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二刻,我已換好吉服,坐上車輦前往太廟準備行冊封嘉禮。昭儀所用車輦以黃銅為頂,以金玉飾之。車輦四角則飾以環佩香包,帶著一路的香氣與悅耳聲響行至太廟。為了昭儀冊封,元景下旨大赦天下,並免去京師人口一年的賦稅徭役。
這是唯有皇後才可享有的待遇,元景此舉,立即遭到群臣反對,紛紛進諫皇上不要因寵失正。元景只以‘汗王在京,場面宏大有益于宣揚天朝威望’為由而執意如此。昭儀冊封相對簡單一些,只消告祭太廟,宣讀冊文,頒下冊印,再去向帝後謝恩便算禮成。
我在天階之下,听著禮官宣讀冊文,卻暗想,倘若先帝在天有靈看到這一幕,心中該是何滋味?或許他萬想不到他那個一向謹慎恭順的兒子會執意冊封我為昭儀,只是他是否會羨慕,羨慕我與元景還有那麼長的路?
禮官頒下冊印時,我尚有些忡然。司儀女官輕聲提點,才雙手接過。玉冊用 玉二十簡,元景親制冊文鐫于其上;赤金打造而成一方小小的昭儀之印,上飾以交龍鈕,皆被盛于寶匣之內。我叩拜三下,方搭著女官之手上了車輦。
受了冊印,還要向帝後謝恩。如今中宮虛位,沈貴妃代執鳳印,我自然要去寧熙堂謝恩。有元景在,我自然如魚得水。只是正午的艷陽天格外燥熱,我身上穿著及其厚重的禮服,頭上沉重的金釵珠釧壓得脖子發酸。從太廟至寧熙堂這段路又極漫長,我只坐了會兒,便覺頸間濕膩,渾身也汗津津的。
正欲抬手擦拭面上的汗跡,卻又想起待會兒要去寧熙堂謝恩,弄花了妝容是極其失儀的。正難受時,車輦已停下來,我微微訝異,等了許久不曾有人來攙我下轎。我掀開面前的銷金撒花轎簾,首先映入眼簾的竟是元景,以及身後明黃色的華貴龍輦。
元景靜立于轎外,見我掀簾子看他,怡然一笑,眼角眉梢盡是濃得化不開的愛意與滿足。他伸手向我,我垂眸看著他清晰想掌紋,將手放上去。元景我緊握手,上前一步抱起我,我不禁驚呼一聲,天家宮苑,帝妃如此行事•••
元景意識到我的緊張,卻微微一笑,慢慢走向一旁的龍輦。「朕記得當初娶你時,太妃娘娘說朕是太子,未來的皇帝,不可親去迎親。如今朕卻不想再等,只想早一刻見到你,朕便早一刻心安!」
甫一踏入龍翔殿,渾身驟然清爽。正殿空無一人,大案上的雕漆填金雲紋盤中,放置著一對交頸嬉戲的冰雕鴛鴦,那鴛鴦雕刻得極為細致,眉眼間神韻盡顯。高懸的八角玲瓏宮燈上,覆著大紅色菱紗,印著金燦燦的雙喜字。他卸去我頭上的珠玉首飾,又褪下昭儀冊封吉服。我痴然看著他,全身心沉醉其中。他附在耳邊︰「朕想將你重新娶回來,這里,就算我們的洞房可好?」
碩大的檀香木浴桶中,密密麻麻的玫瑰花瓣,香氣沁人心脾。置身于一片溫軟香氣繚繞中,輕點著一瓣瓣嫣紅。元景于我來說並不陌生,而且我們還有一個女兒,可他方才說將我重新娶回,卻讓我此刻如民間待嫁新娘一樣羞澀不安!
他是我女兒的父親,我一生的良人,我的依靠!
從水中站起,細心擦淨身上的水珠,換上大紅色緞子寢衣。我拔下頭上唯一的羊脂玉釵,滿頭黑發傾瀉而下,我看著鸞鏡中的自己,眉若遠山,眼含秋水,檀口水潤,面若春桃,酥胸微露。肌膚因長久浸泡,問問泛起粉紅,在大紅色寢衣的襯托下,極盡嫵媚姿態。
我卻仍舊在鏡前細細看著,看是否有細紋,那是老去的象征。忽然又笑自己,年輕貌美又如何?年華老去又如何?他若一心待我,我便怎樣都是好的。否則縱是九天神女臨凡,也不過是一女子罷了!
推開門出去,正殿不知何時已鋪上了長長的紅絨地毯,兩側也垂著茜紗帳子,大紅的紗輕薄通透,層層疊疊烘托著曖昧旖旎的氛圍,就如一個美麗的夢。我赤果雙足踩在地毯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腳踏空而醒來,眼前一切瞬間化為烏有!
我看到茜色紗幃後頎長的身影,試探著伸出手,輕聲喚著︰「三郎•••」
手突兀的被人握住,元景撩起那層薄紗︰「我一直在這等你,既然你來了,那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放手!」
這熟悉的溫柔,讓我有些泫然,他已習慣了自稱為朕,唯有這一刻,他不再是帝王,我已不再是妃妾,我們只是闊別重逢的夫婦。十丈軟紅之上,我們將沉澱許久的感情盡情釋放,直到那盤中的冰雕鴛鴦化成一汪水!
醒來時,身邊空空如也,只余下淡淡的龍涎香味。元景一貫勤勉,從不荒疏朝政,定是早朝去了。渾身仍舊困乏得緊,但見外頭天色大亮,忙起身撩起帳子︰「什麼時辰了?」
翠荷忙小步趕來︰「剛好巳時三刻,昭儀若累了,不妨再歇一歇。」
「都這個時辰了!」我驚坐起來,原本昨日冊封,我理應向沈貴妃請安。昨日因為元景並未去成,而且昨夜又是我初次侍寢,更應當去寧熙堂請安。若再去遲了,縱使沈凌煙裝出賢惠大度姿態,眾人也不會輕易與我善罷甘休。
翠荷忙道︰「皇上走時交代過,若昭儀身子不適,寧熙堂不去也罷,只等皇上回來另行打算。」
我頓了下,元景最懂我心中所想。只是雖有元景袒護,凡事還是不要太過了才好。他如此為我著想,我也該顧念他,只一味袒護我,難免**怨念叢生,于他名聲無益。
我身為新封的昭儀,已是眾人矚目,今日定要樸素低調些,因此我特意選了件淺紫色長衣穿在身上,僅領口袖口繡著幾朵碎花,配以淺色褶裙。衣料也只是普通緞子,不甚華麗。歷朝皆以綠色、青色為賤色,本朝尤為甚,士庶黎尼皆避忌用于服飾,皇室女子著裝皆避開此色極其相近顏色,唯有奴婢優伶以此為衣。我已身為昭儀,自然不能再穿,淺紫色既合規制,又不出挑,今日穿著正合適。
我又讓翠荷為我梳一個簡單的垂髻,只簪著一對紫玉珠釵,垂下一串銀絲流蘇,腦後別著素銀壓發,令插戴幾朵珠花,僅此而已,連翠荷亦覺得過于素淨。我笑笑︰「就是要素淨些才好,昨日已出盡風頭,今日若再錦衣華服,豈不成了**諸人的心頭之刺?」
翠荷這才恍然大悟,我也不敢再耽擱時間。到了寧熙堂,眼前狀況倒是出人意料,正中主位上空空如也,唯有兩側一溜兒紅木雕花椅上,安淑儀帶著一眾嬪妃按品級就坐。見我進來,趙婕妤雖面色不善,卻也領頭站起,款款行禮︰「嬪妾們給昭儀請安,昭儀萬福」。
我忙上前道︰「快都請起吧。」
安淑儀卻恍若未聞,只低頭把玩著腰間的白玉鏤雕香囊,忽然嗤的一笑︰「眾位姐妹身為天**嬪,位份再低也該知道尊卑有序才是,如今怎的也跟一個宮婢行起禮來,沒的失了身份。」
她如此一說,趙婕妤立即噙了快意在唇角,抬起頭似笑非笑看著我。楊秋宜直起身子,輕聲道︰「皇上已下詔封童氏為昭儀,昨日行的冊封嘉禮,所以童氏如今並非宮婢,而是昭儀,位列嬪妾之上,嬪妾向其行禮理所應當!」
「昭儀?本位記得童氏昨兒並未來寧熙堂謝恩,嘉禮未成,何來昭儀?」
我立在堂中不知所措,楊秋宜卻仍舊微微笑著,愈發恭順謙卑︰「雖未謝恩,然而冊封昭儀一事,皇上已告祭先祖,昭儀也已受了冊寶,昨日又侍了寢,這昭儀之位,也算是名正言順了。」
安淑儀冷笑︰「嬪妃冊封皆有規制,每一細節都疏忽不得。這樣有頭無尾的冊封禮,只怕祖宗在天有靈也未必會承認!才人如此強辯,莫不是見童氏得寵,所以趕著巴結,以求分些雨露?還是才人自甘輕賤,自願居于宮婢之下?」
此言一出,眾人皆面露不屑,楊秋宜仍舊直挺站著,面色紫漲卻仍不失端儀。我略一思忖,上前至安淑儀跟前深施一禮︰「安淑儀方才所說句句在理,只是昨日皇上垂愛,故此未曾來寧熙堂謝恩」,我莞爾一笑︰「不過皇上為嬪妃破例,也算不得新奇。昔年安淑儀盛寵之時,想必皇上也為安淑儀所出許多破格之事!」
論理如今我正得寵,本不應揭人傷疤,奈何安淑儀苦苦相逼,如今竟連楊秋宜也牽扯進來,我自然不能坐以待斃,又連累旁人!雖已犯了眾怒,卻不得不如此!果然安淑儀面色瞬間黯淡下來,忽听得屏風後一陣腳步聲,沈凌煙一身素色家常外裳,扶著綠嬋的手徐徐而出。
眾人忙俯身行禮,我也轉身相隨。沈凌煙抬了下手︰「都起來吧」,而後在主位上坐下,又賜我們坐下,溫和笑道︰「才在屏風後听你們說得熱鬧,本位雖在這里,大家也莫要拘束,只管暢所欲言才好!」
話音剛落,安淑儀已緊接了上來︰「嬪妾如今失了寵愛,怎敢貿然開口?比不得童昭儀,冊封當日不來謝恩也就罷了,侍寢後來請安姍姍來遲,藐視宮規與貴妃娘娘,仍舊可以在寧熙堂泰然端坐。」
我起身離座,跪下道︰「嬪妾昨日承寵,理應向貴妃娘娘請安。今日來遲,實在是嬪妾之罪,卻並未有絲毫藐視宮規藐視娘娘之意,還請貴妃娘娘明鑒!」說完叩下頭去。
沈凌煙笑道︰「昭儀言重了」,言罷卻轉向安淑儀︰「童昭儀一向最知禮數,淑儀之言未免有些偏頗」,沈凌煙的聲音又冷了幾分︰「況且本位奉皇命打理**,誰觸犯宮規、該如何懲處,本位自有打算。淑儀也該盡自己本分,好生服侍皇上才是,不得再與嬪妃爭風吃醋,挑撥**不和。」
她只顧訓斥安淑儀,似早已將我忘卻,也不曾允我起身,我只好繼續跪著,額頭抵在冰涼地磚上,沁心的涼,後頸發酸,膝蓋隱隱痛著,久跪的身子亦開始微微發顫。我咬著牙,沈凌煙果然聰明,表面上訓斥安淑儀震懾眾人,卻叫我跪了半日,況且這樣姿勢尚不及罰跪舒服些。若傳出去,則是她在維護我這個新晉得寵的昭儀,無人會注意我跪了多久,反而會以為她賢惠大度。
渾身已沁出冷汗,門外黃門舍人終于通稟皇上駕到。我長噓口氣,起身時,幾乎站立不住,幸好楊秋宜在一旁扶了我一把,我亦隨眾人俯身行禮。悄悄抬頭,元景已匆匆而入。是擔心我會受委屈,所以走得格外急一些,也看清我跪得辛苦。我冷笑,沈貴妃機關算盡,末了竟算計了自己。
元景先一個扶起沈凌煙,聲音平和︰「眾妃平身」。眾人落座,他又拉過沈凌煙的手,關切道︰「朕听說你近來身子不適,昨日就沒讓童昭儀來攪擾你。今日一下朝便趕來看你,感覺可好些了?」
沈凌煙面色微變,她是何等聰明之人,怎會不知元景此言深意?我暗中揉了揉發酸的雙膝,而沈凌煙也恢復了先前的端莊持重︰「嬪妾好多了,有勞皇上記掛。」
元景微笑道︰「那便好,平日也該注意將養,這樣朕才放心!」
沈凌煙含笑點頭,他二人在座上如此,早不知羨煞多少人的眼。元景又掃視我們一眼,目光並未在我身上停留︰「眾妃若無事,就散去吧,也讓貴妃清淨清淨。」
金口一開,眾人再有不甘,也只得唯唯告退。出了寧熙堂,因昭儀轎輦尚未制好,我只得扶著翠荷慢慢走回。楊秋宜自身後追上來,微施一禮︰「前幾日秋光甚好,嬪妾采集新鮮菊花制了些菊花酥,昭儀可否賞光,到嬪妾的浣雲齋小坐?」
我含笑道︰「楊姐姐盛請,本不應辭,只是這會子倒覺得身上困乏,來日一定親去拜訪。」
楊秋宜听了,淡淡一笑︰「那昭儀慢走」,說著躬身退至一邊,將路讓與我。我向她微微頷首,徑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