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的格局,四四方方,端端正正。東西南北各三個門,統共十二門。正北是宮城與皇城。皇城的承天門外,依次分布中書省、六部、五寺、督察、翰林等等朝苑,附近星羅棋布著王侯府邸與朝臣家宅,下去東市西市,再過去,就是密密麻麻的這座皇城里的平民家宅。一般而言,越是權高位重者,宅邸自然越靠近皇城。
薛家世代書香滿門清貴,家資比起小門百姓自然貴格許多,但與權焰燻天的豪門相比,卻差了不止幾個頭。薛家就在城東春暉門一帶的寧永街上。這一爿的宅邸,沒王府候邸那樣佔地連綿 赫逼人,多是帶了個小園子的幾進房宇,散住著像薛家這樣不上不下位列中游的官家。
張家的馬車一開始在前,並未覺察後面出的情況,直到入了正南的明德門進城,驅車到了寧永街口,張夫人要與文氏告別停下馬車時,才曉得了這事情。一陣問察過後,急急忙忙要往自家去,說讓丈夫來給看下。
張青是太醫院首官,醫道高深。文氏忙道謝。
善水方才這一摔,確實不算輕。後腦血口雖早凝固了,腦殼到現在卻還有些疼,至于手肘膝處擦破,那就是毛毛雨了。被攙著回到自己屋子,連已髒污的外出衣裳也沒換下便令躺下。小時哺她的乳母林氏與另個貼身服侍的丫頭雨晴見了也嚇得不輕,忙打來溫水,文氏親自絞了帕子,卷起她衣袖裙擺,見原本吹彈得破的雪樣嬌女敕肌膚上斜斜擦痕數片,滲出的血絲里還混著細泥沙,端的是觸目驚心。心疼得自責不已,小心替她擦去血污。
張家與薛家住得不遠。善水安頓好後沒片刻,張夫人便攜正休沐在家的丈夫張青到了。因張青是太醫,又是長輩,兩家也熟,診看時便不用拉那什麼勞什子的屏障。腿上臂膀自然沒看,望了眼擦破的手心,心中便有數。只細細查看她磕破的後腦,所幸不過指甲蓋大。留了藥膏與一匣子紫金安神丸,說藥丸能驅這摔傷後的頭風疼痛,叫臥榻安養數日,應該就會無事了。文氏連聲道謝,送走他夫婦二人。回來自然又是一番忙碌。
善水擦了藥,吃了丸,也換了身干淨的素羅軟袍躺下,文氏又再三叮囑白筠雨晴小心伺候,這才與林氏等離去。
薛英傍晚時才趕在父親前回了家。听說善水摔下馬車,唬了一跳,忙趕到了她住的院探看。
大約由于前輩子年紀輕輕殫精竭慮過勞死的慘痛教訓,善水活這一輩子,給自己定的目標就是清靜加無為,當個徹徹底底的薛笠女兒。凡是出挑出格的事,一概堅決不做。除了用心練習女紅、向母親文氏學做一個合乎規矩的大家閨秀和掌日後中饋這兩件事,那些撫弦繪畫作詩賦曲之類的才藝方面,從沒刻意想要如何,過得去就行。當然她更有自知之明,就以她那點藝術細胞,身邊就算有薛父這樣的良師,再蹦十輩子也不可能拔尖,所以還是趁早省省力氣為好。本來一路順風順水,她現在就只等著嫁給張若松這個完全符合她心意的青年了。但是今天,薛英這樣的莽撞舉動,已經觸及了她的底線。一個不好就要毀損她的閨譽、打亂她的計劃,甚至妨礙她的下半輩子。自然不能听之任之。所以一听說他來看自己,顧不得頭還有些痛,起身整好了衣服坐等。
因是親兄妹,二人自小也親近,自然沒那麼多避諱。薛英听到白筠來請,忙跟著入了她屋子。屏退了人,見她端坐在桌案旁沉著臉,趕忙從懷里掏出一串新買的八寶琉璃珠,遞到她面前笑嘻嘻道︰「妹妹瞧瞧,好不好看?哥哥剛特意從老瑞麟給你買的。掌櫃的說是最新到的海貨,新鮮的緊。」
老瑞麟是京中最有名的珠寶鋪,無人不知。善水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打量起站自己面前的薛英。
薛英相貌堂堂,五官俊秀,頗得薛笠的輪廓。只可惜沒遺傳來半點探花父親的儒雅雋疏,眉宇顯得略有局促。
「我臉上長花了?」
薛英被她看得不安,模了下臉。
善水收了目光,哼一聲道︰「我往後可再不敢再隨隨便便接哥哥你的東西。誰知道到底是你從哪只手里接來的?」
薛英也曉得自己今天這舉動得罪了妹妹,為討好她,這才特意去買了東西才回家。現在見她絲毫不領情,叫屈道︰「我的親妹子喲,哥哥我今天確實是混了些。可這手串真是我自個兒買的。還費了大半個月的例錢。我要有一句謊,叫我遭五雷轟頂。」
善水見他神情不似有假,料想也不至于再大膽到還敢私下替人授受。卻也沒接過。只臉色稍緩了些,道︰「哥哥,你的心思不在學業,整日與那些人廝混,我做妹妹的不好多說什麼。你是快要成家的人了,斤兩自己應該掂得清。只你不該把主意動到我的頭上。今日這樣的事,若傳了出去,我大不了被人背後說道,也沒什麼。只往後別人怎麼看我家?你讓爹怎麼去面他的同僚?」
薛英也是有些後悔自己今日的孟浪。被小他兩歲的妹妹這樣說,臉漲得通紅,一時竟反駁不出來。心里卻又不甘心。愣了片刻,終于咬牙道︰「是,我曉得我讓你失望。咱爹是當世大儒,連皇上都敬他三分。我是爹的兒子,我若金榜題名,人人覺得那是應該。我若屢考不中,那就是天大的笑話。可是我到底如何?妹妹你比別人更清楚。我若是有爹那樣的才情,不不,別說爹那樣,我就算像妹妹你一樣能讀書,我也不至于會動這樣的念頭。我不曉得薛家怎麼會生出我這樣一個兒子。我的學業自小就不好。我再怎麼用心,爹夸你從來也比夸我多。再小半年就是大比。我跟你說實話,我是半點把握也沒。就算我僥幸能中,明年春闈再中,我的前途是什麼?看看咱爹,你就知道了。我最多也不過是當個末品的小官。就跟王翰林的兒子一樣。他倒是早中了,可他現在干什麼?大理寺一個九品的司務!沒有父蔭,沒有裙帶,他往後就這樣熬,從司務熬到評事,再到寺副,熬到頭發白了都未必能模到寺丞的邊,更遑論什麼大理寺卿,那簡直就是做夢!」
薛英越說越激動,聲音也大了,「妹妹我跟你說,我不想一輩子就這樣定了!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四處結交。你當我喜歡跟著那堆眼楮長在頭頂上的高門公子哥兒身後跑?我是沒辦法。讀書沒出路,我總要替自己另尋個出路!我是不該把主意動到你身上。但我絕不會做完全沒譜的事!京中貴公子那麼多,我為什麼單單只把他引到你跟前?就是因為我對他有把握!他對你一見傾心,人也不算荒唐,家世又擺在那里。他只要開口,成事就是八-九不離十了。妹妹你得個好夫婿,我也能模到另條道。這有什麼不好?」
善水現在覺得自己必須要重新解讀她的這個哥哥了。原來一直以為他是個沒心沒肺的馬大哈,盲目追趕時髦的非主流小青年。萬萬沒想到他竟也會有這樣的九轉十八彎心腸。
其實按她從前的經歷和經驗,她完全可以理解自己這個哥哥的齷齪心思。離君子自然十萬八千里,但這種實用主義精神,她並不陌生。
問題是那個鐘頤就算好得飛上了天,跟她也不是一條道的。想象一下,嫁入太師府,日後容忍丈夫的大小妾室通房們,這是一門主婦必修課,她可以視若無睹。但有個疑似大奸臣差點連皇帝風頭都要蓋日後怎麼著還不知道的公爹,有個住在懿德宮母儀天下但听說不怎麼得她男人歡心所以性子陰郁的皇後大姑子,最要命的是,這鐘家一路燒高香是沒問題,她什麼都能忍,這萬一哪天要是倒台了,她倒霉也就一個人,薛英更是自己貼上去的活該,但順著她還能牽連到生了她的溫柔娘和她這輩子必定最愛的英俊大叔才子爹……這是萬萬是不行的!
「胡說!」她立刻再次沉下臉,「哥哥你越說越瘋話!這次就算了。你要再敢拿我打什麼主意,我就去告訴爹!」
薛英剛才一時激動在妹妹面前露了底兒,話說完了就後悔。現在見她又沉下臉,還搬出了爹,急忙點頭應道︰「是,是。是我混!再沒往後了!妹妹你放心。」把那手串送到她面前,笑道,「這真是哥哥自己買的。就當是賠罪。別惱了。」
薛英這話倒是真的。他已經知道了鐘頤的心意,也知道他很快就要去求皇後。往後自然不用再費什麼心思搭橋牽線了。
善水哪里想得到鐘頤是個行動派。見薛英說得誠懇,以為真過去了。畢竟是從小疼愛自己的親哥哥,便接了過來戴上,對著日影晃了下,透明琉璃珠在雪白皓腕上穿射日光,斑斕奪目。
「值,值我半個月的月錢!戴在妹妹你的腕子上,就是好看!」
薛英滿嘴抹蜜奉承不停,善水也覺得不錯,笑著道了聲謝,兄妹言歸于好。
當晚薛笠知道女兒今天竟從馬車上跌跤,連後腦勺都破了個洞,心疼得要命,連飯都少吃了一碗,把薛大叫來痛批了一頓。晚間見她精神還好,這才稍稍放心。
善水休了兩日,便覺神清氣爽,手腳擦破的地方也結了疤痕。趁跟前沒人時,偷偷用力晃幾下頭,沒覺暈疼。想必沒什麼腦震蕩之類的後遺癥留下,終于徹底松了口氣。這天正好是薛笠休沐在家,陪他在書房磨了一個上午,一道研究金石篆刻。他最近剛迷上這個。午飯用過之後,文氏照例午歇,善水陪父親又去書房,坐了片刻,卻也犯了春困,眼皮子沉下來。薛笠心疼女兒,便叫她去歇。反正她這輩子最不缺的,大概就是大把時間了,只管揮霍就是。听了父親的話,打個哈欠正要起身回屋,下人過來,一臉興奮,受寵若驚道︰「老爺,安陽王殿下來了,這是拜帖,人就在門外等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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