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半月,隴西局勢終于有了一絲明朗的兆頭。沈素節采納屬下之計,終于將徒谷渾逼退至巴中。**女人不再人人自危,朝臣也終于安分下來。唯有元景,依舊淡淡的凝神思考、淡淡的上朝議事。
而我每日為她送點心時,卻見他總是看著地圖蹙眉深思。唯有我們獨處時,他才不用淡然來偽裝自己。所以我更佩服他,面具戴了那麼久,仍舊能摘取自如。
徒谷渾雖已退至巴中,卻依仗著劍門關天險繼續與寧王朝對峙。沈素節久攻不下,損耗不少兵力,諸王與朝臣紛紛奏請元景效仿唐時太宗皇帝,與番邦和親,將皇室公主下嫁于宣藏部落。元景卻力排眾議,堅決不肯,一來清念年幼,便是到了適齡,他也不能割舍;二來放眼宗室諸女中,唯有廣陵王元興之嫡女咸寧縣主,年方十三,最為適宜。
廣陵王元興為先帝長子,元景長兄,為先帝做事最多,當年更是親自大軍逼退大蒙的進攻,先帝嘉獎其忠勇,欽賜八千鐵甲護衛。元興乃諸王之中唯一握有兵權之人,他又為人跋扈專斷,若將其女嫁與宣藏,難保其不與徒谷渾沆瀣一氣,圖謀不軌!
再者,天朝女子嫁與番邦,多半是武將無能。如今諸王朝臣如此提議,自是受了好一番訓斥,尤其以沈家為甚!
「依你說,劍門關該如何攻克?」
他問得突兀,我不禁一怔,隨即謙卑道︰「此等大事,並非奴婢可以隨意斷言的。」
「如果朕非要你說呢?」
我出閣前,時常拿了哥哥的兵書來看,後來嫁與元景,偶爾也和他討論用兵之道,而我不相信他對劍門關的戰事一籌莫展到要征求一個小宮女的意見。那便是他心里已有了答案,不過是在試探我。他心里隱約覺察出我與元懿皇後有某種關聯,所以他不停的求證。
我心里淒愴無比,我原本就是該躺在皇陵地宮的元懿皇後納蘭氏。元景,倘若你已識破我的身份,要麼再殺我一次,要麼放我出宮,為何不肯給我一個痛快?我俯身跪倒,將頭叩在地上︰「奴婢惶恐!」
元景忽然嘆了口氣,帶著莫名其妙的哀傷︰「下去吧,明日把清念帶來朕瞧瞧。」
我磕了頭,悄聲退出來。殿門闔上那一刻,我听到他的聲音微不可聞︰「雅兒」!
乾祐三年的中秋,在戰爭與天災的籠罩下,辦得格外潦草。純裕太妃一向是不參加這些筵席的,我不願與那些東宮舊人踫面,推說身子不適。清念見我不去,她便也不去了,一個人跑到純裕太妃那听如意講故事。
合歡殿宮宴上,元景端坐上方,神色迷離看著下方花團錦簇的眾妃。距元景最近的沈凌煙因長兄于前線作戰,難免興致索然;趙婕妤不受寵,元景接其入宮也只是為了安撫功臣;陳美人日前因行為不端而被禁足;楊秋宜性子溫婉,言辭謹慎,不善辭令。一些新入宮的寶林、御女有心說笑,有礙于四人在上,不好開口,樂師們費力得吹拉彈唱,也扭轉不了沉悶的氛圍。
我提著些酒菜,爬上宮中最高的煙波亭。斟上一杯酒,對著月亮跪了下來︰「爹,娘,姑姑,哥哥,嫂嫂,我敬你們!」清冽的葡萄美酒傾灑在方磚上,在月色下,散發著清冷的光輝!
再斟上一杯︰「元景,我也敬你!祝你大寧王朝國運昌盛,天下太平!祝你龍體安康,福壽無極!」
仰脖一飲而盡,看著天上月光如鏡。合歡殿里絲竹之聲不絕于耳,卻有一陣簫聲,漸漸將那管樂之聲壓下,一曲獨奏。我舉杯一听,不知不覺間,竟淚流滿面,是元景吹奏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本為琴簫合奏,昔年在東宮時,他一只簫,我一把琴,合奏出來的天籟之音多少次讓宮婢們忘了手中的活計,更有人笑言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琴簫和鳴,果然天作之合!
隔了片刻,一陣琴聲漸起,清脆悅耳的響聲,一如山澗潺潺而過的小溪,和著那悠揚的簫聲,深沉而不哀婉!
猛地灌了一口酒,又有人和你琴簫和鳴了。
沒有什麼永世不忘,沒什麼亙古不變,我終不過是你的一個過客而已,除了一個女兒,我什麼都沒給你留下!
而我,卻從你那里得到了無盡的傷痛!
我曾試著不恨你,試著從容淡然的面對你,我做到了,原以為那就說明我已經不在乎你,現在才發現我只是把對你的感情埋得更深而已!
索性捧起酒壇,澀澀的液體順著喉管流入體內。「啪」的一聲,我摔了酒壇,撫著胸口劇烈咳嗽起來。
夜風吹來,帶來深秋的涼意。我委坐在地上,抱緊了雙臂。殿閣樓台在清冷月色下,失去了白日的威嚴與富麗,變得柔和起來。黑綠的葉子被風吹得發出沙沙聲響,與蛐蛐的鳴叫混在一起,讓我想起多年來的那個夜晚
我遙望著燈火輝煌的合歡殿,嘴角綻出一絲苦澀的笑意,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起來,最後消失不見了。迷蒙中,溫熱的手掌慢慢撫上我的面頰,我睜開眼楮︰「娘!」
娘對我慈祥的笑笑︰「雅兒」,忽然變了張臉︰元景!他緊緊抱住我︰「何必如此糟蹋自己,這麼晚還來這兒吹冷風?」
我周身冰冷,拼命往他懷里靠攏,那兒真暖和。似乎忘卻了從前的一切恩怨嗔痴,只當他仍是我在將軍府後園見到的元景,我一生的良人︰「好暖和三郎冷」
「雅兒」,元景輕撫著我的臉︰「雅兒,朕問你一句話,你可要如實回答!」
我胡亂點點頭。
「你想朕嗎?」。
「嗯,我我做夢都怕說漏了嘴想!很想很想!別離開我,別離開我」
「嗯,很好,朕不會離開你,永遠不會」,元景笑著將我抱得更緊,我嗅著他身上慣有的龍涎香味道,沉沉睡去
夜深沉,風細細,皎月清輝。玉宇瓊樓,高處不勝寒,花枝委地無人憐,一任芳魂遠。曾憶舊年,翡翠流光恰好。卻難料,驚鴻影碎,君心輾轉,幾葉秋桐剪剪!
睜開眼時,依舊渾身冰冷。元景的氣息似乎仍在身畔縈繞,卻終不過是南柯一夢,夢醒,無痕!
同屋的翠荷,看我醒來,笑道︰「姐姐醒了。」
我強撐起身子,扶著酸酸的額角︰「誰送我回來的?」
「是石總管。」
我愣了下︰「他,可有說了什麼?」
「石總管讓我轉告姐姐,酒性濃烈,小飲怡情,大飲傷身,讓姐姐以後務必控制著,還有長公主一早就讓皇上著人接走了,姐姐今日可以歇息半日了。」
待她走後,我披衣下床,推開窗戶,外面天空碧藍如洗,明晃晃的日頭掛于中庭,帶著秋日特有的燦爛和溫度。
目光驀地落到屋角那把傘上,我把傘撐開,上面是一幅寒梅傲雪圖,紅木傘柄上掛著一枚梅花式瑪瑙墜子。我撫著那墜子雕琢精巧的墜子,微微愣神。向外看了一眼,又該給元景送點心了。原本是清念的餐後小食,他卻每日都要當正餐來吃。
換上外衣,梳洗完畢,順便將那把傘也給元景帶回去。到了龍翔殿外,看到石泉,想起昨晚之事,道︰「昨晚勞駕總管送奴婢回寧德宮,奴婢感激不盡!」
石泉笑得別有深意︰「舉手之勞而已而已,宛初姑娘何必掛在嘴上!快進去吧,皇上在里面等著呢」。
我進入內殿,元景正靠在御座上看書。見我進來,含笑打招呼,像是對待鄰家的少女︰「來了。」
我淡淡應了聲,照例將東西給他擺好。
出來之前,將傘還給他,元景見了,失望之色畢現︰「一把傘而已,何必歸還?」
「皇上的東西,奴婢不敢私自留著!」我躬身行禮,準備出來。元景忽然叫住我︰「宛初,龍翔殿里缺一位侍書女官,你可願來乾陽宮當值?」
「奴婢不願舍下長公主,皇上見諒。」
元景一笑︰「那倘若朕將長公主接到身邊親自撫養呢?你準備還回到浣衣局去嗎?」。
我站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元景走下御座,慢慢來到我跟前,輕輕抬起我的下巴︰「朕一直覺得你聰明,所以不希望你在某些事上犯糊涂!當然,朕亦不會強人所難!」
「奴婢告退!」
我退出龍翔殿,看著廣闊的庭院,心卻隱沒在一片疑雲之中。他所說的每一句話,似乎都意有所指,含而不露,我卻總是無法揣測他的心思。
果然,君心,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