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風清日麗,滿園芳菲次第而開,引得蜂圍蝶繞,纏綿其中。難得元景叫上眾妃嬪一起賞花,一個個都精心妝扮一番。遠遠看去,一片錦繡繁華之色。
元景看了眼身後的鶯鶯燕燕,溫聲道︰「連日事多,宣藏王才走,陳婕妤又歿了,太妃娘娘也是多病多痛,眾妃也忙亂了些時日。今日天氣好,花也開得差不多了,所以將眾人聚到一起賞花同樂。」
沈凌煙走在他身側,垂首雍容含笑,趙婕妤不得寵幸,也無甚話說,楊秋宜更是謹言慎行。一行人倒也安靜,唯有那新晉的安淑儀,仍舊攙著元景走在最前列,似在向人昭示元景只歸屬于他。走到一半,元景忽然回過身,向沈凌煙微笑道︰「朕近來也未曾到寧熙堂去瞧你,長平侯的兩個孩子可還都好?」
沈凌煙忙笑道︰「都還好,前日皇上賞的御制書籍和文房四寶,他們也都很喜歡,多謝皇上記掛。」
元景笑道︰「朕記掛他們,自然也記掛著你。你近些日子倒清減了些,連日來操勞,也該多注意自己的身子才是。高麗國進貢的幾只千年老參,配上些草藥膳食炖上,最能滋補身子,等晚上,朕著人給你送幾只。」
沈凌煙含笑道謝,一直走在前面的安淑儀也回過頭笑道︰「早听說**諸事全憑貴妃姐姐一人料理,妹妹有心幫襯,也無頭緒。若貴妃姐姐有用到妹妹之處,千萬別見外才是。」
沈凌煙溫婉一笑︰「妹妹日夜侍奉皇上也辛苦,本位自當打理**,做好自己分內之事。听說妹妹新修的屋舍不日即將完工,接下來就該置辦家具了。妹妹喜歡什麼只與本位細細說明,本位也好吩咐人備辦。」
「承蒙貴妃姐姐如此厚愛,妹妹在此先謝過」,安淑儀微微頷首︰「只是妹妹新修的屋舍全是按著妹妹在家時的居所所建,一應裝飾擺設,也是按著家里的來。皇上已吩咐人去準備了,到時候還望貴妃姐姐常去妹妹那坐坐。」
沈凌煙面上並無不悅,仍是含笑應著︰「那是自然」。元景的胳膊已經被安淑儀挽著,他昂首闊步在前,一副事不關己之態。安淑儀才來不久便如此,只怕來日**也難平靜呢。我跟在清念身後思忖著,腳下步子卻一絲不亂。
說話間,一行人已走至瀲灩池。浮碧亭建在瀲灩池中央的一片孤島上,只有窄窄的曲折回廊與外界相連。池中的睡蓮正打著骨朵,碩大的花苞隨風輕舞。遠遠看上去,整個浮碧亭似是自水中被綠葉紅花冉冉托起。
而亭上整齊陳列著桌椅,青衣宮女們在擺放杯碟器具、煽風爐煮茶。元景回頭看著沈凌煙,溫柔一笑︰「朕若沒猜錯,這些定然為凌煙所備。」
沈凌煙笑著點頭稱是︰「昨日皇上說要帶著諸位妹妹來賞花,嬪妾想既是賞花,那筵席自是免不了的。幾番對比,唯有這浮碧亭最好,靠著水,清涼雅致。」
「凌煙最解朕意!」元景掃了眼中人︰「朕也乏了,上去坐坐。」說著負起雙手大步向亭中走去。安淑儀被無意識的甩開,面露不悅,卻也趕了上去。
兩個女人當中,元景終究偏向著沈凌煙。安淑儀在年輕貌美,也及不上她的五年相伴。這五年,她兢兢業業的替他打理東宮與**,盡心服侍著他的養母這些都是不容抹殺的。在他眼中,沈凌煙的地位無可取代!
雖已時近晌午,然而有瀲灩池里巨大的水輪機械旋轉,揚起的水花驅走不少燥熱,亭子頂上也鋪設了草氈隔熱,亭子里仍是清涼宜人。眾人坐定,便傳了仙韶院的歌舞伎。歌舞雖好,卻缺乏新意,元景看了會兒,便命人傳了膳。
各樣的珍饈佳肴,盛在形態迥異的金甌玉盤中一道道端了上來,按著個人份例分在個人桌上。到一半時,進來一個寧熙堂宮女,雙手端著朱紅色八角捧盒。沈凌煙見此走下席來,笑著接過︰「特特吩咐廚房做了些清念最喜歡的水晶糕。」
她轉向清念,目光卻始終看向我︰「清念快嘗嘗,都是新采的菱角磨成粉做的呢!」我迎著她略帶挑釁的眼神,心中狐疑不定,怎麼回事?這一路走來我不曾說一句話,她為何這樣看我?
見我如此,沈凌煙嘴角的笑意更加深刻,帶著幾許得意,對我這樣失措的神色很滿意。將捧盒放到清念面前的小機上,掀開蓋子,端出一碟水晶糕放于機上,然後翩然歸座。
我思維飛速運轉,竭力回想著最近和沈凌煙的所有交集•••余光瞥見清念伸出手去拿盤里的水晶糕,不由心中一緊!「不要吃!」揚手將她拿起的水晶糕打落,清念回過頭困惑的看著我,所有人的目光也集中到我的身上,包括元景,深不見底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
沈凌煙臉色微變,走過來,伸手拿了塊水晶糕放在嘴里,慢慢咀嚼著咽下去,輕聲道︰「雖不及御膳房做得那般好,卻也可吃,宛初姑娘若不嫌棄,不妨也嘗嘗看?」
「放肆!」元景重重拍在桌案上。
沈凌煙輕聲道︰「算了吧,一塊水晶糕而已!」
「不行!」元景定定看著我,我也目不轉楮的盯著他,他幽黑的瞳孔里,滿是憤怒。為我得罪了他的美人麼?都說天子之怒,橫尸千里,血流成河!我挑起一抹譏誚的冷笑,上一個皇帝賜我毒酒,這一個皇帝,賜我什麼呢?
頭上的烏雲重重壓下來,天仿佛黑得格外早。筵席也早早撤了去,眾人歸位,就連小鳥,也飛回自己的小屋,躲避即將來臨的狂風暴雨。唯有我,依舊在冰冷堅硬的青石磚地上跪著。三個時辰,雙膝早已從最初的疼痛變為麻木,面前拼縫整齊的青石磚也一陣陣模糊,只是多了雙玄黑色繡金龍紋朝靴︰「你可知錯了?」
我扯了下嘴角,第三次了,每過一個時辰,元景都會親自來責問一番。而我面前的寧熙堂,卻始終院門緊閉。身子晃了下,依然跪得筆直,隱藏起我的虛弱。沉默,是我給他唯一的答復。心里默默數到三,再睜開眼,那雙名貴的靴子依然在。
他蹲來,一手放在我的肩上,欲言又止,沉吟半晌,元景終于說道︰「你覺得沈凌煙有膽量當著朕的面對清念不利麼?你一向聰慧,如此拙劣的陷阱竟然也能讓你如此?」
我閉上眼,心底冷笑,的確是個拙劣的陷阱,沈凌煙簡簡單單一個眼神,便足以令我方寸大亂。當然,你並不明白,關心則亂,你無法估量出我對清念的愛,因為你心里唯有你自己!
肩上那只手終于移開,我正了正身子,卻听他道︰「你若知錯,便親自去寧熙堂賠罪嗎,若不知,那就一輩子跪在這里反省!」
我听著一行人遠去,抬頭看了眼天上的烏雲,明知會有暴風雨,卻不知何時能落到身上,就如同我明知頭上懸著把利刃,卻惶惑著,不知那利刃何時能落下,而我心中對此竟有某種希冀,鮮血淋灕也好,痛不欲生也罷,終是痛快的。
寧熙堂已上了燈,兩盞紅罩黃穗的八角玲瓏宮燈里亮著微弱的燭火。這場雨終于落下來,幾滴雨打在身上,我無處可躲,默默承受一滴滴的冰冷。雨越下越大,一條條雨線鞭子一樣甩在身上,冰涼的雨水順著頭頂流遍全身。
雨忽然停了下來,我抬起頭,是孟羅綺。她打著傘,一身草編簑衣,腳下踩著朱漆木屐。她彎,從懷里掏出一包糯米糕,輕聲道︰「知道你心氣高傲,可總要撐過這個晚上才行!」
我搖搖頭,並沒有接。熬過了這個晚上,明日又當如何?若如元景所說,一直跪著,倒不如早些死了,少受些煎熬。孟羅綺嘆了口氣,將東西塞入我懷中便走了。
仿佛又回到不久之前,我仍是那個在大雨里瘋狂搓洗著衣服,只為使自己暫時忘卻那個人的浣衣奴!
我閉上眼,仰起臉,不知臉上是否淚水。只知頭上多了把明黃色大傘,一道刺目閃電撕裂了墨色的夜,我趁著這絲光亮,竟然看到元景滿眼的疼惜和愧疚。我苦笑,我真是眼花了。石泉在後面打著傘,元景在我面前居高臨下的站著,伸出手,命令我︰「起來」。
我漠視著他,用盡全力打開他向我伸出的手,身子也不由自主得委坐在雨水中。那一刻我竟忘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我忘了他是九五之尊,而我只是個帶罪奴婢!
一陣雷聲轟鳴,我不可抑制的渾身顫抖。元景的手卻並未收回,只是緩和了語氣︰「朕知道錯了,起來」。我低下頭,再也不去看他,他說他錯了,笑話,即便天下都變成錯的,他也是對的,只因為他是皇帝,權傾天下!
只覺身子一輕,整個人落到溫暖的懷里,熟悉的龍涎香味包圍了我。上了金頂盤龍朱輪車輦,渾身頓時暖了不少。我蜷縮在他懷里,無力掙扎,也貪戀著那里的溫暖。他緊緊抱著我,一言不發。
車輦晃晃悠悠,不一會兒就到了乾陽宮龍翔殿。他抱著我下了車輦,偏殿已備好了沐浴的熱湯。渾身浸泡于水里,身上的寒意慢慢散盡。一個小宮女推開門,捧著一件寢衣,她行至浴桶邊,躬身一福︰「皇上說這件寢衣是新做的,很干淨,請姑娘放心穿著」,說著將那衣裳掛在屏風上,便轉身出去了。
我從水里站起,擦淨身上的水珠,換上她送來的白色棉布寢衣,穿在身上的確溫暖舒適。走到穿衣鏡前,我審視著鏡中的自己,還有因在水汽里蒸騰半晌而白里透紅的臉,竟一下子想到了桃花!
我挽上頭發來到正殿,他不在。石泉引著我到東暖閣,他已換掉了被我身上的雨水 濕的外裳,也是一身白色寢衣,明黃色的錦被一直蓋到腰部,正歪在榻上看折子。
我遠遠看著他,有些痴然。元景注意到我盯著他看,抬起頭溫柔一笑︰「過來」。熟悉的感覺讓我仿佛又回到了崇明二十一年,雙腿竟不受控制的邁向他的矮榻,他也拉過我讓我坐下來。
許久,許久沒有離他這麼近了。也只有離他這麼近,我才能感受到他的虛弱,蒼白的臉色,略顯枯瘦的手•••
他並未放開我,反而將我拉得離他更近了些,溫柔的聲音,像是哄著一個小孩子︰「下次不要這樣莽撞,要學會保護自己」,元景忽然低聲一笑︰「朕忽然有些感謝貴妃,若非她,你也到不了朕這里。」
我看著他的臉,怔在那里無法讓自己從回憶中解月兌出來,喉間哽咽著有些難受。突然一聲巨響,我驚叫著躲入他懷中。元景順勢攬住我,溫聲道︰「不怕,朕在這兒!」
我最怕打雷,每逢雷雨天氣,我都藏在元景懷中!在他懷中顫抖半晌,听著外面雷聲平靜下來,才慢慢直起身子。不經意的抬眼,卻見元景微眯著眼,直直望向我的衣領里。
我頓時慌了下,急忙緊了緊衣領,坐直了身子︰「奴婢失儀!」面上一陣陣發熱,雖有三年夫妻之實,我卻仍無法面對他這樣毫不掩飾的目光,況且•••
「你累了,去歇息吧」,一件淡然一笑︰「朕的龍床干淨得很,絕不會髒了姑娘的身子」。見我半天不動,元景只得笑道︰「你看看這些折子,足夠朕看上一個通宵,你且放心去睡,朕絕不動你半下。」
我緩緩起身,走到門口,看了眼他專注批閱折子的身影。嘆息一聲,走出去。他會是一個好皇帝,一個造福于百姓的皇帝!
蜷縮在絲滑柔軟的錦被里,看著那重重紗羅帳,直到三更天才昏沉睡去!朦朧中好像听到了雷聲,不過很小很小,小到無法影響我一絲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