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五日,塔利公主正式冊封為從二品淑儀,特賜號為‘安’,取‘兩地安好,永不加兵’之意,已行冊封嘉禮,賜居含章殿。塔利公主,如今的安淑儀,據說她所得恩寵絲毫不遜于當日的陳美人。除了豐厚的賞賜,早在徒谷渾離京前,元景就已經在含章殿後園大興土木,興建藏式屋舍,只為博美人一笑。
我嘴角噙著溫柔的笑,細細黏貼著布條與竹片。清念托著下巴看著我把一桌的零零碎碎拼湊成一只色彩斑斕的蝴蝶。沈凌煙沒能帶走清念,元景態度雖模稜兩可純裕太妃卻以年老無依為由,且與清念感情深厚為由,將清念仍舊留在寧德宮,沈凌煙也無法。
元景這段日子時常來看她,初來時,清念撅著小嘴,賭氣不肯理他。元景對她似有用不完的耐心,抱過她哄來哄去,任她才吃完點心還未擦拭的小手在他龍袍上留下一個個小手印。他每次都是一個人來,有時看看就走,有時會坐上半日,抱著清念玩笑。我看著他們,竟有那麼一絲恍惚,仿佛我是一個安于家室的妻子,那是我勞作一日晚歸的夫君•••
有這種念頭時,我時常會點醒自己。若無當年變故,或許我也會成為陳美人那樣的深宮怨婦,守著坤儀宮從天黑盼到天明。而如今,我更不願,也不屑于做他心里的替身。這于我來說,既是諷刺,亦是侮辱。
我最後系好線軸,在她面前晃晃︰「看看,喜不喜歡這只蝴蝶?」清念笑著接過,我帶著她一同來至千秋池畔。那兒人少,場地也開闊,放風箏不會掛到樹枝檐角。清念緊攥著線軸,看著天上的蝴蝶︰「姑姑,大蝴蝶能飛多遠呢?會不會一飛出去就再也回不來呢?」
我在她身後蹲下來,攬過她︰「傻孩子,蝴蝶的線就在你手里,你不松手,她便飛不了;你收收線,她還會回到你身邊!」就如同我,飛得再遠,也會回到她身邊,因為我的心就像這只風箏,線牽在她手里。
清念得了我的許諾,開心得咯咯直樂。純裕太妃雖疼她,卻一向只注重教她一些禮儀文學,而忽略了小孩子愛玩的天性,更不會給她這些東西。午後的陽光煦暖舒適,將我二人籠罩其中。我微閉了眼,享受難得的愜意。
對岸依依垂柳中,顯眼的紅色身影帶著一行人緩緩向這邊移動。待我看清,起身往前走了一段︰「奴婢參見貴妃娘娘,娘娘萬福!」
沈凌煙一襲大紅色雲錦宮裝,妃色纏臂紗,依稀可見金瓖寶石臂釧,望仙髻上六只簪釵,珠玉叮當,香風拂面。**新進寵姬,她自然要以錦衣華服來昭顯自己身為權臣之女、一朝貴妃的尊貴身份。
「平身吧」,她看著池邊的小小身影︰「是你帶長公主來這里玩風箏的?」
我點頭稱是。
沈凌煙語氣平平,卻帶著一如既往的傲然︰「當初皇上因為你才學出眾,才將你調入寧德宮服侍長公主,你也該多教她些詩書禮儀才是,怎麼反倒讓她像宮外那些野孩子一樣玩這些東西?」
我躬身答道︰「回娘娘的話︰長公主尚在幼齡,所以•••」
沈凌煙輕輕一笑︰「正是因為尚在幼齡,所以才要悉心教誨,等以後年長,心里存著的就多了,到時候再想教也不容易了。」
「其實太妃娘娘每日都教長公主文學禮儀,長公主天資聰穎,亦很勤奮,學業也大有長進,奴婢覺得若是多些時間•••」
「既是奴婢的心思,那便只適合奴婢,不適合皇家公主」,冷冷丟下一句話,沈凌煙向清念走去。我正著急,忽然遠遠跑來流光閣宮女︰「不好了貴妃娘娘•••陳美人•••美人自縊了•••」
沈凌煙的身形猛然頓住,她轉過身,快步向流光閣方向走去。清念不知所措,忙小跑過來,也忘了我交代的話︰「姑姑怎麼了?」
我並未注意到沈凌煙的步子遲疑了下,只是攬過清念安慰她︰「沒什麼,不干清念的事,清念不要怕。」
「**之中哪有一枝獨秀?皇上能寵誰一輩子?就連•••」,純裕太妃嘆口氣︰「這孩子也糊涂,還不到二十歲,真是可惜!陳美人是如此,當年•••」純裕太妃忽然停住,余下的話皆化為深深嘆息。
他站在寧德宮門口,暮光里,顯得她的眉眼格外柔和,卻也格外令人傷感︰「你帶著清念先回去,哀家去送送那孩子。」
嬪妃自戕屬大不敬之罪,除了不能享有追封,更不能葬入皇陵,重者或許可能累家人。元景卻破例追封陳美人為婕妤,以嬪禮葬。
如此殊榮,我卻覺得不值,只是想,歷朝**之中,又有多少像陳美人這樣在失寵時選擇自絕于世的呢?陳美人所作所為固然不討人喜,此刻我卻憐其悲苦,恨其不爭,當真是可憐可恨可悲可嘆。
清念用過膳,坐在一旁玩著布老虎。我收拾好餐具,用托盤端出,剛出二門,一個修長的身影映入眼簾︰元景!他轉過身來,眼中帶著疲憊和虛軟。我略彎了子︰「長公主還未歇息,皇上請進去吧。」
元景恍若未聞,帶著一陣熟悉的氣息慢慢走近,我垂下眼簾,不去管他下一步的動作,因為他想做什麼我都無法阻止。然而出乎我意料,他竟拿過托盤上清念剩下的半碗涼粥︰「湊巧朕還未用膳」,說著拿過銀匙準備喝了起來。
我忙道︰「已經涼了,奴婢再為您做一碗吧。」
「無妨,朕心里熱得很,吃些涼的倒舒坦」
我看他慢慢喝著,忽然問︰「皇上怎不去含章殿尋安淑儀呢?」
元景頓了下,雙手微顫,抬頭與我四目相對,忽然一笑︰「若你想,朕自然會去」,說著將空碗放于托盤上,轉身出了院子。
陳美人的棺槨在流光閣停了三日,便由皇宮側門運出,葬入皇陵。此事彷如一粒石子投進大海,激蕩起幾圈小小漣漪之後很快歸于平靜,而眼下宮中人最為關心的則是純裕太妃的病情。
原本初春天氣,純裕太妃只是偶感風寒,吃了幾服藥,誰知非但不見好,反而病勢越發沉重,連下床都困難了。她闔目躺在寢宮床上,沈凌煙半跪在腳踏上,正將那冰糖雪梨膏喂進她口中。楊秋宜在一旁,用帕子擦著她嘴角的湯水,無人注意到我。
過了會兒,如意帶著秦太醫匆匆而來。沈凌煙忙放下帷帳,秦太醫待要俯身行禮,沈凌煙已經命他起身︰「秦太醫不必拘泥于虛禮,快些為太妃娘娘診脈吧。」
秦太醫接過系在純裕太妃腕上的絲線,沉思片刻,放到︰「請貴妃娘娘放心,太妃感染風寒,這本不算大病,唯獨里頭開的方子藥性太烈,太妃上了年紀,自然承受不住,待微臣再開些藥性柔和的方子,再靜靜休養即可。」
如意隨著秦太醫去尚食局抓藥,沈凌煙撩起帳幔,彼時純裕太妃已經醒來。沈凌煙拿了軟枕讓她靠坐在床上︰「太妃娘娘覺得可好些了?」純裕太妃溫柔看著她,又四下掃視一眼,笑著點點頭︰「哀家這一病,生受你們了。」
沈凌煙將她的被子向上拉了下︰「娘娘如此說,便是折殺嬪妾了。」
話音一落,外面一陣請安行禮聲,眾人向外一看,來人是安淑儀。她如今已褪去了來京時的長裙馬靴,換上一身中途服飾,挽著出雲髻,行著不甚標準的禮︰「才听說太妃娘娘身體染恙,嬪妾特來看看,太妃娘娘可感覺好些了?」
「已經著人去抓藥了,年紀大了,難免有個三災八難的,倒勞你記掛著」,純裕太妃仍舊語氣溫柔,神色中卻帶著些許不易覺察的疏離,遠不似對沈凌煙那般親切。
安淑儀自身**女手中接過一只木匣︰「這是宣藏特有的天山雪蓮,父王離京前留下幾只,可以滋補身子,嬪妾的一點心意,還望太妃娘娘笑納。」
純裕太妃推月兌一番,便著人收了。我出了寢殿時,如意已經回來了,我笑道︰「一來一回,也生受姐姐了。」
如意擦著汗,低聲笑道︰「也怪先前那個庸醫,胡亂用藥傷了太妃娘娘。想來也是我不好,當初為太妃娘娘請太醫時,唯有一個新來的邵太醫在翻醫書。他推說自己醫術不精,是我將人拉了來,反倒害了太妃娘娘。」
「幸好無事,否則太醫也月兌不了干系,又是一場風波」,待要接著說什麼,寢殿里沈凌煙的聲音飄然入耳︰「近來天色陰沉,皇上每逢這時經常雙腿作痛,妹妹不必急著宣太醫,只用熱的巾帕為皇上敷一敷便好。妹妹初來乍到,有些事本位不得不囑咐你,皇上口味清淡,日常點心膳食皆以少有少糖為主,皇上最愛喝碧螺春,以清晨采集的荷露沖泡為上佳,若沒有,玉泉山水也使得。但若夜間飲用,則要沏得淡一些。皇上不喜歡燻香,只喜歡花卉瓜果自然清淡之氣,所以皇上若去妹妹那里,妹妹也該早作準備•••」
我听著沈凌煙將元景的喜好一一訴說,安淑儀含笑道謝,似乎心中某處最柔軟的地方,被利刃凌遲一般劃來割去,痛得不能自已。沈凌煙陪了他五年,可以將他的喜好毫不保留地告訴另一人,只為讓他過得好。我卻做不到如此大度,我終究不如她!
我一直以為我已不再愛你,現在才知道你仍舊可以將我的心抓在手里。歷經滄桑,我仍然不能將你從我心中除去,只能將你埋得更深,深到我誤以為我已忘了你。我對你的怨與恨,並非為了你的冷清薄幸,而是因為我對你的愛從未泯滅,反而隨著時間流逝,一寸寸深入骨髓,不能自拔。
春華如舊人空瘦,曉月寒姿半面妝。最是一年香好處,十二仙客容色新。黃門舍人高聲唱喏,那明黃色的身影匆匆向正殿移動,卻忽然頓了下來。我心怦然一動,即便背著身,他也知我在看著他?
果然元景猛然回頭,與我四目相對。明明不過百丈,卻似隔了千山萬水,我扶著朱漆廊柱,痴然許久才漸漸抹回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