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為什麼還是沒有魚?」
我坐在欽和殿東側千秋池畔的繡礅上,看著拿著魚竿站在池邊愁眉苦臉的清念,笑道︰「再等一等,釣魚一定要有耐心,時間一到,魚兒自然會上鉤的。」清念嘟著小嘴,繼續守在池邊等著魚兒上鉤。
對岸有垂柳郁郁蔥蔥,繁華燦爛如錦,幾點怪石隱沒其中,已經美到極致了!如今正值盛夏,再往後,只會一日比一日衰敗,所以眼前景致固然很美,我卻看不到一線生機,反而覺察到悲涼的兆頭。
純裕太妃來看過清念幾次,驗查了清念的功課。清念對答如流,字也寫得工整漂亮,純裕太妃很歡喜,夸獎了清念,又賞下來好多東西。她對清念倒是真心喜歡,又不溺愛,溫言軟語中教導著清念為人處世的道理。
她的目光總是很溫和寧靜,偶爾會專注看我,眼神中閃爍著一絲恍惚,片刻之後才挪開自己的目光。從前冊封為太子妃時,時常會和元景入宮給她請安,我對她並不陌生,即便數年未見,面對她時仍覺得親切。
純裕太妃之女,也就是先帝第九女雲泰公主,我至今仍有些印象。元景在諸兄弟姊妹中,唯獨與雲泰公主最為親厚。崇明二十二年,雲泰公主年方十七,遠嫁給大蒙汗王烏爾塔做繼妃,想想也有五六年未見了。
原本烏爾塔給元景上了折子,請求攜王妃王子入朝覲見,元景也恩準了。只是臨行前烏爾塔生母裴扎克王妃忽然病逝,烏爾塔和雲泰公主只得暫時放下進京之事,所以近些時日純裕太妃也一直很沉悶,加之年事已高,身子便不大爽利,前去寧德宮探視的各宮妃嬪絡繹不絕。
純裕太妃素來喜愛清淨,但也不因此而得罪她們,就讓如意在正殿幫她招待著。清念也住在寧德宮,**之中通共這麼一個孩子,又是個公主,元景也寵得緊,眾人自然嬌慣著些,自純裕太妃那出來,總有人順路到明儀殿去坐坐。清念年幼,我礙于身份不好拒絕,索性帶著她遠遠躲出來。趁著現在葉未落花未謝,多多欣賞幾日,過了這幾天再想看,就得等明年了。
側過頭,看著正殿匾額︰欽和殿,烏木鏨銀的三個大字在陽光下光耀奪目。元景還是太子時,便在這里讀書。出宮建府後,有時入宮宴飲,也曾在這里過夜。此處環境雅致,推開窗即將宮中最美的山水花木盡收眼底。
以前經常是元景坐在案前讀書,而我站在窗邊,臨窗觀景。有時元景會喚我去為他磨墨,我看著他案上的宣紙,空無一字,不由嗔道︰「三郎一個字兒沒寫,這墨水倒是用得快,難不成三郎是喝墨水的?」
元景淡然一笑︰「胸無點墨者,何以掌天下?」
我笑看著他︰「既如此,那明日索性叫石泉弄上幾斗墨水來,三郎自己慢慢喝!」一面說,一面瞅他不留神,將他壓在卷底的紙抽出來,那是我側著臉觀景時的畫像,帶著幾點墨香
我垂下眼簾,將裙帶緊緊繞上食指,裙擺上的幾朵緙絲繡海棠花在眼前逐漸清晰起來,指尖脹痛的感覺將我從回憶中徹底拉出來
我當然知道,依靠父兄權勢換來的幾日溫存,不值得我這樣想著念著!我來這里,只是因為元景登基後將這里改為藏書樓,嬪妃們極少來這里,宮女內侍們也只是隔段日子才來打掃一次,所以清靜,我和清念在這兒也可以無拘無束。
「姑姑,魚竿動了!魚竿動了!」
我回過神來,清念正舉著魚竿對我興奮的大喊︰「姑姑你看,我釣到魚了」。我看著魚鉤上的一尾錦鯉錦鯉,忙把帶來的青瓷罐在池中盛滿水,幫她把魚兒放進去。
回到寧德宮,我將魚兒放進桃樹下青銅描金的大甕里。清念趴在甕口,小手在水里劃著水花。傍晚時,如意來接清念,說太妃娘娘備了些膳食點心,請長公主過去用膳。我想畢竟清念由純裕太妃一手帶大,數日不見想必純裕太妃也定然想念,便給她擦干手,讓如意帶去了。
待她一走,我也出了寧德宮,去尋如馨和雲容,純裕太妃賞的那些珠寶首飾,我揀出幾樣兒給她兩個帶去一些。青年姊妹經久不見,一旦相逢,其親密自不必細說。雲容在尚功局一切還好,她勤奮,活計又精細,尚功自然喜歡,其余人等也不敢薄待。她也從不偷懶耍滑,讓人敬服。
倒是如馨,見面便訴說著諸多不如意。我倒有些納悶,尚儀局活計並不重,況且如新又是極容易相與之人,我略打听了下,她便支吾過去,倒向我笑道︰「姐姐如今是貴人了,來日可要多多提攜妹妹。」我並未多想,只當他是要我待她打點尚儀局,因此滿口應承下來。
天色漸晚,雲容獨自回了尚宮局。我和如馨一起還有段路,正邊走邊聊,忽然踫上了浣雲齋才人楊秋宜,我和如馨慌忙上前見禮︰「才人萬福!」
元景**雖佳麗甚多,然多半都是些無名份的女官和低品級的采女、御女等人,且為登基後所納。楊秋宜本為東宮奉儀乾祐元年冊封為才人,賜居浣雲齋,東宮舊人中就只有她入侍最早,性子也是難得的溫婉柔順,與那些慣會爭風吃醋的姬妾大不相同,元景雖不曾與其高位,卻也不曾薄待了她。
才人雖位列從三品,然而頭一個沈凌煙因其顯赫家世而得以冊封為貴妃,其次身為功臣之後的婕妤趙氏,然後是因美貌獲寵的的陳美人,除三人之外數她位分最尊。她又出身平民小家,能得此位分,元景已經待她不薄!
楊秋宜見了我倆,抬手虛扶了一下,溫聲道︰「都起來吧」。她看到我,又笑問道︰「宛初姑娘,太妃娘娘最近身子可好些?」
我躬身施了一禮︰「奴婢雖在寧德宮當值,卻是貼身侍奉長公主,所以對太妃娘娘的身體,並不十分清楚。」
「哎呦」,楊秋宜啞然失笑︰「瞧本位這性子!原想去寧德宮親自給太妃娘娘問安,可又恐擾了太妃娘娘清淨,心里又實在放不下,見了寧德宮的人就胡亂打听一氣!」
「有才人的一份孝心,定能感化天地,相信太妃娘娘的病也定會因才人而好轉。」
楊秋宜笑道︰「願如你所言」,她向上拉了拉領口︰「天色晚了,本位要回去了,你們倆也忙各自的去吧。」
「奴婢恭送才人!」
楊秋宜的身影一點點遠去,我在如馨的眼里,看到了歆羨之意!想起如馨方才所說‘提攜’之類的話,現在听來竟是別有深意,她想做皇帝的女人!我心底微微嘆息,到轉角處和她分開,獨自回寧德宮。
「宛初」
我側過頭,是元景。他一身赭紅色滾金邊團龍長袍,一根成色上乘的羊脂玉雲紋簪將頭發束在頭頂,頭帶朝天冠,長身玉立,眉目柔和。
我躬身見禮︰「奴婢參見皇上。」
「平身吧,怎麼沒與清念在一起?」
我如實答道︰「長公主被太妃娘娘召去用膳了,想必這時候也該回來了,奴婢正準備回去。」
「剛好朕也想去看看她,一起吧」,他轉身在前面走,我跟在後面,與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身後忽然一聲脆生生的︰「皇上。」我們一同回過頭,原來是正得元景盛寵的陳美人。
陳美人一襲裁剪得體的水紅色流彩暗花雲錦長尾罩服,如意高髻上簪釵四枝,珠玉累累,柳眉如煙,眸若繁星,眉心的翠羽花鈿,使她看起來越發嫵媚,明艷不可方物!
也難怪她封為美人,除了美,一個宮妃應有的端儀、氣質、城府,她一應俱無。
元景笑著朝她招手︰「到朕這兒來」。陳美人立刻小跑過來︰「皇上說好今晚到嬪妾那一起用膳的,誰想卻失信了,害得嬪妾等了好久!」
元景伸開長臂攬過她的水蛇腰︰「不高興了?」他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親昵地用手指蹭著她的櫻唇,笑道︰「朕讓石泉給你送去的才是可還可口?」
陳美人鼓起小嘴,委屈道︰「嬪妾原想著等皇上來一道用,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見人影。皇上,你現在就得跟嬪妾走,否則嬪妾不依!」
我垂下眼簾,懶得看這一幕,心里卻有些急,這時侯清念應該已經回來了,找不到我她定會著急。
元景的聲音倏然變冷︰「朕今日沒空,改日吧」。陳美人並未注意到他的臉色,仍拉著他的袖子撒嬌撒痴︰「皇上,你都好三個月零十一日不曾到嬪妾那里去」
元景忽然厭惡的一甩袍袖,像是在甩一件髒東西︰「你若還想繼續做你的美人,就馬上給朕滾回去,朕現在不想看到你」,扔下這句話,元景轉身大步向寧德宮走去,我也緊隨其後。
回頭看看陳美人,她已經是花容失色了。大約她從未見過元景發火的樣子,伴君如伴虎,元景是她的男人,卻也是執掌生殺予奪大權的皇帝。他高興時可以把你捧上天,不高興時亦可以將你打入地獄。
況且,君心最是薄涼,色衰而愛馳,愛馳而恩絕。似陳美人這般不知深淺,單以美色事君,遲早會遭到厭棄。可悲的是陳美人現在還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哪里!
元景走在前面,忽然停了下來。我來不及剎住腳步,竟險些撞在他身上。正欲俯身賠禮,元景一把拉住我的手,道︰「快些走吧!莫要叫清念等急了」。
我不禁愕然,木然隨他走著,脊背上承接著身後兩道冷若刀鋒的目光。元景將我的手在他掌中攤開,來回撫弄了兩下,竟然輕輕笑了,邊走邊道︰「恢復得不錯,藥膏用完了讓清念再去朕那里拿。」
我縮回手︰「奴婢多謝皇上厚愛,奴婢的手已經可以了」。
元景並未接我的話茬兒,只是笑笑,帶著一如既往的淡然︰「改日給你送過來」。說話時,已到了寧德宮門口,清念正站在寧德宮門口向我們這兒焦巴望著,一行宮人站在她身後。我想快步走過去,礙于元景在身前,只得按捺住了。
清念多日不見父皇,膩在他懷里不肯出來,元景抱著她坐在床上講故事。我悄聲退到外間整理清念的東西,隔上一會兒,里間逐漸沒了動靜,元景一面整理著袍子一面走了出來,想是清念已經被他哄睡了。
屋內只有我們二人,黃綾紗繡著四葉牡丹花樣的燈罩內,散發著暈黃的光。只有兩人相對,我有些忍受不住這沉悶曖昧的氣氛,遂行至牆角修剪著架子上的薔薇。一陣腳步聲在身後停住,我頓覺不自然起來,元景輕聲問︰「你怕朕?」
「您是皇上,奴婢不能不怕」,說話間,手一抖,枝上的並蒂薔薇被修剪下來。我待要去撿,元景已彎將花拾起︰「好好的花,為什麼剪了?」
「花開不當時,所以剪了!」
他凝視著手中的花朵︰「花開了就是開了,不分時令」
我側過身面對著他,淡然開口︰「更寒露重,皇上要保重龍體,奴婢幫您叫龍輦回乾陽宮吧」。
元景驀然看著我,欲言又止,半晌輕聲道︰「你」剛吐出一個字,石泉忽然跌跌撞撞跑進來。元景微微有些慍怒,卻未向他發火,是全在他身邊侍奉久了,自然不是那不懂規矩之人,如此失態,定然是有十萬火急之事。
「皇上,有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