蓮!我不相信你是貪錢貪色的壞女人!我知道你恐怕是上了那個西門慶與王婆的當才走到這一步的。我一點也不怪你!我沒有本事保護你,娶了你,還讓你去受那些浮浪子弟的騷擾,你是個弱不禁風的女人,又長得這樣俊俏,是該有人保護才行,現在也只有忍著,等到舅舅和武二回來,再想辦法對付他。我覺得我已經好了很多,再吃些藥,休息幾天就可以下床了,你不要太著急!」
正說著,王婆上樓來,見我不理她,把頭扭開,便答訕著︰「武大,你好些沒有?」
武大郎說︰「王干娘!想我武大自搬到陽谷縣與你作鄰居,從來沒有得罪你,我家娘子更是視你為親人,經常周濟你!你為什麼與西門慶一起設計壞了我娘子的清白,敗壞我武大的名聲?」
王婆說︰「哎喲,看你說的,我們左鄰右舍,平時處得那麼好,我是為你們好!你們想︰憑我們這種身分的人,哪里敢得罪陽谷縣的首富。他馬上就會讓蔡太師補上五品官的缺,這縣太爺才七品,不也得禮讓三分?你不讓你娘子服侍他,他哪會放過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兄弟現今又不在陽谷縣,就是在,人家有錢,馬上又有勢,給縣太爺打個招呼,不給你們安個罪名?還是順從他,睜只眼閉只眼不就……」
還沒等王婆把話嘮叨完,我突然見到武大郎暴怒地從床上跳起一把抓住王婆的衣服領口,另一只手就狠狠地打在王婆臉上,那王婆臉上脆生生地挨了兩記耳光,竟然也有了五個手指印︰「滾,滾!你是不是人,竟然沒有一句是人話!」
武大郎是急火攻心,用盡全力,馬上就跌在床邊!
王婆只道武大郎是個懦弱之人,才敢對他說出這麼多無恥之話,沒想到他會突然跳起來,自己挨了打,也嚇得不敢說什麼就連滾帶爬下樓去了。這時的武大倒與他兄弟一樣,竟然有了幾分男子氣。
我知道西門慶是讓王婆來看情況,這王婆也不是省油的燈,回去還不知怎樣的添油加醋!該來的總會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等著天降大禍吧!不,不是天降的大禍,是西門慶這狗賊強加給我們的災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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