冊封禮過後不久,烏爾塔汗王便帶著王妃王子回大蒙了,元景與純裕太妃親自送至京郊三十里方還。雲泰公主這一去,再想見面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純裕太妃難免傷神,我便將清念送入寧德宮,聊解其膝下寂寥之苦。
**諸人于我而言,無所謂安分不安分,我仍舊居于乾陽宮偏殿。此處不似尋常嬪妃住所,非詔不得擅入。元景每日下了朝便早早歸來,我亦準備好他喜愛的膳食,同桌而食,同床而寢,我們看起來更像是尋常市井夫婦。
沈凌煙雖代皇後執掌鳳印,卻並未正位中宮,我也無需像對待皇後一般每日晨昏定省。元景雖寬縱我,我卻執意每月初一、十五去寧熙堂問安。既然我已獨佔君寵,何必在禮節上怠慢了她?再者便如元景所說,諸事有了她,元景也省卻了好些心思,我仍舊感念她。
只是為了避免與之踫面,受其刁難,我每次去時,都早早起來。到寧熙堂時,她尚在睡夢之中。我在中堂行過禮便回,雖是走過場,卻是我對她的尊崇之意。有幾次趕上她醒著,卻也未加以刁難,畢竟我禮數周全,一言一行皆恭敬謙卑,她也挑不出什麼。她比從前清瘦了些,眉宇間的強勢勁頭雖未曾減了半分,神態卻是寂寥。
自寧熙堂出來時,天色尚早。已是深秋,凌晨的風帶著凜冽的寒意。翠荷忙從身後為我披上秋香色軟緞披風,服侍我上了暖轎。我听著被風吹得漫天飛舞的黃葉子 里啪啦打在暖轎上的聲音,心里卻想著方才去請安時,沈凌煙身著品色暗紋寢衣,正在狀態前由綠嬋伺候梳妝。
我上前請安,她便賜了座,又命綠嬋上茶。她仍在鏡前坐著,綠嬋已經為她梳了望仙髻,她簪上一對步搖,又從妝奩里拿出宮內時新絹花兒在鬢上比劃著,好幾次戴得偏了。綠嬋不在眼前,我便上前去接過那花為她端正簪好。那絹花兒以銀紅絲絹堆成,花蕊上綴著一小顆東珠,沈凌煙肌膚白女敕,簪紅色絹花兒更顯嬌媚,我輕笑道︰「貴妃娘娘膚如凝脂,插戴紅色絹花兒果然甚好!」
沈凌煙對著鏡子撫模著那絹花兒,低聲喃喃道︰「甚好有多好?本位再好,也終不及你半分!」我見她神色痴然,正不知該如何點醒她,綠嬋已端上茶來放于幾案上︰「昭儀請用茶。」我還未動,沈凌煙卻似被這聲音驚醒,隨即面色恢復如初,道︰「本位累了,你退下吧。」我未敢多言,躬身退了出來。
平時只見她精干,未料想她亦有如此傷懷之時。也難怪,大凡女子,多半是水位骨肉雪為膚,外表再冷硬,內中也是溫軟,沈凌煙亦如是,我不禁微微嘆息。回乾陽宮時,龍床上的被褥還未收拾,翠荷灌了個湯婆子塞進去,又為我解下披風︰「如今天短夜長,昭儀又起得早,再歇一歇也好。」
我坐在鏡前任由她為我卸去釵環首飾,其實若不出門,我甚少如此妝扮。我嫌麻煩,元景亦不喜歡我滿頭珠翠的樣子,從前在東宮時,他便喜歡我長發飄然的樣子,現在也是。我通常只用玉簪綰發,他看著舒服。
躺在暖暖的被子中,聞著安息香味,閉了會兒眼,睡意漸濃,只是睡得淺,元景剛下朝便醒了,只躺在被中假寐。只聞一陣衣衫窸窣聲,耳畔一陣潮熱,忍不住嗤的一樂。睜開眼,元景已換好家常外裳,一臉促狹看著我。我攏著發絲笑問道︰「三郎怎知我在裝睡?」
元景笑道︰「你睡姿一貫不雅,今日卻躺得端端正正,可不是在裝睡糊弄朕麼?快些起吧,準備用膳了。」
我起身穿好衣服,略梳洗下便隨他去暖閣用膳。雕漆填金膳桌已經擺好,石泉打起簾子,面帶素紗面罩的御膳房內監魚貫入內,將明黃色絲罩罩住的器皿依次擺放好。撤下絲罩,又著人試了菜,我與元景方才坐下進膳。
用到一半,忽然簾外小宮女探頭探腦望向里面。石泉忙走過去細問底里,我恍惚听見說到‘如馨’,忙問了句。石泉進來回道︰「是尚儀局宮女托門上的宮女來給昭儀送樣東西,以此慶賀昭儀冊封之喜!」
連日來與元景、清念共享天倫之樂、床笫之歡,竟將一同入宮的幾個姐妹忘在腦後。即便她們來找我,亦有巴結討好之嫌。不想竟是如馨頭一個為我送來賀禮,又想起先前在浣衣局時她如何為我打點,心下愧疚,忙命那宮女交了上來。
元景看了看我,淡然道︰「就這麼迫不及待?」
我笑道︰「收到的頭一份賀禮,怎能不急?」一面說一面接過那條形錦盒。打開一看,是一卷畫軸,以紅色緞帶系住。我問︰「她可說了什麼?」
「如馨姑娘說這是她自己畫的,望昭儀莫嫌禮薄,貴在情意,也請昭儀莫笑話她畫得不精!」
我含笑展開畫軸,不由怔住︰畫中央是一棵枝繁葉茂的梧桐,一只金紅色羽翼的大鳳凰高居其上,翅膀上涂著些胭脂金粉,觀之富麗堂皇,儼然一副王者之姿。四周則是盛放的牡丹、芍藥,或是白鶴,或是青鳥穿梭其中,皆畫得栩栩如生。
梧桐百鳥不敢棲,避止鳳凰也!
元景湊過來瞧了眼,漠然道︰「畫得很不錯呢,一看便知下了不少功夫,你姐妹帶你當真不薄!」
我由宮女直接晉封正二品昭儀,既有違祖制,又成為**矚目的焦點,本已步步小心謹慎,如馨為何在此時送這樣一幅畫給我?無論有心還是無意,若我與元景沒有從前的情分與了解,他定然會認為我野心勃勃,覬覦後位!
元景在正殿看折子,我坐了會兒,也跟了過去,屏退了石泉,我走過去為他研磨。群臣上折,一中宮虛位、皇嗣不興為由,紛紛要求皇上以社稷宗廟為念,廣選良家女子以充實**。明著是為社稷著想,實則是見不得我專寵**,所以想進些新人來分我的恩寵。元景卻以宣藏戰事初平,國庫空虛為由而拒絕!
我盯著那折子看了許久,道︰「既然不想進新人,那不如嬪妾為三郎舉薦一人,如何?」
元景停筆笑道︰「朕往日與安淑儀親近一回,你尚且要掂量幾個過子,怎的今日也變得如此大度起來?」
「因為嬪妾也想做賢女,為夫君大計籌謀!」元景身為帝王,不能沒有自己的是子嗣。他既已將最寶貴的一顆心給了我,我又有了個與他血脈相通的女兒,還能奢求什麼呢?我曾婉勸他往別處安歇,他只是笑笑,以自己尚在盛年而回絕,偶爾輕拍下我的小月復︰「這里面還是一點消息也沒有,清念一個人整日寂寞,很需要個玩伴呢。」
沈素節的兩個孩子雖養在宮中,元景卻不允許清念與他們一起玩耍,刻意劃清界限。或許他知道終有一日他會覆滅沈氏,所以不肯讓清念與他們有任何瓜葛,以免來日多生事端。至于我,對子嗣已經不抱任何期待,我生完清念僅三日,便喝下鴆酒。雖僥幸逃生,卻是元氣大傷,子嗣無望。
元景停筆握住我手︰「朕不要你做賢女,更不需要你效仿古代賢妃為皇帝進獻才女。朕虧欠你太多,只要你覺得好,朕便一定會尋個法子成全!」
元景可以回絕我,朝臣們卻不是輕易應付得了的。純裕太妃此刻進言︰**積怨太深,實非社稷之福,若想繼續專寵童昭儀,又安撫朝臣,可對**大行封賞之事!元景亦有此想法,擇日下旨,首先晉趙婕妤為昭容,雖與我同為正二品,位號卻在我之下;另外晉才人楊氏為美人,才人之下嬪妃一律晉升一級,並諭禮部擇日準備昭容冊封禮。
已經入冬了,乾陽宮地下火道早已燃燒起來,暖閣里大火盆里燃著紅羅炭。蒔花局揀著開得最好的薔薇、芍藥等花送了來。雖尚未落雪,寧德宮後梅林里的紅梅已然怒放。我帶著清念去折了形態迥異的梅花插在羊脂玉瓶中。各種花香混在一起,被火盆里熱氣燻蒸,暖香宜人。
我正在燻籠上坐著,為元景燻著狐裘大氅。今日是昭容冊封嘉禮。還有一眾嬪妃一同晉位,所以晚上在合歡殿開宴。眾人皆知此事因我而起,我不好去,元景卻必得到場,所以先備好他的衣服。
元景從外走進,先除去外面的大斗篷,走到身邊坐下,笑道︰「你在這里,這里便又香又暖」。我將手爐塞給他,嗔笑道︰「一身涼氣!」
元景笑笑,忽然見紅木高幾上的幾枝紅梅,道︰「你選梅花的眼光總是高人一等,朕怎麼看都是好的。」
我撫弄著袖口的流雲暗紋,含笑道︰「不過是看著哪枝好些,便隨便折下來罷了。挑出幾枝好的獻給太妃娘娘,又給了楊美人幾枝。」
「這瓶選得也好,倒有些像•••」元景蹙眉想了會兒,忽然笑道︰「倒有些像觀音娘娘手里的玉淨瓶兒。人家拿來插楊柳枝兒,你卻拿來插紅梅花兒!」
我仰起頭,嬌笑道︰「那三郎喜歡紅梅,還是喜歡楊柳枝兒?」
元景伸手將我攬入懷中︰「你就是我的觀音娘娘,你說我喜歡哪一個?」
我忙從他懷里掙出來,微嗔道︰「仔細人家看了笑話」,一語未了,翠荷已紅著臉,躬身一禮,便掀開身後的猩猩氈簾出去了。我扶了扶被他弄得有些偏的簪子︰「青天白日你便如此,也沒個忌諱!」
「分明是你方才勾起我的興致來,這會子反倒說我」,元景促狹一笑︰「況且,我若是一天到晚都那麼一副明君作派,可怎麼給江山社稷繁衍子嗣呢?」一面說一面欺身壓上來,我躲閃著︰「別這樣,讓人笑話•••」
「翠荷出去了,再無別人進來,你害怕什麼?」他抬手將我的發簪除去,而後橫抱著我到窗邊炕上。烏黑的發絲,如海藻一般在龍鳳呈祥緙絲繡大紅錦褥上鋪散開來。我在他身下,半是迎合半是婉拒,卻更令他如痴如醉•••